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扶苏以身替他,尉迟珏不知在心中将自己恨了多少遭,现见她浅笑盈盈走来,一时百感交集。扶苏走到床前,梨涡轻绽,“我回来了!”
尉迟珏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完好无损,松了一口气,“都是我连累了你!”扶苏见他形容消瘦,唇边一圈青色胡茬,也是唏嘘,又想起那些拼死护自己脱身的暗卫,强颜道:“我现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说话间,红莲又端了一碗药进来。扶苏见她畏畏缩缩立在后面不敢上前,奇道:“这是小王爷的药?”红莲苍白着脸,低声道:“是。”扶苏见她胆怯,心中纳罕。却不知是尉迟珏牵挂她安危,心中不痛快,发落了许多下人之故。
扶苏从她手上端过药碗,含笑递到床前。尉迟珏也不多话,接在手中,一饮而尽。
“你先盥沐休息,晚上我为你洗尘!”尉迟珏见扶苏云鬓蓬松,面有倦意,催促道。
扶苏一路奔波,又牵挂他安危,体力早已透支到极限。现见他安然,心中担子卸去,放松下来,只觉浑身懒怠,不想动弹,听他催促,笑道:“本想再陪你多说几句话,没想到你却急急地赶人。”
见她调皮,尉迟珏故意沉下脸,“回去好好休息!有话晚上再说。”扶苏笑着站起,“我倒真累了!”秋芸在外面听她脚步声,早已迎了上来,喜滋滋道:“我刚求了菩萨,你就回来了。这菩萨真是灵验,改日我得去寺庙好好烧香还愿!”
扶苏见她一脸虔诚,笑道:“改日咱们一起,我也要去谢谢菩萨!”二人说笑着离了尚清轩,向曲谿楼而去。红莲本立在廊下,见扶苏走远,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上去。“小姐……”红莲气喘吁吁道。
“咦,你不用在小王爷房里服侍吗?”秋芸奇怪道。尉迟珏自应城回来,身边多了一个红莲,下人们见她容颜秀美,都在暗中猜测。此刻,见她追了过来,秋芸不免疑惑。
红莲脸色涨红,轻声道:“我是小王爷指给姑娘的,自是应该跟着姑娘!”扶苏刚才走得匆忙,倒忘了她,现见她赶来,笑道:“倒忘了你!”
扶苏的归来无疑是一剂灵丹妙药,目送她走出,尉迟珏百体通泰,只觉世上最好的辰光也莫过如此。他掀开锦被,便欲下床,唬得房中丫环秋玉忙上前搀扶。尉迟珏将手一挥,自己站定,“吩咐浴房备好热水,我要沐浴。”秋玉见他神色平和,不似昨日初到家的戾气,心中感慨,未来王妃在小王爷心中果然贵重。
尉迟珏沐浴之后,更觉神清气爽,坐在床上等御医包扎伤口。宫中派来的御医姓王,医术精湛,乃宫中第一圣手。尉迟珏只不过普通箭伤,但纯贵妃闻听他受伤,大惊之下,轻自指了他来。
他在尉迟珏伤口处敷上宫中御制的金创药,又用细纱小心地包裹好。抬头笑道:“小王爷年轻体健,不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尉迟珏将衣服穿好,笑道:“有劳了。”秋玉在一旁忙将一荷包递上,王平泰也不推辞,接过袖在笼中,礼道:“多谢小王爷!”说毕,告辞而去。
尉迟珏立在窗前,秋玉在对面将一枚铜镜高举过头。尉迟珏对着镜子,娴熟地修去新长出的青髭。锦行忽然掀帘进来,俯在尉迟珏耳边轻声低语。
尉迟珏听得一怔,随即道:“那备轿!”见锦行跛着一条腿去前面安排,尉迟珏眼中闪过一抹歉意。“小王爷,您这是要外出?”秋玉见他向院中行去,忙道。
尉迟珏立住身形,颔首道:“去曲谿楼告诉姑娘,今晚她先行用饭,不必等我。”他行到角门,一顶青罗小轿已经停在门前,锦行立在旁边。见并不是日常的官轿,尉迟珏向他投去一记赞赏的目光。
小轿轻快,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尉迟珏将帘一掀,只见眼前宫阙绵延,迤逦堂皇,他无声地注视了片刻,默默走下轿来。
朱红宫门后一人迎了上来,正是当今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大太监李德济,只见他垂首轻声道:“小王爷,请随我来。”尉迟珏知他是季则荦最信任之人,既遣他来,显是事非寻常,有涉隐私,不欲他人知晓。当下也不多话,冲他微微一笑,二人无声向前行去。
尉迟珏宫中常来,但此番道路却是生疏不识,行了半天也未见一个宫人身影。他一路低头疾行,身上微有汗意,李德济步伐却不见缓,尉迟珏瞧着他脑后花白头发,暗自佩服。
又行了数百米,李德济止住脚步,指着前方宫殿,道:“陛下在殿中,小王爷请!”
尉迟珏定睛细瞧,并不是皇上日常起居的乾清殿,宫殿金色匾额上拓着“远翠阁”三个篆文大字。他疑惑道:“这是……”李德济呵呵一笑,低声道:“这是先太后寝宫。”
尉迟珏如梦初醒,忙随了李德济入内。殿内色调柔和,清新静谧,左侧轩窗下一盆水仙,正攒出数朵白色花苞。李德济走进东边一室,躬身道:“陛下,尉迟小王爷来了。”尉迟珏亦行礼道:“臣尉迟珏拜见圣上!”
季则荦的声音从层层复沓的金色帷幔后传出,“进来。”听他召唤,尉迟珏忙掀开帷幔,走了进去。
室内正中摆着一金丝楠木案桌,季则荦跣脚跽于案后。见他进来,目光炯炯向他看去,“身体恢复的如何?”
尉迟珏应道:“并无大碍,谢陛下关心。”
“坐下回话!”季则荦以目光示意,尉迟珏会意,侧身坐于他斜对面。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两手高举,恭谨道:“请圣上过目。”
季则荦伸手接过,看不须臾,便面色铁青,左掌向案桌重重击去,饶是楠木坚固,也被他震出数道裂纹。只听他厉声道:“竖子野心,竟妄图谋逆!”说毕,仰头哈哈大笑,“皇后你真生的好儿子,果真天降福瑞,天降福瑞啊!”
那封信乃太子亲笔所写,在送往应城之前,被清音阁伏在太子府的暗线拓了下来,季则荦如何不识!
尉迟珏见他在室内行走不定,不时高声狂笑,知他一时无法接受,以致情绪失控。他不敢多瞧,黯然垂首,默默思忖。自己此行原本是调查熙亲王,谁知竟牵扯出了太子。那熙亲王与皇上不过同父异母,而太子却是他嫡亲骨血,是未来的国之根本。此事一经查实,国必动荡!季则荦会如何处置此事,尉迟珏并不敢妄自揣度。
季则荦笑得眼角酸痛,伸手一拭,已然润湿。他行至左侧琴桌,将桌上古琴随手拨了几下,琴音悠远古朴,似高山流水,从他指下淙淙逸出。季则荦心头顿时清明,重新走回案前,沉声道:“你将应城见闻说与我听。”
尉迟珏遂将城中见闻及夜探洛山一事细细道来。季则荦听到熙亲王与太子对话一节,心头怒火又起。尉迟珏见他将茶盏砰然放下,忙止了话语。季则荦抚了一下胸前,长出一口气,缓声道:“无妨,你且继续。”
尉迟珏不敢停顿,将熙亲王屯兵、练兵、私造兵器之事如数说出。季则荦听后沉吟,“那这洛山就是季则珉的大本营,也是太子仰重的地方!”
尉迟珏沉默片刻,应道:“据我所察,应是如此!”
他话音刚落,便听门外传来器物打碎的声音。“什么人?”季则荦扬眉怒喝。
李德济扯着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觳觫。
季则荦皱眉,“怎么回事?”
见那小太监吓得说不出话,李德济恨得牙痒,只得上前恭声回禀道:“奴才让这小宋子给您泡壶新茶,谁知他刚走到门前便失手将茶壶摔地上了。”
尉迟珏只觉这小宋子面生得很,他素日在乾清殿行走,却是从未见过。莫非是远翠阁的奴才?他正在思忖,季则荦已经不悦道:“小德子,朕看你真是老了!选个奴才也是这般毛手毛脚!”
李德济被他说得脸上老皮一红,陪笑道:“奴才已跟了您三十年,可不老了嘛!”
“下去吧!”季则荦手指捏上眉心,蹙眉道。
李德济松了一口气,带着浑身筛糠的小宋子退了下去。走到殿外,李德济飞起一脚,将小宋子踹了个狗啃泥,嘴里骂道:“都是你这个狗奴才,害得我失面子。”
虽然被踹,小宋子心里却是明白,刚才若无他说话,自己说不定就会被按宫规处置。想到二十大板,他不由心惊,忙从地上爬起,抱住李德济一条腿,感深之人,他心中喟叹。
从宫中回到睿王府,正是酉时。时已秋末冬初,天黑得早,府中各处都亮起了烛火。尉迟珏立在曲谿楼前,只听里面传来盈盈笑语,细辨声音正是扶苏、红莲、秋芸。他心中一暖,推门走了进去,只见饭桌上热气蒸腾,红莲、秋芸各坐在扶苏一侧。此刻,菜刚上毕,三人正欲举箸用餐。扶苏坐在正中,一眼便瞥见了含笑走来的他,站起来笑道:“我就约莫着你能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