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猿攀援都嫌艰难的险壁,千仞高岗一般俯仰着未曾及身的云气,泥岭洞外的浅踏芳草,一块伏卧的青石,犹自用剑锋刻写着“两心久长,琴瑟双合”的字样。
前四字写得俊秀万般,钩锋斜转处都见着玉树风采;后四字则绵转柔长,横撇短落之间别有着女子推窗的腮粉春光。这妙笔丹凃的红字,恰是被江湖人称为男才女貌的贤伉俪陆渊和华香雪所写。
当初写时温柔旖旎,此际却翻成了歹毒心肠,陆渊立在此地,并触着沉思,似是都到了酒边,他恨恨地低吼道:“一场戏?一场戏!!若真是你我同搭的那一场,你会在我当不成城主之后,与我共投锦龙会,可事实呢?我侥幸不死,却永远不能有后了!”
江水逝所说的那人,竟是从伊尹居诈死逃生的陆渊?
恰在此刻,章不二鬼鬼祟祟地来禀道:“陆公子,你吩咐的事情已经我已照做,只要再过几盏茶的功夫,易云想必就能大功告成了,啧啧,这小子……”
陆渊轻叱道:“声张什么,现在华光跃已死,南唐一带的偌大产业自然由我来过继,你既已经结了我心头之恨,金陵市淮河街衢的那些店铺就划给你了,嘿,此后你便是坐着不动都能赚翻了。
至于易云,我自会按照事前说好的,让他跟韩家三兄弟一起当个统领军队的要职,他若还嫌不够,华家的武装就由他执掌。你们放心,我不比华光跃,你们该得的我绝不吝啬。”
章不二立马点头道:“公子教训得极是,小人谨听吩咐。”
陆渊站起身道:“我现在身上有伤,你现在去外头弄几套朗州兵将的制服来,一旦易云得手,我们即刻乔装下山,这种天象往往是凶兆,不及时趋避可能随时会死。”
章不二乐滋滋地领命前去,而天上黑白双月的奇景还在聚变,似波浪起伏的光斑映照过重重峰峦,流泻到深不可测的落崖口,李虚毅等三人的最后一次波震,随风渐渐沾到了半壁峰崖的枯松。
风涛云海般奇诡的旅程至此似是有了改变,他们之前癫跳上蹦完全是无所依托的,此刻却能够伸手扑触到细枝林叶,若不是嫌把握不够,李虚毅肯定要松开长剑一试。
眼冒金星地歪撞到了奇硬无比的壁石,本就伤势极重的他忍不住轻哼一声,任雄剑几乎脱手,整个人也要从光秃峰崖上再度掉坠,关键时刻,江水逝用手抓住了他。
她再看向白衣侯时,后者正奋力将刀插进泥岭洞外的崖缝,却听他道:“荡到这边来,我们上方恰有你所说的、那种长在崖边的高古老松,你们踩着我这柄刀上去。”
江水逝艰难道:“他晕眩过去了,我……”她一个不慎,原本卡在腰腹位置的松树一瞬断裂,眼看两人就要同时跌落下去,她急中生智,五指盘成虬枝形状,手臂如松干插入到了又一崖缝。
总算停止了下坠,但江水逝的手臂却被磕得有些血肉模糊,她只坚持着,哪怕是残了也要挺住。她和李虚毅的江湖大计还未展开,就要殒身此处么?她不甘也不能。
骨与血似是产生了崩裂性的挤压,手臂与身体相互拖垮的声音,就像是指甲被撬离一般,尖碎却绞着青沥色的挣扎。
一寸一分,窈窕身体所能忍受的极限,就算再有弹性的面条都到了不能再拉扯的边缘,况是凡胎肉做的水灵女子。江水逝很快就觉察到了手腕松垮的迹象,指甲渗着微弱的元力,凝聚,指甲断裂。
瞬间的失力,整个人都要置身于热气渐消的崖底,哪知白衣侯挟卷了一根缠藤模样的东西过来,恰巧扣住了她的腰身,而他拼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使劲拖拉着。
江水逝缓了一口气,偶然瞥到这根缠藤竟是手臂粗壮的毒蛇,心头一悸,拉住李虚毅的手本就力道空竭,被这一惊,更是脱甩而出,两人宛若硬石般立刻就悬空直坠。
好在李虚毅从混沌中惊醒过来,一番回转就将长剑插凿到了石壁上,他的臂力本就惊人,拦腰抱住江水逝后努力往上攀爬,凭借坚韧的意志,硬是在重伤失血的情况中,趴坐在连排横松之上。
果如江水逝所说的那般,石壁上空垂着几根铁制的绳索,锁链末端还炫着韵衣宗用来传递信号的音铃,李虚毅强烈摇动着锁链,这音铃便似黄昏时节的钟梵,从峰顶之侧三十余丈的位置传扬上去。
上面一个尖锐的哨声袅娜响起,江水逝欣喜道:“这是我与钱恨费约定的暗语,看来我们是有救了,如果不出意外,他身边还应该带着独霸宫的几人帮忙,不然,我们现在接连受着重伤,想要上去也是极难的。”
将绳索缠绕已定,李虚毅等三人凶险至极地被拉拽了上去,但他们刚把下巴肆无忌惮地磕在泥草垛上,便远远地看到晓露湿冷中的陆渊,李虚毅只伏着不动。
此刻,陆渊正杀气外露地凝视着钱恨费。与钱恨费并肩而站的,却是独霸宫的莽汉李二虎,他飞快扶起李虚毅等三人,倚在一侧的陡峭石头上,圈嘴胡渣鼓起,连问着许鸯亦的所在。
钱恨费并不知道伊尹居中的奇变,见陆渊与近旁的章不二一身戎装,服饰还颇为鲜明,以为是朗州城的统兵要员,横摆着率意愁笔恭敬道:“我等冒昧来此,如果官爷是要来游览的,小人还真的不敢引路。”
其实他最怕的还是,藏于袖口的那幅《海天落照图》被无端掠走,胡抢蛮取对于军痞子来说极是寻常。此画乃是唐朝画家李思训的真迹,一派青绿山水的技法,如臻化境。
钱恨费对于绘画痴狂已极,江水逝怕他贪睡误事,就特别赠与他观赏描摹的。否则,他哪里能精神奕奕地挨到此刻?及此,又平增了一分忙慌。
陆渊生怕之前对章不二所说的话语已然泄露,就变了音调临时试探道:“泥岭洞的崖口与我先前所站位置隔了十数丈,我先前在寻找一些东西,此刻竟想不起来,你们可知道?否则,本大爷发起威来就是你们城主也拦不住的。”
钱恨费嗫嚅着脸,忙慌摇手道:“小人只顾着看…(画)…剑谱,哪里知道半分,二虎睡得鼾声连连,更加不知,还望大人明言一二。”
这时,陆渊多疑的心性方才平静下来,他又狡诈道:“那边几个生面孔,见了本大爷还不过来行礼滚蛋,怎么说爷当年可是以一人挑赢十名名剑城弟子的。”
章不二知道陆渊要等着易云回复,配合着后者装成不耐烦道:“都给爷滚,爷今儿心情恼火得很,有多远滚多远,这天生异象的宝物不知会不会落于此处。”
江水逝本就不愿多生事端,给钱恨费使了个眼神,几人互搀着出了泥岭洞,一时九曲十八弯的重峰,刚要避开名剑城弟子聚会的平壁剑坪,李虚毅的指甲越来越冰冷,铁青的脸颊早如剑铸般昏冷,昏厥。
两月并存的天象持续,所幸沿途空荡如卷,她几乎想都不想就说道:“去炼药坊,只要坊主聂娥还在,便是多重的伤势,都多了一分回救之力。”
白衣侯皱眉道:“青尘子等人都还在云岚峰顶,如果我们此去正碰到他们下山,不就是往火坑里跳么?”
江水逝道:“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最安全的地方。殿主若是出事,那才真的让那老家伙称心如意呢,我们派个人在前掩护便好,”
此后,折转低走间倍加小心,狭长林道穿插而过,在辰白晓光与月黑的异象中,犹如蝴蝶扑花般的步行匆忙,总算有惊无险地叩开了聂娥的褐色柴门,一捻轻灯在昏黄的房间内弱弱亮起。
望闻问切后又是一番挑针走穴,聂娥将李虚毅身上的二十六处外伤,或是涂用止血药,或是用软纱布裹好,有时还要用银针轻剔着部分血孢子。
青尘子的剑道威力是越老越毒,剑锋所及,初时还不会让人多加注意,等到对战歇罢,那完全是犹如荆棘横打在身上,寸寸肌肤都凌着深浅痕迹。
若非李虚毅在炼狱经受过脱胎换骨般的外元训练,一般人别说接连三战,恐怕勉强撑过第一轮就已经后续乏力,内外元双修的声名绝非是浪得虚名的。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江水逝重想着当日的凶险对战,将换洗过的一匹桃花绢子重新绕过李虚毅的腰腹,他已经两日两夜没醒,身体忽寒忽热,轮廓分明的双唇有时炽红,有时则霜白如裂。
她倚靠在枯窗之前,自我念叨道:“双月并存如重瞳,历时四个时辰,前日的天象真的是翊冠神砂聚生的征兆吗?名剑城弟子如此疯传,可能真的是我对此物了解甚少吧。
不过我更为在意的是,炫火扑星天象之后的地裂,将以青冈崖为起点蜿蜒到何处呢?又或者停止。我必须亲自侦测一番才对,我总觉得跟某些事务极有关联。”
聂娥提了一桶暖水走进来,对江水逝道:“李虚毅到现在还是毫无起色么?我已经将它止血,按理昨天就能睁眼了,挺怪诞的。为此,我熬夜重翻了一下医典,共有三种乐观解释。
一种为养生性休眠,彭祖弟子多是如此;第二种为半癫性幻识,就像是庄周梦蝶那般虚象连翩;第三种为昏饿少水,属于生理上的过食问题。
对了,你有察觉到李虚毅的那柄特别奇特么?前天我本想将它拿过去挂到墙上的,它却似与李虚毅联体似的,根本就扯不动。另外,该间病室的屋瓦偏被凿了一个大洞,我补修好了马上就坏。
持续一日的双月奇景,寸寸都透映下来。而我透过门缝偷看时,总有黑烟与白虹相萦的光霞围绕着此剑,剑身犹如火淬,熨帖着冷热不定芒光,一打开就完全正常了。”
江水逝道:“我也曾留意过,尤其是这柄横空出世的长剑。原来时候,玉白剑锷所刻的是杀神镂的印纹,石黑剑锷则空荡荡的没有雕饰。
过了转瞬的晌午,黑刃就像是龙凤磐卧一般,飞嵌了啸傲不凡的三字,像是极古老的金钩文,我穷钻了好半天都解读不出来。你说,这异变的双月并存之象,其实是被此剑引啸出来的?”
聂娥摇摇头道:“我偶然翻阅过剑宗卷帙,能够引起天象聚变的长剑,我们这个界面几乎没有,据说是我们这里灵气稀薄,根本就不能自行召唤,除非是人为的炼器孕育,但这就更荒唐了。”
江水逝用毛巾轻轻擦过李虚毅的眉峰,连排细汗顿时被拭去,她盈盈蹲身之后,又挽起后者的裤脚,纤指温柔得像是故乡的明月,濯洗,拂过他足底的每个穴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