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疗伤时,沈清猗一向镇定的手微有些抖。
萧怀中那一刀几乎剖开了萧琰的肚子。
萧琰修炼的淬体拳愈合伤口的能力似乎随着她的内功进境而增强,打完一遍淬体拳下来,除了初时撕裂血痂而崩血外,因淬体带动的内气流转圆融,伤口处便如隔了一道无形的气障,将外流的血止住,一趟拳路打完下来,出血的伤处已经凝结成痂。
沈清猗要给她上药就必须扯去这层血痂,清洗干净后用她的止血药和生肌药,伤口愈合后才不会留疤。
萧琰以前的外伤都没有这次重,以前打一趟淬体拳下来凝结的血痂也没这次厚,沈清猗想象撕扯得血肉翻开的样子,就有些下不了手。
萧琰对身上留疤倒不是特别在意,只要不是脸上就行,见沈清猗迟疑着不动手,就道:“不如……洗洗就这样上药吧?反正伤在腹部看不见。”
沈清猗抬眉瞪她一眼,“以后你夫……”她顿了一下,想着萧琰以后大概是娶不是嫁,便转口道,“以后你夫郎看得见。”
“啊?……”萧琰愣了下,忍不住笑起来,“那还遥远得很哪。再说,他若嫌弃我身上有伤,那就不是真喜欢我了,我要他做甚?”
沈清猗抿了下唇,想象以后将有那么一个郎君与自己的妹妹如此亲密,心里就复杂的怅然,瞬间体会到了她嫁给萧琮前母亲一脸怅惘说“我的文茵即将是别人的了啊”那种酸涩不舍的心情。
她的妹妹,以后也将是别人的!
沈清猗眸子沉了沉。
她敛下眼皮,手指掀动,将血痂撕开,“痛就叫。”她头也不抬道,声音冷静稳定。一旦决定怎么做,她的性子便极果断,沾血的手指一路撕下去,丝毫不带停顿。
萧琰躺在竹榻上,眉毛只轻微动了动,轻声道:“不痛。”
沈清猗嘴唇抿了下,手上的动作更利落几分,很快将血痂都扯去,接过青葙递来的蘸有盐水的白叠巾拭血消毒。
一连换了三盆血水,赤芍又从门口递了净水进来。
因伤口太深,几乎能看见肠子了,要想好得快,必定要缝线的。“姊姊,不用麻药。”萧琰道,麻药会影响她的肌肉反应速度,虽然两次三次不碍事,但以后指不定还会受重伤,她不想开这个头。
沈清猗看了她一眼,低眸,缝针。
青葙觉得,如果不是听着那“嗤嗤”声让人发毛,单看少夫人这手势,真是如蝴蝶穿花,轻灵美妙。
她又佩服的看了眼榻上的十七郎君,那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啊,真让人怀疑这针是不是缝她身上。
青葙用帕子给沈清猗拭汗,这缝针的比受针的还辛苦。
缝针后,抹生肌膏,扎绷带,裹完下面的伤口,沈清猗迟疑了下,萧怀中那一刀从萧琰的左乳下方劈到右肋,裹胸的白帛底端已经劈断了,沾染了血迹,“把胸帛除了吧?”
萧琰道:“好。”没有迟疑。
沈清猗看了眼青葙。
沉默寡言的侍女自动走到门后面跪坐。
沈清猗扶萧琰半坐起来,给她解开了缠胸的白帛,露出白玉般的胸膛,和雪脂般的玲珑,虽然小却挺拔,令人想起盈然一握的均匀圆滑。
沈清猗敛了敛眸,她这个妹妹真真是长得极好的。
将来会便宜哪一个郎?!
沈清猗心里再次抑郁了,捏着绷带的手指曲了曲,牵着绷带轻捷绕过萧琰胸下,在左肋下方打结系好。沈清猗拿过叠放在一边的干净内衫,给她穿上,“这缠帛先别用了。”
萧琰嗯了一声,伸手系好内衫的带子。
门叩响,赤芍将煎好的药汁递进。
青葙接过托盘端过来,上面有两碗药。沈清猗先拿起单耳青釉那一碗,端给萧琰,“这是治内伤的。”另外用黄釉盏盛着的是补血汤药。两碗药喝完,沈清猗又叮嘱她:“回去记得给绮娘说,晚食蒸黑耳,那个补血最利。”
萧琰应了,眉间有淡淡的倦怠。她的内力虽然已经回复充盈,但竭力搏战后精神上的疲惫却是无法消解的,加上失血过多,倦意便涌上来。
沈清猗扶她躺下,道:“你睡一会。”
萧琰握着她手,神色里流露出惭愧,“这次是我失了清静心。”所以,不进反退。
“欲速则不达。”沈清猗轻轻握了她,“你不要太绷着了,没有人逼你。”她心里已经后悔与萧琰定下的九月百招之约了。
“嗯,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逼自己。”萧琰笑了一声。
沈清猗手掌合上她眼,“别多说话,睡吧。”
萧琰嗯了一声,合眼睡去。
沈清猗给她换下了染血的长裤,用抹巾擦干净了榻上沾染的血,见萧琰里面的亵裤也被外裤上的血浸渍了一片,她略一迟疑,吩咐青葙回萧琰歇便的外院寝居拿来干净的亵裤,亲手为她换了。
沈清猗在药汤中加了一些宁神安眠的成分,萧琰睡得很沉,直到酉时才醒来。
她一动,坐在榻边看书的沈清猗便望过来,眸子波光柔和,“醒了?”
“嗯,姊姊。”萧琰应声坐起来,只觉精神饱满,虚弱全消。
她掀了薄被准备起身,见自己换了干净的绢白亵裤,知道必是沈清猗替她换上的,心里很自然,抬眸笑道,“多谢姊姊。”伸手拿过榻尾放置的干净暗纹罗长裤穿了,一边问道,“姊姊,我睡了多久,几时了?”
“现在是酉时二刻。你睡了四刻。”沈清猗搁下书道,“萧承忠已去过景苑,你不用担心回晚了。中间你四哥来看过你,因为刺史府的杜大郎君来访,没有久待。我让膳上熬了补血的汤,你用一碗再回去。晚食不要吃太多,不要喝茶……”她细细的叮嘱。
萧琰心里生出暖意,走过去,跪坐在她身边,伸手抱了她道:“我有姊姊真好。”
沈清猗右手抚上她肩,声音柔和,“我有阿琰这个妹妹也极好。”
萧琰略作洗漱,用了一碗补血汤,听了沈清猗的吩咐,这回坐了檐子回景苑。
商七立在苑墙上接她,表情凝重,声音沉痛,“小郎这次伤得很重呀。”
“……”你眼神可以不那么欢乐么?
萧琰考虑要不要拔出秋水刀给他一下子。
考虑到双方武力值的差距,以及目前受伤的状态,萧琰决定暂时原谅商七。
回到清宁院,她对母亲说:“阿母,我急躁了。”
商清神态闲淡,道:“我不着急。萧无念,你亦无需着急。”
萧琰目光澄澈,认真道:“是,孩儿已经明白。”
武道不仅是锻炼意志,还是锤炼心性,她的心性,还不够稳。
萧琰用过晚食,商清让她画五色锦鲤。
这是个细致活儿,锦鲤的每枚鳞片都要画出来,然后上浅粉、金粉等涂色。
鲤鱼跃龙门,一生要跃多少次?——甚至一生都不会成功!
她急个什么。
萧琰心境越发沉静,画完五色锦鲤,她又写了一道条幅,挂在自己房内:
心如瀑底石。
次日晨起练武,绮娘到她房间准备沐浴药汤时,看见桃花图旁边挂的条幅,眼睛眨了一下,出门提笔过来,在条幅后续了五字:
冲刷洗捶磨。
萧琰回来看见时嘴角就抽了。
……这是洗衣服!?
***
自从稳定了心境,河西唐军在吐蕃的战事便再也影响不了萧琰的心绪,而且因为心境得到了一次洗炼,灵台澄静,如明镜烛照,对武学的领悟力比之以前又进了一步。
七月十五听风亭,她接下了萧怀中七十五招。
八月十五,接下萧怀中九十招。
萧怀中淡漠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两分笑意,刹那间如明月皎然,吐出一字道:“好。”却又说道,“后面十招,可不是好过的。”
萧琰没有说话,只是眼神里流露出的信心已经回答了一切。
八月十五过后,河西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唐军与青唐部的战事也诡异的冷了下来。
八月二十七上文课时,萧琰听兄长说,丹增多吉被人刺杀了!
“啊……!?”萧琰瞠目,“谁干的?”
谁干的?
这话愤怒的吐蕃人也在问。
刺杀丹增多吉的是一个僧人,红色僧衣、白色穗冠僧帽,典型的吐蕃佛僧衣饰。
逻些王廷怒了,格桑达玛你竟然指使佛教僧侣刺杀赞普!
格桑达玛也怒了,明明是丹增多吉这厮关闭大昭寺禁佛惹怒佛僧招来的报复,并我屁事!休想往我头上乱泼污水!!
这位青唐王一边跳脚回骂,一边兴奋高兴,丹增多吉重伤不治,哈哈,两个小侄子还小,这吐蕃赞普还不是他的了?青唐还打个屁,赶紧的,发兵逻些!
青唐王派出的使臣迅速到了打过玛沱河的唐军营中,要求谈和。
格桑达玛开出的条件是,将扎加藏布山脉以东的地域割给大唐,换取青唐的停战,以及大唐对青唐发兵逻些的不干涉。
这相当于将二分之一的青唐割给了大唐。
萧曈很不满意,拍着条案说,吐蕃赞普已经将整个青唐划给了大唐,青唐本就是大唐的,你拿属于大唐的土地跟大唐谈条件,天底下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事儿吗?
青唐使臣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简直是强盗道理!
格桑达玛接到回报后气得倒仰,大骂唐人无耻,又大骂丹增多吉这个吐蕃奸出卖族人夺来的土地,回头转身便与大小部领商议,同意增加芒康河以东的地域归大唐。
吐蕃与中原王朝不同,他们对疆土没有很强的国家尊严观念,在他们看来,土地就是拳头硬时抢来的,需要时可以拿去换更有价值的东西,反正以后可以再抢回来。
萧曈和曹元度不满意,芒康河以东是吐蕃与剑南道的边境地带,划给大唐有河西啥事?
当然朝廷派驻大军的观察使不会只从河西的利益看问题,飞马奏报朝廷定夺,双方的战事自然停了。
萧琰听了这诡异转折半天没回神,“……那,丹增多吉究竟是谁刺杀的?”
“谁知道呢?”萧琮这回不是说绕弯子话,疾风馆的细作传回来的情报也很含糊,按线索推测出几种可能,但哪种是真相也不得而知。
萧琰天马行空的猜想,“难道是咱们大唐干的?”
萧琮目光微凝,道:“……总之,不是河西干的。”丹增多吉若死,最得利的是格桑达玛,为了吐蕃赞普之位,视土地为可交易财产的青唐王绝对会割地求和,但青唐是他的老窝,割让一半已是他的极限,必定是割让其他地方——那就不是河西的了。
这事对大唐帝国有利,是不是长安干的真难讲。
但也真有可能真是吐蕃佛僧自己干的。
萧琮道:“吐蕃的钵教与佛教矛盾尖锐由来已久,丹增多吉全面支持钵教,下令禁佛,关闭大昭寺,激怒佛僧招来刺杀也不无可能。”见萧琰不解,便解释道,“大昭寺是吐蕃佛寺之首,被吐蕃佛僧称为圣庙。”
萧琰立即懂了,你把人家佛寺圣地关了,僧人们能不反么?
“那这仗打不起来了?”萧琰好奇道,“长安会同意格桑达玛的谈和条件?”
萧琮清润的目光变得幽邃,“对帝京来讲,剑南道占据芒康河以东,比起河西道占据整个青唐,对帝京更有利。”
剑南道,可没有一个世袭的大都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