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到了如今,那些他所珍视的一切都成了指间沙,什么都握不住,种种都变的毫无意义。
远古的君王自称“孤”“寡人”,果真都没有错。坐上这个位置,终有一日会变成孤家寡人,旁人逼的,或者自己逼的。
帝位像是某种魔咒,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看谁都像是要来和自己争抢皇位的。
“胡说什么呢!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祖母可不许你这样说。”
“祖母可也要早些好起来。”
“怕是好不起来了。”太皇太后微微笑着,“近几日总是在想些过去的事,那些很久很久没想的事都想到了。甚至还想到没入宫的时候。”
太皇太后始终笑着,凤天冥却只觉得心里凄怆。
一生的路快走到尽头了,才更是会怀念以前的那些事吧!寻常时候,一路走的匆匆忙忙,哪里能停下脚步好好的怀念过去。
终归至亲的人都会渐渐远去,而他也终归离他人而去。
“谁都有这一日,何况哀家这个年纪。人生七十古来稀。”
“皇祖母自然是要比旁人更有福气些的,哪里是寻常人能比的。”
“人都一样,再是富贵荣华,也敌不过命。”太皇太后拉过凤绝尘的手,让兄弟二人的手叠在一起,“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今后你们兄弟要和睦相处。”
“皇祖母放心。”凤天冥郑重的点头。
“只要你们兄弟和睦,哀家和你们父皇母后也都能安心了。”太皇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气息也显得若有若无的。
端靖大长公主带了御医进来,御医连忙上前诊脉。好一会儿御医才冲着端靖大长公主微微摇头,端靖大长公主把御医打发了出去。
“母后。”端靖大长公主看着太皇太后,眼圈瞬间就红了。
“你这孩子哀家一向是放心的。”太皇太后含笑望着唯一在世的女儿。“你父皇泉下孤单多年,哀家也要去陪陪他了。”
端靖大长公主只是一个劲的落泪,半晌说不出话来。近两日御医便说母后怕是要撑不过去了,母后这才会急着要见绝尘这孩子。
到底人老了,最希望的就是能最后再看孩子们一眼。孙儿孙女都在跟前,母后也能放心了。
御医也出去,云驸马急忙进来,余杭和凤语兰也连忙跑了进来。大皇子的两个小公主也被抱来了。
太皇太后的目光从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凤语兰大哭着扑到床边,凤绝尘已经伸手去探太皇太后的鼻息,闭着眼摇了摇头。“皇祖母走了。”
端靖大长公主嚎啕大哭起来,云驸马连忙抱住了她。一直伺候着太皇太后的人也都跟着大哭。
君婳连忙吩咐了人开始处理太皇太后的身后事,好在太皇太后走的并不突然,缠绵病榻多时,这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了。故而宫里也早有准备。
忙碌起来倒也井然有序,端靖大长公主和凤语兰一边哭一边给太皇太后清洗了身子,换好了衣裳。
又给太皇太后重新梳了头,装扮一番。太皇太后嘴角还含着笑,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走的很安详,看不出一点痛苦。
知晓太皇太后薨了,老夫人和玉忘苏也都换上了诰命朝服入宫去。宫中准备的很快,似乎已经都挂上了白绢,一眼看出去,四处都是白色。
昨日才下了雪,本就四处银装素裹,如今更是四处白的一点杂色也无。
一种凄怆扑面而来,让人心里莫名的难受。
玉忘苏总觉得心里闷的很,她的确是很不喜欢这样的场合。参加丧礼,看着先前还有说有笑的人就这样长眠,真的是让人十分难受。
人死如灯灭,真的是彻底什么都没有了。
虽说太皇太后病的久了,这一日是早就能想到的。可能想到是一回事,真的到了这一日还是会很难受。
虽然和太皇太后的相处不算多,可太皇太后真的是个十分和蔼可亲的老人。
沐诀也说过,他小时候和太皇太后很亲近。因为沐家祖母去世的早,那时候沐诀才两岁,对亲祖母反而是没什么影响。而自小给他祖母感觉的,是太皇太后。
他很小就跟着凤绝尘他们在宫里读书,很多时候都是呆在宫里的,那个时候最爱去找太皇太后。
因为这位和善的祖母总是很护着他们,还总给他们准备各样他们喜欢的点心。
“到底连太皇太后也去了,这宫里也不知道怎么了。”老夫人幽幽叹息着。宫里的丧事一桩接着一桩,真的是让人很难接受。
到底宫里是多事之地。
“是啊!总是有这么多悲伤的事。”玉忘苏也叹息着。丧事还办个不停了,皇后去了,太后去了,如今连太皇太后也去了。
宫里怕是要好一番冷清了。
到了慈宁宫,此处已经聚了很多人。太皇太后是一国之后,也曾母仪天下,丧自然是国丧,办的也要很盛大。
四处都是哭泣声,声声让人肝肠寸断。却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
玉忘苏听着这样的哭泣声,她倒是没有要嚎啕大哭的冲动,毕竟太皇太后并非她的至亲。她的悲伤都在心里,沉闷疼痛,也想要落泪,却也只是如此。
许久不见的凤天冥一身孝服出现,整个人都憔悴清瘦的很。
玉忘苏多看了凤天冥几眼,上次见到凤天冥还是在送太后棺椁出城那一日,也是许久未见了。
范贵妃下的毒虽然是慢性毒药,却还是毁了凤天冥的身体。先前还是个很强壮的人,如今再看却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一般。
宫里的几番变故,终归是让人无奈的。
寒风瑟瑟,吹拂在身上让人不禁瑟缩,她拢了拢斗篷。
祭拜太皇太后的时候,凤天冥猛然晕倒,倒是让众人都惊了。端靖大长公主急切的喊着御医,凤绝尘和凤语兰亲自把凤天冥送回了寝宫。
让凤天冥躺好,御医也很快也就来了,急忙为凤天冥施针,折腾了好一会儿凤天冥才悠悠转醒。
进凤天冥醒了,凤语兰抚着胸口,总算是松了口气。“皇兄总算是醒了。”看着皇兄倒下的那一刻,她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可能。
她真的很害怕皇兄倒下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她的至亲已经陆陆续续去世,她不能再失去皇兄了。
“傻丫头,没事的。”凤天冥微微一笑,笑意却带着惨淡,仿佛即将开败的花。
“皇上晕倒的时候越发多了。”御医无奈的摇头。
“这都是命,不打紧。”凤天冥把御医打发了出去。
“皇兄……”凤语兰眼眶渐渐湿润。她知道如今皇兄昏迷的时候增多,等越发频繁的时候,皇兄或许昏迷过去就不会再醒过来了。
若能早知道范家有那么狠毒的心思,她早该去解救皇兄的。
范氏还真是狠得下心,竟然能给皇兄下毒。她虽然一直都不喜欢范氏这个人,却真的想不到范氏能有这样歹毒的心肠。
“人各有命,谁都逆不过命去,有什么好哭的。”凤天冥冲着凤语兰摆手,“你先出去吧!我和绝尘有些体己话要说。”
宁公公连忙把伺候的人都打发出去了,凤语兰的目光在凤天冥和凤绝尘之间流连一番,到底还是出去了。
凤绝尘坐在床边,嘴唇翕动几下,终归没有先开口。自从他们兄弟渐露嫌隙,便几乎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过话了。
很多时候都只是些场面话,或者还有很多人在场,说什么体己话,恍惚里都要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了。
凤天冥从床头取过一个匣子来,递给凤绝尘,示意凤绝尘打开。
凤绝尘略微迟疑后便打开了匣子。匣子里却是诏书,他望了凤天冥一眼。
“打开吧!本就是给你的。”凤天冥微微叹息着。
凤绝尘这才打开诏书看着,却是册封储君的诏书,已经盖上了玺印,只要拿出去,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一瞬间,只觉得惊愕又可笑。就因为这皇位,他们兄弟才闹成今日这样。
兄弟成仇,祸起萧墙。而就在前不久,皇兄才毫不手软的对付他,清缴那些和他走得近的朝臣。
不过才短短几月,却又是如今这般场面。只觉得世事荒唐,让人无所适从。
皇兄小心守着,唯恐他有半点染指的皇位,今日却要拱手相送?那么这些年又到底算什么?
是他做的一场噩梦?如今噩梦清醒了?
只是那些因此死去的人却再也活不过来了。
“这到底算什么?”凤绝尘红着眼看向凤天冥,“那我们这么多年的嫌隙,都是一场笑话吗?”
他从没想过要这个皇位,父皇在位的时候没想过,皇兄在位的时候更没想过。
他和皇兄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皇位是皇兄的,便能护着他,护着母后和语兰,他何必争。
可是他不争,不意味着便没事了。皇兄不会相信他没有半点心思,或者说因为父皇对他的宠爱,有一些奸佞给皇兄进了谗言,让皇兄猜疑他。
他无心相争,争斗却还是始终不停歇。可是如今兜兜转转了一圈,这个位置却要落到他的手里?何止是荒唐。
“绝尘,这些年是朕错了。朕做了很多荒唐事,也不求你原谅,只是我走之后,虞朝江山社稷,便都托付于你了。”凤天冥从匣子里取出一块玉佩来。
玉佩上雕刻着紫荆花,寓意兄弟齐心,“这玉佩还是多年前父皇给我们准备的,一模一样的两块。”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图案。
玉佩是父皇准备的,紫荆花的故事却是母后说的。
以前有一户人家,人丁兴旺,家宅中有一棵大紫荆树,后来这家人闹分家,紫荆树却渐渐委顿。直到一家人再次团聚在大宅,全家和睦的时候,紫荆树却重新枝繁叶茂,花开满枝头。
都说紫荆树有情,舍不得一家人四分五裂,渐生嫌隙。
兄弟齐心,是父皇和母后多年前就有的愿景。只是都因为他,毁了父皇母后的心愿。
九泉之下,只怕父皇也不肯原谅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都说皇位好,说到底是害人的。蒙蔽了人的眼睛,连情谊都通通葬送。
凤绝尘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那一块玉佩来,父皇和母后赏赐过他很多东西,可唯有这玉佩是他最为珍视的。
因为他们兄弟各有一块。
“原来你也还一直戴着。”凤天冥拎着玉佩靠近凤绝尘的那一块,玉佩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皇兄不也是一直留着。”凤绝尘苦笑,把诏书重新放入了匣子里。玉佩还在,当年兄弟齐心,永不猜疑的诺言还言犹在耳,只是很多感情都终归回不去了。
或许情谊尚在,只是这一路行来,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
中间隔了人命的血腥,便回不了头了。
不去怨恨或许是最大的仁慈了,可要说握手言和,当那些事情都不存在,还是做不到。
“临死前,我会下旨册封大皇子为王,给他一块封地,远离京城,他的母妃也跟随前往。至于两个公主,我希望你能把她们抚养长大,给她们说门好亲事,也就是了。”凤天冥缓慢的说着。
他精神很差,说了这些话都仿佛要抽干他全身的力气。
凤绝尘沉默的听着,明白这已经是在交代后事了。一切都安排的很妥当,连唯一的皇子都远远的打发了,不让他今后有后顾之忧。
他是怨恨过这个人,尤其是在云少艾死去之后。
可他也从未想过,再见之日,却是这个人在交代后事。明明曾有那么多的怨怼,可此时心里却一阵难过似一阵,疼痛压迫的他要喘不过气来。
生气也好,怨恨也罢,他真的从未想过生活的这个天下没有这个人会怎么样。
骨子里,他们依然还是兄弟。可以吵闹,可以争斗,却谁也不会期盼着对方死去。
“除了几个孩子,我似乎也再无牵挂了。”凤天冥叹息着。母后走了,皇祖母也走了,唯一还需要安排的,似乎也就是三个孩子的事。
至于语兰,他知道,绝尘也好,余杭也罢,都不会亏待他这个妹妹的。
他也再无遗憾了。
“三个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当成我自己的孩子。他们都年纪尚小,最是无辜。”凤绝尘开了口。
纵然没有特别嘱咐,可以的话,他也不会不管侄子侄女的。那到底是凤家的血脉,也是他的至亲。
“这就好,我也累了,你退下吧!”凤天冥摆了摆手。
凤绝尘也就告退出去,凤天冥盯着手里的玉佩看了许久,才小心的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