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你进步很快。”
胧从对岸飞身过来落在浮板另一端的时候,我正撩起袍子拧干上面沉甸甸的水泽,嘶哑的声线突然响起。
“咦?……谢谢。”
难得能听到他赞许的话,心里算是有了些许慰藉,虽然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在里面,但也算是他的极限了吧。
这两天我总算能多少射下胧射来的飞箭,只是依旧不可避免地掉落水潭中,没办法百发百中。好在自己的反应力逐渐跟上轨,不至于连箭都还没射出去就被飞箭击中。
自从上次跟胧的一番攀谈之后,我对他的恐惧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减少。
一方面,想到他是被先帝毒害的可怜人,另一方面,也因为他那句话。
——如果能够圆满完成任务,他便收我为徒。
之前酷似斯巴达式的魔鬼特训中,他对我几乎是不留情面的,如今单是听到他公式化的称赞,都感觉到他与以往的不同。几乎……隐约有点当师父的影子。
两人各坐两端休息,我盘腿坐好,一边将衣摆撩起摊开,任意风干。
胧的视线落在前方往下的潭面上,由于带着面具,总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绪和想法,胸口微微起伏,干净的白衣不染纤尘。
“……宫主,我能问几个问题吗?”看着他静怡的样子,不知怎的就冲口而出。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呃,靠,我疯了么?他只不过是最近稍微客气了一点,还是不算普通人客气时的那种客气,居然就以为他会回答我的问题?
他抬起脸,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从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顿了顿这一点看出他的诧异。似乎也意外于我会主动提问。
“……什么问题?”
呃——
我几乎是迟疑了很久,才终于问出口,有些小心翼翼。“宫主……跟先帝是否发生过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身体微微有些僵硬,就怕他一个发怒抽起腰间的长鞭将我甩落潭中。
“……”
对面的人有了片刻的缄默。突然脸移开,望向岸上的石峰不语。
虽然没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但沉默依旧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正想再开口,他已经转过头来,嘶哑着语调缓缓道:“你指的是什么?”
于是,我呆滞地看着他,刚要开口的话也尽数忘了。
他沉默,难道就因为自己不理解我的意思?还是无从说起叫我挑着重点问?
……前者表示对方很笨,后者表示对方很好说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对面这个人恐怕跟这两点完全不沾边。
愣了半天之后才回过神来道:“呃……因为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听到当家的说,宫主的容貌和声音……”
还未说完,就见他顿了顿,沉默了一下,再次看向岸上。许久,才见他回过头来缓缓道:“……如你所见,被毁了。”
简洁明了。
我语塞。
感觉这个话题似乎持续不下去,我话锋一转道:“宫主你……也是自小便成为无名宫的人吗?无名宫所有人都是这样?”
他点头。干脆利落。
……靠,他原来是那么好说话的吗?
“……那,无名宫是先帝所组织的?”据说那个地下迷宫也是他的创作品,难道……“莫非,这里,这个地下城似的宫殿也是他——”
“嗯。”简单地应了一声,清淡无比,仿佛这是很平常的事,“在你看来,他许是个昏君,但毕竟是皇帝,没有能力是无法坐上那个位置的。”
我拧唇。
话是这么说,但始终很意外……
“那……当今皇上,有没有动用过无名宫的杀手……去杀人?”突然发现,自己的话题跳跃得还真快。
其实我的用意是旁敲侧击地打听出祁玄英和阿芙的过去,但又无从问起,只好跳跃式地发问,只求自己最后能把话题绕到阿芙身上去,又不会惹怒他。
岂料我的这句话其实竟无端直接勾起了祁玄英的过去。
胧将视线落在我身上许久,微微低了低头,似乎能隐约感觉到他陷入沉思中去。“……他本就是无名宫中的人。”
呃?——
“为、为什么会……”怎么可能,不是说无名宫的人都是——
他似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语气嘶哑间带着点异样,分辨不出是什么莫名的东西,那副面具却给人以淡定平静的错觉。“……先帝直他年幼时便将他送入无名宫了,他幼年过的,都是无名宫永无天日的生活。”
……什、什么?
“可是……他是他的孩子不是吗?”即便最是无情帝王家,到底血缘关系是存在的吧,如果祁玄英自小便成了他父亲一个杀人工具,那……
回忆里那永远慵懒淡定,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身影,飘飘欲仙,双眸潋滟淡然无痕。
隐藏着这样的过去,为什么还是那么平静,波澜不惊呢?
“……先帝死的太突然,他会登基只是巧合罢了,那个人,根本没把他当成自己的子嗣,而且……他也没当那人是自己的父亲……”
潜意识里,我能听到胧和祁玄英还有先帝之间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羁绊,他本来嘶哑阴暗的语气中终于听出了一丝起伏。
他的视线始终放在岸上的重重石峰,面具下的目光,似乎有一丝迷离,也可能是云淡风轻。
突然之间,明心师兄的话在耳边一闪而过。
——皇上他……也不是如你所想那般不可一世,高高在上……若是让他选择,这辈子他最大的愿望,便是离开皇宫了……
无名宫中的人,不论青缎、明心师兄还是鸣珞,都希望能逃离终日杀人嗜血的日子,即便是祁玄英也不例外。
明心师兄就是理解他这一点,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吗?
所以,明心师兄才自私地抛弃一切,远离纠纷选择避世,而轻彤之所以跟随着祁玄英,莫非也是为了等待无名宫消失的那一天?
……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一辈子都没办法赢他,就算胧真的收我为徒,也不能让我有赢了他的感觉。
不论以何种方式赢他,都让我高兴不起来。
“……宫主,皇上他,是不是真的打算计划完成之后,就解散无名宫?……”
如果这样一个黑暗的组织能消失殆尽,那就好了……被当作杀人工具的人,永远活在阴影中的人,如果能够释放出来就好了。
轻彤,永远公式化的表情,内心也有着同样的期盼吧?
鸣珞,孩子气却人小鬼大的脾气,实际上也一直在等待那一天。
青缎,之所以害怕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不过是不愿在黑暗中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吗?
胧顿了顿,长久不语,而后淡淡道:“他毕生只有三个心愿,第一个便是将地下迷宫中的东西要回来,第二个,便是解散无名宫了……”沉默了片刻,又道,“帝王的心愿,从来有太多都是奢望而已,只是,这便是他所选择,所以愿意倾尽所有,换回一线希望。”
包括,这个计划。
其实,他并没有十全的把握吧……
以我的身手,只怕他已经不止一次后悔选择了我去盗窃了吧。
这只是一个赌注而已,花了一年的时间策划,如果我失败了,只怕会惊动引凤太后,到时候要盗窃便难如登天了。
一旦我失败,也许,连无名宫也无法解散了……
我出神地看着平静的潭面,不知为何,心潮泛起轻微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久久不能平静。
“他的第三个心愿,莫非,就是离开皇宫……”低喃出声,更像在自言自语,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隐隐约约的预感。
胧浑身一震,猛地朝我看来,身体似乎紧绷着。
我一惊。呃!靠——我居然,该死!
宫中之人任谁想离开皇宫都不是奇事,但若是皇帝就不一样了,这必将引起国民和朝廷的混乱,若我的猜测是真的,那么如今这个秘密被我洞悉了,祁玄英想必不会放过我的!
“我……对不起,我不该故乱猜测……”我僵直了身子,吐字艰难道。
“……”
感觉到他的身体似乎慢慢放松了下来,我暗自松了口气。
你爷爷的,真不该忘形……都怪我,一看他变得好说话就——哎,真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