听了他的这番解释,岑迟没有很快说些什么,只是轻微而绵长的吐出一口气来。这间屋子是那个男人留下的作品,站在这样的屋子里,仿佛就站在他的身旁,踩在他在日光下留出的长长身影里。这些恍惚间地心神感触,让岑迟不自觉间想起一些过往来。
他不是一个喜欢和容易怀旧的人,只是因为那个人突然在这世间消失,这种事态的发展却助长了他对那个人的想念。可这些想念因为那个人的消失,便只能寄托于他的过往上面。
“大师兄,你对于林师哥的事情,似乎并不如何挂心。”垂目沉默片刻后,岑迟抬眼看向溪心,有些突兀的问了一个问题。
溪心被他的这个问题问得神情微怔,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平静回复道:“如果林师弟真地身殁,作为同门,我们能做的更重要的事,应该是尽可能去保护他留下的东西。这一点,我的想法与你相同,另外还有一点我认同你的地方就是,我也不相信他会这么容易就……”
溪心没有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与此同时,他就看见岑迟微黯的双眸亮了起来。
“也许是在北国被软禁的那几年,给我造成的影响太恶劣吧……或许也有在这里待了几年的缘故。”沉默了一瞬后地溪心再开口时,话语中多了明显的一层含糊情绪,像是在自述着自己的心境。然而话至后头,又似不全是如此:“我是入师门最早的弟子,若要提及师门之谊,我应该是心存最厚的那个人。我能逃离北国的软禁,也多亏了林师弟的帮忙,可是我……”
“不。”未等溪心迟疑着说完那句话最后的几个字,岑迟忽然出言截断。
他在低沉的叹息一声后。缓缓继续说道:“我不该问你刚才那个问题,是我看待事情的方向出了偏错,忘了眼下最重要的另外一件事情。大师兄,我得向你道歉。”
“不能怪你。说到底,是我负了师门,负了师弟。”溪心的眼中现出失落的神情,顿声片刻后,才再说道:“北篱一系所有弟子当中,恐怕就属我活得最憋屈,最无能。”
“别这么说。”岑迟走近溪心身旁。握了一下他的手臂,“且不论师门绵延六百三十二年,二十一代传弟子中出现过纷繁何样的人。只说我自己,一生不会否认你是我的大师兄。”
溪心闻言目色微动,被岑迟握住的手臂轻轻颤动了一下。他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的大师兄除了没有能力帮到你什么,还会给你找麻烦。”
“能难得到我的。才能算是麻烦。”岑迟轻松笑着回道。
他松开了溪心的手,抬掌屈指略微掐算过后,又含笑说道:“在师门生活的那几年,只算上你帮我在师父面前顶罪的次数,以及在我跟林师哥打架的时候掺进来劝架导致你也被打,将这些事儿加合起来。我可欠了你不下二三十次呢。”
“你脑子里还有空地儿搁这些琐碎,我早忘得差不多了,你这不是等于在提醒我找你讨债么?”溪心目含一丝温和笑意地说道:“不过…你刚才也说了。我既是你的师兄,这种事情我怎么会一条条在你面前数算?”
说罢,他从宽松的素色僧服衣襟里侧摸出一样事物,递向岑迟,又道:“只是我这次要给你找得麻烦。可不太简单,总不能再负了师兄之名啊!”
岑迟盯了一眼溪心递来的那根竹签子。没有立即伸手去接,只在目色一凝后讶然道:“这东西你还没扔了?!”
……
午前经过与府内丫鬟小蔷的数语交谈,知晓了岑迟下午还要在庙内逗留一段时间的事,那两名今天护送岑迟来此的相府护院终于不再像两杆标枪一样干站在庙门处等待,歇进了小庙外院的角房里。
食过午间庙僧送来的斋饭,清水烩青菜外加数份木桶蒸饭,让这两个平时无一餐不食肉的相府高等家将感觉嘴里淡得泛起酸水。
食不得荤腥,两人尚能忍一顿,只是午饭过后不久,又有僧人送来一壶清茶……
于是乎,在庙门旁的角房里,只见隔着张小桌相对而坐的两名带刀青年人,正睁着精神内敛的双眼盯着桌子中央的一把粗瓷的茶壶,却是一齐在发着呆,半晌无人去动茶杯,只待一壶热茶慢慢冷去。
两人如这般枯坐了良久,桌左那名相府护院一直落在茶壶嘴上的视线忽然动了动。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他看似随意地开口,却总算是打破了这屋内快要凝滞了一样的安静:“听不少人说,这位姓岑的年轻人,是位天生奇才。”
他说话的口吻有些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现在屋子里只有他和另外一位相府护院,他这话当然是说给与他对坐的那名护院听的。
坐于桌子右手边的那名相府护院很快回应道:“何止是别人这么说,相爷和公子也都是这么觉得的。不过,也正是因为相爷和公子皆如此褒赞,别人也才会都这么说吧!”
两人话中所说的人,自然是今天由他们负责护送来的岑迟。只是,他的话语间没有包含多少对岑迟的敬重之意,至少没有像小蔷对岑迟的那种畏敬。
这两人身怀高强武艺,是直接服务于丞相的相府十家将之二。丞相史信按照这十家将的综合能力给他们排了顺次,现在坐在桌左的是封九,桌右那位则比封九高两个层级,人称田七。
如他们的称谓所示,十家将在称呼上只保留了本家姓氏,名号直接用能力排序代替了。十家将的出身都不高,原来的名讳也都没什么可取之处,相府的这一安排简单明了,他们也皆无异议。
然而封九和田七二人虽然都已入了十家将行列,但在十家将的大体排名里,他二人都是排在偏末位次的。可即使是这样,在相府众护院当中,他们也算是拥有不俗的身份。
十家将成员曾不止一次护送史靖乘坐的马车到达皇宫大门口,封九和田七自然也不例外。见过帝王家那种阵仗排场,除了锻炼出他们良好的纪律性,还隐隐增长了一些他们心底的傲气。对于相府那一众上宾乃至幕僚,他们没有存多少真正的敬意,大多时候所持的只是服从丞相指令,例行公事的一种态度。
负责相府上宾出行安全的任务,这两人并不是头一次做。不过他们倒是很少接触到岑迟,除了因为岑迟住在相府时很少有外出访友下馆子的事儿,完全没有上楼子流连花丛的事儿,需要人护行的机会极少。
除此之外,岑迟还经常长时段的离开相府,因此府中十家将里有两个人几乎成了他专属的侍卫。并且因为这种护卫职责所在,这两个护院一旦跟着岑迟出府,就也是一去久不回,使得其他府中十家将成员几乎接触不到这位有些特别的相府上宾。
所以自从昨天午后接到今天陪送岑迟访庙的任务后,负责此事的封九和田七都有些觉得好奇。对于岑迟,他们在不自觉间加多了注目。一路行来,在路上对岑迟的所见所感,恰也与他二人平时多见的官场百态、宫闱森严有着很大的区别。
这位受丞相和公子重视尊重的奇才,其实十分接近于一个普通人,并未因为相爷以及公子器重,就冲旁人端什么架子。
然而之所以说他是接近于一个普通人,是因为从细处着眼观察,他给这两名护院的感觉,与普通人还是有所不同的。
今天一同出行的,还有史三公子老早就安排给岑迟,服侍于他的丫鬟小蔷。小蔷算是相府比较有资历的仆人了,待在岑迟身边也够久了,然而当她与岑迟同行时,身为旁观者的封、田而人却是深切感觉到她的多余,确切的说,是她与岑迟之间的天差地别。
也不知道岑迟平时怎么受得了她……
一路行来,小蔷几乎都在叽喳不停的提问题,而岑迟则一直对她持着很大的耐心。如果说在这样的情况下,最大耐心表现是知无不答,那么岑迟表现出来的耐心会更进一阶,是有问必答。
他面对的丫鬟小蔷不是书院学子。若是书生,所提的问题大多应是局限于教学书册。可小蔷所有所问的问题都是来自她的好奇心,这种以浅识甚至是无知堆积起来的问题,很多时候都是没有答案的。但就是在这种提问环境里,岑迟依旧能给出满足小蔷好奇心和说服她疑惑的回答。
例如小蔷问了小庙起源,这个问题要回答起来似乎是一言难尽且渊源复杂的。而岑迟只是简略解释,称小庙原本就存在于此处很久,后来京都扩建,外延后的新围城将小庙所在包围进内城,因此小庙还得到了扩建。小蔷自然不会有兴趣去了解一些与年月、创始人以及制度有关的呆板信息,岑迟正好略过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