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村东面约百亩的水田里,原本金灿如海般的稻田已经只剩下短短一截稻茬。而田边的谷仓里则堆了如同小山一般高的稻子,王槿,陈氏和长工们正在统计稻子的总量,因为今天就是和李明乾约定的交粮日期。
“除去要交的粮税和我们自家吃的,总共还有两万零七百二十八斤稻子。”王槿拨完最后一粒算珠说道。
“那比去年的还多!”陈氏对这个数字很是满意,“这两年真是老天爷帮忙,风调雨顺的。”
“是啊,要是年年光景都这般好,家家都不用饿肚子了!”许叔感慨道。
其他长工们也都连连点头附和,他们今年的收成也不错,再有了王家的这份工钱,日子更是过得踏实滋润。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老天赏脸,无病无灾。
“槿儿妹妹,收粮的马车来了!”谷仓外传来栓子的喊声。
王槿立即起身走到仓外,果然看见前方驶来十几辆由马匹拉着的板车,栓子坐在第一辆车上已到了谷仓门口。这辆车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着锦袍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男子,在这乡野之间十分惹眼。
栓子喊完这句话,突然觉得脑后凉飕飕的,心头一悸。他转头向后看看,又没见有什么异常,只好挠了挠头,丢开不管了。
他跳下马车,向着王槿和其他长工们走去。
王槿也笑着向他走去。
就在两个人将要相逢之际,一道温雅的男声响起:“王姑娘!”
“李公子。”王槿含笑朝他看去,微服一礼道:“本以为公子派个管事过来就好了,没想到竟是亲自来了。槿儿未曾相迎,倒是怠慢了。还望公子勿怪。”
“姑娘言重了。因为这次收粮数目不小,我就过来看看。”李明乾温言道,看着王槿的眼神却隐隐透着戏谑的意味,似乎在说你怎么今日这般淑然有礼?
王槿没理会他的眼神,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走到陈氏身边,介绍道:“这是我娘。”又指指身后的蒋大伯等人道:“这些都是我清水村的叔叔伯伯们,今日特意来给我家帮忙的。”然后她笑盈盈地看向李明乾,眼神带着几分顽皮和挑衅。不是爱装恭顺温和的谦谦君子么,那得多给你些表现的机会才是。
李明乾眉头轻挑,嘴角翘起,然后毫不迟疑地向陈氏和蒋大伯等人颔首行礼,十分恭谨礼貌地道:“伯母好,各位叔叔伯伯好,晚辈李明乾。”
陈氏见他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必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然有了江清流的珠玉在前,她倒是颇为平静,含笑道:“李公子有礼了。”
但是蒋大伯等人却有些诚惶诚恐,个个都堆起满脸笑意,向李明乾回礼,说道:“有礼有礼。”可他们一辈子都和土地打交道,哪里会行这种礼,动作不免显得笨拙滑稽,脸上更显窘态。
见他们这般,王槿突然对自己捉弄李明乾的行为心生后悔。
她有些气闷,纤指一伸,指着谷仓淡淡道:“既然人都到了,那么就开始验粮装车吧。”
李明乾笑着点点头,朝身后一位中年人道:“去吧。”
那位中年人神情恭敬地向李明乾拱手一礼,指挥着其他人进了谷仓。
称量,装袋,装车,一时间谷仓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那位中年人指挥有度,众人忙而不乱。
“娘,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王槿对身边的陈氏道,“您回去烧壶茶,待会送过来,我估计他们一趟搬不完,要在这里坐着等等的。”
陈氏瞧着确实没有自己能帮忙的地方,便点点头:“那行,娘回去准备点茶水送来。”她瞥了眼旁边那位气质非凡的公子,又加了句:“再带点点心过来吧。”
“您看着张罗吧,不带也没事,人家又不缺咱们这口吃的。”王槿嘻嘻笑道。
陈氏嗔怪地睨了她一眼,便先回了家。
“伯母这是…?”一道磁性温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准备茶水去了。”王槿淡淡道,“我家只有些粗茶,还望公子勿要嫌弃。”
“姑娘家的茶,李某当然不会嫌弃。”那声音带着笑意道。
王槿看着面前来往搬运的工人,没有接话。
“姑娘这是生气了?”那声音自顾自地继续道,“唔…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确实让人生气。”
这人简直太可恶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王槿深吸了一口气。
“李公子说笑了,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是在想啊,还是农民好,淳朴勤劳能干,不像某些读书人——”王槿转头看向李明乾那张甚是可恶的笑脸,表情恶狠狠地道,“奸猾狡诈,表里不一,明明是大尾巴狼非要装纯良小白羊!”
“呵呵,姑娘所言极是,这大尾巴狼装小白羊确实不妥。”李明乾不见一丝不悦,摸着下巴徐徐道,“不过小白羊要装成恶狠狠的大灰狼,可是会更加危险呢。”他看着王槿,眼神里闪烁着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
“但至少要让人知道,这只小白羊也是会咬人的!”王槿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唔…那就有些令人好奇了,不知道这小白羊咬起人来是何滋味?”李明乾挑着眉,意味深长道。
真是…气死人了!王槿抱着手臂转过头去,决定再也不理会此人。她柔嫩的脸颊气鼓鼓的,因为生气而泛着淡淡的粉色,像极了刚成熟的水蜜桃,尤为诱人。
李明乾看着少女美丽的侧脸,脑海里不由浮现一句美人诗: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
唔…原来书中所写竟这般美好。他漆黑的眸子里有股难言的情绪渐渐翻涌,又慢慢平息。
二人沉默片刻,那位中年人走了过来,向李明乾作揖道:“公子,这趟车都装满了,我先安排他们送回去。”
李明乾点点头,见那位中年人似有为难之色,淡淡道:“怎么了?”
“这个…公子,我们这趟一来一回怕要一个多时辰,公子若在此等候,怕是…”他话没有说全,王槿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位管事您不用担心,我会带李公子到我家里歇息等候,必不会怠慢。”王槿缓声道。
“那就多谢姑娘了。”中年人似是松了口气,再次向李明乾俯首一礼道:“公子,我这就出发了。”
这位中年人领着十几辆马车,运着上万斤稻子,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蒋大伯,你带着其他人在这歇会,待会还要再麻烦你们呢。我回家给你们把茶水送来。”王槿走到蒋大伯身边,笑吟吟道。
“没事没事,你还有贵客要招待呢,不用管我们!”蒋大伯笑着摆摆手道,“大侄女你快去吧,别把客人晾着!”
王槿点点头,又和其他长工一一打过招呼,才不紧不慢地走到李明乾身前,神情淡淡道:“李公子,随我来吧。”
她径直走在前面,李明乾和随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跟随着,神态适然,步履悠闲,全然一副贵公子出游的模样。
从谷仓到王槿家需要穿过大半个村子,路上有尚在田间劳作的叔伯大娘自不必说,经过人家门口也或多或少有窥探的目光扫过。
王槿每遇见一个乡邻都要上前招呼寒暄一番,然后非常不小心地将李明乾二人忘在一边。他二人也不尴尬气恼,也不在意那些打量的目光,反而极有兴趣地东看看西瞧瞧,连道旁一棵尚未长成的枣树都不放过。
王槿不由有些佩服起这个人的脸皮,更有些泄气,不再逗留,加快了速度赶回家。
她们几人快到李老汉家门口时,隔壁张氏正在自己院子里喂鸡。远远望见王槿走来,她撇了撇嘴,低声嘀咕了句什么,刚要转身继续干活,突然视线里又多出两个英姿挺拔的身形。待看清这两人的华贵穿着和不凡相貌,她嘴巴微张,神情惊讶,想起前几个月在王家门口惊鸿一瞥的俊美少年,看向王槿的眼神更是透着一丝轻蔑和不屑。
看着几人已经走到自家院门口,她心头一股酸意止不住地直冲头顶,看着脚边那些正急不可耐想要啄食的鸡群,不禁脱口而出道:“你这畜生,就知道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有那鲜灵灵的菜叶子吃还不够,还想吃稻米苞谷,这也是你这些低贱的畜生们吃的?小心吃下去也给噎死你!”
她说的又急又冲,声音也不小,院外三人自然也都听见了。
李明乾和随星不知所以,只当妇人无知,言语粗鄙罢了,也未放在心上。
王槿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直觉张氏这话和自己有关。然她怎么想也无法将这话和自己联系起来,只当自己多心了,脚步未停走了过去。
李明乾紧随她身后,下意识向院子里妇人扫了一眼,注意到她的眼神时,不由眼瞳微缩。身后的随星突觉心头一凛,感受到一种极其危险的气息,不过瞬间这感觉便悄然无踪,仿佛刚才不过是场幻觉。
李明乾看着前面王槿纤细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
还有鲜灵灵的菜叶子么?
王槿还没到家,就碰到了正提着木桶装着炉子茶水的陈氏。
“娘,我带着李公子到家里歇一歇。”她立即迎上去,帮陈氏提着木桶道,“娘,你帮着招待下客人,我来把这茶水送去。”
“这怎么好,还挺沉的,你个小姑娘哪里拎得动?”陈氏看了眼后面两人,急忙摇着头,把木桶接过来,对王槿道:“你把牧儿叫出来,让他帮你招呼这两位公子。娘先过去了。”
说完不等王槿再开口,就走到李明乾二人身边,笑眯眯道:“二位公子就先到我家坐坐,我这送了茶水回来,再好好招待!”
李明乾立即回以一礼,温声道:“是我二人多有叨扰了。”
待陈氏离去,王槿只好认命地带着这两人进了院子,入了正厅,再奉上刚刚烧好的茶,端出王棠舍不得吃的百味斋的点心,然后立刻跑到后院把王牧从书堆里拉出来,替她履行主人的义务。
自从上次听了江清流了一番教导后,王牧对待人接物之事也有了钻研的兴趣。所以虽然读书被打扰了,也未有不满的情绪,而是认认真真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不慌不忙地去了前厅。
王槿则回到自己闺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先狠狠唾弃了一下李明乾这个斯文败类。然后瞥见桌上散布的信纸,不禁一声哀嚎:要说什么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才是好嘛!
想到再过两天就是给江清流寄信的日子,她长叹一声,认命地磨墨提趣÷阁写字。写着写着,她也沉浸于趣÷阁下跌宕曲折的情节中,神情渐渐沉静,心中再无外物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