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琮是六月二十二离开天山,在无量观护送下行往高昌,在高昌城外与等候在此的大队伍会合,一路缓行疾行,前晚才到的静州,昨日与静州城的士宦共宴,今日一早出发,半个时辰前才到大营。萧琰和萧继过来的时候,萧琮才刚沐浴更衣出来一会。兄妹相见自是欢喜,萧琮知道她是妹妹,看她的目光又多了两分柔和,但此时只能叙话几句——萧琮即刻要去中军帐参加军中的接风宴。
因为萧琰和萧继已经加入静南军,以他们新兵的身份,就不方便以世子之“弟”和军主之子的身份参加这种营将级才能出席的接风宴了。萧琮便道:“十七和阿继先在这里用晚食。军中的接风宴不会太长,戌时二三刻应该就会结束。宴散后阿兄再与你说话。”后一句是对萧琰说的。
萧琰应了。萧继道:“我就不在四堂兄这里用食了。好久没见阿父阿兄,我过去打个招呼,就在阿父营帐用饭食了。”行礼与萧琮道别,又与萧琰约了回新兵营的时间,便离帐先去了。
萧琮道:“你阿嫂让我给你带了东西。”说着走到屏风后的矮榻边,从榻边的皮箱里取出一个革囊,走出来递给她,道,“这是你阿嫂让侍女专门给你缝制的随身革囊,里面装有外伤内伤药,还有给你的一封信。”
萧琰很是欢喜,接过革囊道:“是姊姊在庭州新制的么?”说着语气又有些怅然,“可惜姊姊不能来军营,我也不能出新兵营,下次相见恐怕只能是在除夕的时候了。”
萧琮目光顿了顿,叹道:“你阿嫂没来静州,她去道门了。”
萧琰蓦地抬头,“……?”姊姊怎么会去道门?
萧琮看了眼滴漏,“我得去赴宴了,回头与你说。你阿嫂的信里应该也有提,你先看看吧。”说完拍了下她的肩,着靴出帐,带了两名侍卫去中军帐赴宴。
萧琰呆站了片刻,坐到案几后,从革囊中取出信函,抽出折成方胜的信纸,先快速看一遍,脸就沉了,跟着又一字一句的细细看,越看脸色越沉。
沈清猗没有在信中说去道门的原因,这是留萧琮讲,但萧琰猜测无非就是道门与萧氏的利益交易,需要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在道门——萧琰已经将沈清猗想象成去做质了。
她心口烧得灼痛,仿佛有岩浆在沸腾,她没有拿信的一只手攥成拳,因为怒意而捏得咯嘣响……
端砚和侍书抬头飞快瞥了一眼,都很担忧下一瞬那雕漆案几就会裂成碎块。
冷静,萧悦之。
萧琰对自己道。
这是四哥的营帐,她不能乱来。
萧琰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是几回,终于将怒意遏了下来。
端砚和侍书又觑一眼,见十七郎君拳头松开,慢慢的折信纸,心底都松了口气——他们素知十七郎君和少夫人像亲姊弟一样,可别因为少夫人去道门为郎君“替身参道消劫”而与郎君闹起来了。
萧琰将信纸折回方胜,搁入信函,放回革囊中。
革囊是用麂皮揉制的,很软,里面分了两个夹层,用麂皮缝制了一个一个小格,不大不小正好装入药瓶,固定在格中,防止互相碰撞——想得很周到。白瓷如冰如玉,瓶身上用特制的上瓷墨写着药名和用法,字小如簪花,清峭,廋挺,折处藏锋,如屈铁断金。要在曲面又滑腻如脂的瓷瓶上书写这样的字可不简单,萧琰可以想象沈清猗是如何的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如落千钧……她心口浮起波潮,一时欢喜,又一时难过。
她怔了一会,将药瓶一个一个取出,仔细看过后又放回格中。革囊的收口也不是常见的系带缩颈口,而是如道士的云游袋般,后面的革皮覆过袋口至前面,用两条皮带穿过铜璏(zhì)夹紧,这样才能更好的固定在腰间。
她解下腰间革带,将带端穿过革囊背面的犀皮带耳,宽度刚刚合适,将革带重新系在腰间,左腰佩刀,右腰佩革囊,起身走了两步,并不影响她的行动。
“如何?”她问帐内二侍。
端砚道:“很好,很合身。”
侍书道:“典雅又精致,很漂亮。”
萧琰笑了起来,心口又泛起一阵难过。
姊姊待她的确是极好的,给她做什么东西都是做到最好最合适。
端砚问她,现在可要上晚食?
萧琰点了下头。
侍书便去火房通知司墨。
不一会,两人各提着一个食篮回来,将汤羹菜肴一样一样摆在案上。一共七菜两汤,荤素齐备。萧琰尝了一箸,味道虽然及不上承和院的膳食,但也差不离了,比起新兵营的火食当然要好得多,毕竟是供给中军将尉的火食。司墨多了一句嘴,道:“七女君有一名专用的厨子在这边,十七郎君的晚食是郎君是特意吩咐的,由这名赵厨亲做。”
萧琰点了下头,四哥待她是极好的,从小到大都好,她能因为姊姊的事去责怪四哥吗?萧琰心里苦笑,嘴里食不知味,即使这一顿是她入兵营后吃得最好的一餐,她却没有多少食欲。但为了不辜负四哥的心意,她还是吃完了大半的菜,用了两碗精米饭。
“我出去走走。”萧琰只觉穿了靴子出帐,在营帐附近走动,遇上巡逻的侍卫牙兵,都是认得她的,都笑着恭敬行礼,“十七郎君。”萧琰边走边和他们说话,又去萧承智他们的营帐说话,问起她走后.庭州的事,拉拉杂杂的七扯八谈,时间就过去了。
到了戌时一刻,萧琰与众侍卫告别,回了萧琮营帐。
在帐中等了一刻多钟,萧琮回来了。
也不及换衣,便屏退了侍人,与她细细说起去天山无量观后发生的事。“阿琰可怪哥哥?”萧琮叹道。
萧琰摇头道:“不怪。”她有什么权利怪责四哥呢?
归根结底还是她太弱啊,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萧琰手掌紧握着刀鞘,细眉斜挑如刀,眉下眼眸雪亮,那一瞬间利如刀锋。
“这是姊姊的意思,我不会反对。”她能领会到沈清猗的决意,只有变强,才不会弱如小虾般被欺,只有变强,才能有朝一日归东海,化作吞云吐雾龙。她缓慢道:“我们都有自己的路。姊姊是孙先生的弟子,去道门未必是坏事,只是……将来……”
萧琮道:“我知道。萧氏不会负清猗。”
萧琰手指摩挲着刀鞘上的花纹,心里想,她终有一日会带着母亲离开萧氏,若四哥有负姊姊,她就带她一起走,过那天高海阔的日子,姊姊想行医就行医,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再也不用为沈氏和萧氏所束缚。
她心里有了决断,那股灸在心口的难过便消解下去。
兄妹俩相对静默了一会,萧琮便问起她在新兵营如何。
萧琰拣着精要的说了,时辰很快到了戌正(晚上八点),与萧继约的时间到了,“阿兄,我得回营了。”她起身道。
“好。今晚的口令是关山对夜箫,青河对象鼻,金鎚对白牙。”萧琮告诉了她回营通行路上的几个口令,又递给她中军帐发出的通行令牌,起身送她到帐门。
萧琰出了帐,便见萧继正大步走过来,远远的向她招手。
两人疾走回营,一路遇上巡逻兵,验过令牌对上口令后才放行,回到新兵营帐,萧继才看清她腰系了个新革囊,笑道:“很漂亮,四堂兄送的?”
慕伏飞过来一眼,哼了一声,“瞧着就娘气。”他也有一个革囊,狼皮做的,样式很粗犷。
萧继嗤他一声,“你那一看就是粗制滥造,这叫精巧典雅,懂不?粗人一个。”
慕伏大怒,扑过去,两人又扭打起来。
萧琰过去一人踢了一脚,“出去,练箭。”
她拿起十石的硬弓出了帐,萧继和慕伏互呸一声,也拿了弓跟上。
三人到了一团操练场的靶场处,箭靶是一排排扎成人形的草垛,每个草垛下方两步外都放着一个装了泥的瓦盆,盆里插着火油(石油)火炬,供夜晚练箭的兵士照明用,场上仍有二三十名勤奋的新兵在练箭。
萧琰将箭壶的尖端插在地上,架上弓弦,上箭拉弦。一声弦响,离弦的箭直射箭靶,箭头深深的扎进草垛靶子里,只剩一截尾羽在草垛外轻颤。后面的羽箭跟着破空射出,仿佛扎花般扎在草人心脏四周,每箭都是深入半尺,只余尾羽在外面。
萧继和慕伏都感觉到那箭中带着的森森杀气,两人不由同时摸了摸心口,不约而同的挪开两步——此人今晚杀气颇重,还是离远点为妙。
旁边练箭的袁恢和郭厚泽都吃惊的瞪大了眼,他俩惊讶的不是萧琰箭箭中靶心的精准箭技,而是她所站的位置——远远的在他们后面。
射箭上讲一射之地,以前是指一百步,故有“百步穿杨”之说,但唐军的弓射较前代更利,一射之地是指一百五十步。而萧琰站的地方超过两射之地,袁恢粗略一估,应该有三百四十到三百五十步!——这种距离,便是一里外也可飞箭取敌命了。
而且,这可是晚上——这目力简直是比鹰还犀利了!
袁恢和郭厚泽都嘶了口气。
萧继的目光扫过去,竖指在唇边做了个“嘘”声,袁恢和郭厚泽都点了点头。他们也感觉到了,萧校尉的箭上有杀气,不知是谁触了这位的霉头!
萧琰射箭的动作快,目光利如箭锥,一气射出了三十箭,箭壶中的箭空了才停下来。她松了弦,站了一会,便上前去收箭。却见从旁边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利落的拔了草靶上的三十枝箭,飞快的跑过来,立了正道:“校尉,您的箭。”
郭厚泽听出这新兵的声音,嘴角抽了下,心道:没看出啊,这个安叶禧还是个会拍马屁的。
萧琰目力好,记性也好,在模糊的夜色中认出这新兵是一旅一队二火的火长,出身昭武九姓之一,父亲是静州有名的粟特富商,家中很有钱,从他自带的革带和佩刀就可看出来,但这位富家子很能吃苦,训练也很刻苦。
萧琰对他印象不错,缓和了容色道:“有劳安火长。”
安叶禧见团主记得他,欢喜得挺了下胸,道:“属下给校尉递箭。”说着将手中捧着的箭放入箭壶中,又殷勤的抽了一枝递给萧琰。
萧琰被这一打岔,心中的郁悒已经消去大半,接过箭道:“射尽一壶已够。你自去练箭吧。”
安叶禧有些失望的应了一声,却立在那里不去,神色有些踯躅,欲言又止的样子。
萧琰问道:“你还有事?”
安叶禧扭着手,“校尉,我……我可以做您的亲兵么?”
萧琰惊讶了一下,道:“……你火长不是做得很好么?”按制新兵校尉可以有一名亲兵,但萧琰因为性别的关系,并没有收亲兵的打算。
一般来讲,新兵中的精锐是不愿做团主亲兵的,因为正式分配后,团主肯定不是团主了,原来当亲兵的也要分入老兵营的某一火成为普通的兵,还不如争取当个新兵营的兵官,这样分配的时候还有一些资历。
所以安叶禧弃火长而求做她的亲兵,萧琰是很惊讶的,心里不由忖道:难道这安叶禧也猜到新兵会独立建营?
安叶禧微微低着头道:“我会用白杆枪,弓射也不错,一射之地百发百中,但与校尉相比差远了,想跟随校尉学习武技,还有兵法。”抬头飞快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我还会洗铺盖,洗衣服,搓袜子,擦靴子,还会烤全羊——我们家有烤全羊的秘法,可好吃了。”
“噗!”一直侧耳在听的萧继忍不住笑出声。
萧琰嘴角抽了抽,所以,这是个会洗衣会做饭的全能亲兵?
安叶禧抬头看着萧琰,清澈的眼睛带着热切,“校尉您就收下我吧。”
萧琰这会真没收亲兵的打算,咳了声道:“我现在不需要亲兵,你好好做你的火长。”
安叶禧眨了下眼,“那校尉您先考察我,等你需要亲兵了,再考虑我?”
萧继走过来,眼含锐光,仔细打量这个自荐亲兵的火长,他的皮肤黑黑的——新兵中没几个皮肤白的——但这般仔细看来,也不是那么黑,更像深棕上了光的颜色,皮肤还特别细腻,再一看五官,竟然是十分漂亮的。眼睛挺大,仔细看清澈晶亮,也是十分漂亮的。还有两颊各一道酒涡,不笑时仿若浅浅梨花痕,若是生在小娘子脸上必是漂亮非常的,长在这小子脸上,也多了两分可爱。再看那身段,纤瘦细长,不像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是挺漂亮的。
萧继一连用了几个“漂亮”,觉得这小子得亏是肤色黑,加上有些本事,不然这长相在新兵营中……啧啧。不过当十七的亲兵还是不错的,至少脸蛋过关,身材过关,洗衣服搓袜子烤全羊嘛呵呵……生活技能也过关。
他这边打量着安叶禧,萧琰已经对他道:“你先去吧,亲兵的事以后再说。”
安叶禧行了个礼,道:“是,校尉。”又向萧继行了个礼,有些怏怏的回去练箭了。
萧琰看了一眼四周,道:“大家不要练得太晚,亥时鼓响都回营休息。”
军营里按规定是亥时灭灯火入睡,但允许新兵训练到亥正(晚上十点)。
众兵士都应了一声:“是,校尉。”
三人回营帐的时候,萧继拐了一下萧琰,道:“那个安叶禧看起来不错,你以后总是要有亲兵的,不妨考虑考虑。”
萧琰犹豫了一下,道:“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