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川郡主坐回案后,扫了左右一眼。
司茶水的关夏背上一寒,立即将瞪大的眼眸收回去,转身去炭炉上提了铜茶倒茶,用海棠漆的托盘端着茶碗搁到几案上,又将郡主喝空的茶碗续上半盏,退身几步回到茶柜边将托盘放下后,紧绷的背脊线才放松下来,心里擦了把汗,美色误人呀。
琴心、□□、越秋也在清川郡主掠过来那一眼时齐齐打了个寒噤,看着萧琰发呆的眼神立即清醒,垂眉垂眼垂头,心道“郡主没看见我没看见我……”
案上茶汤浓醇的乳香弥漫。
清川郡主对萧琰笑道:“这是用云滇的银生茶熬煮的。乳茶要趁热用,别放凉了。”
萧琰应了声,她闻到乳香里的甜香味道时心里已经雀跃了,端起金边缠枝花的茶碗,抿了一口,眼睛又亮了一下。
喝乳茶原本是茶叶从大唐传入蕃地后吐蕃贵族的风俗,静南军驻扎在静蕃边地,在饮食上也吸取了一些蕃人的习俗,比如茶汤中加牛羊乳,尤其寒冷季节能抗寒又能补充体力。静州凌晨的时候最冷,一进九月,静南军每个营的伙房都烧了一口煮砖茶的大锅,里面加盐加姜片加胡椒,熬煮的茶汤舀起来再加入煮沸的羊乳,凌晨出操前每个火的火长都要去伙房打一皮囊乳茶回来,火伴们喝了茶才出操。但萧琰不喜欢喝加盐的乳茶,她的国公府喝的煎茶都是不加盐的,营中的乳茶她喝了一次就不喝了。
清川郡主这里的乳茶却是甜的,她抿了一口后,只觉甜香滋味醇厚,却又浓而不腻,入舌醇滑香浓,便将那碗茶一口一口的喝了,只留下遮底的浅浅一圈,这是喝茶的讲究,喝得净底就是不雅了,同时表示对主人家好茶的赞赏。
清川郡主看着她眼里有笑意,“萧悦之,你喜欢甜食。”
“你难道不喜欢么?”萧琰有些不好意思,反问她道。不然你帐里准备甜乳茶是干嘛呀,总不能是专门待客吧?
清川郡主低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声音仿佛沾染了乳茶的醇滑,柔软又带着两分调谑,“我只是觉得,乳茶里放石蜜比放盐好。”
萧琰脸有些红了,如浅浅的胭脂在脸上晕开。
清川郡主目光一凝,心口促跳了一下,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只觉那醇浓香滑的滋味从舌尖滑下咽喉一直蔓延到心口。
她又喝了一口茶,端着茶托手指轻挲,半眯眼看着对面的人。
关夏给萧琰的空碗续上乳茶,轻身退回。
萧琰的注意力都在茶上,但再喜欢甜食也是有节制的,喝完这碗茶后,便将茶碗搁在左手边,表示“不用再添茶”——吐蕃贵族的礼节是添满后不动它,世家认为茶满不饮是对主人的不礼貌,喝完放左手边表示“止饮”,因为用茶跟用食一样,都是右手。
清川郡主喝完这半盏乳茶,也将茶碗搁到了左手边。
越秋立即上热巾子。
两人用热巾拭了唇,又用另一方热巾拭了手,搁回碟子里。
关夏收茶盏,越秋收热巾子,动作如流水,显是做惯了的。
清川郡主吩咐琴心、□□二人:“传膳吧。”
二婢应声。
清川郡主回头对萧琰一笑道:“我在静南军待不了几天,你从山里训练回来,我应该已走了。这一顿晚食是谢你雪山援手,也是践别之宴。军中膳食不精,不比家里,姑且作为宴吧。等你以后到长安,我再好好谢你。”
萧琰本想问清楚清川郡主找她何事,还给她玉瓶便离开,没想过在这里用晚食,正要拒绝,听清川郡主这么一说,倒不好说告辞了,便道:“军中没那么多讲究,心意尽到就好。郡主不需要多言谢,这是萧琰应尽之责。”
关夏、越秋眼珠子滞了一下:这是表达拒绝的意思吧?郡主主动邀约居然被拒绝了——头一遭啊!
清川郡主看着萧琰轻声一笑,那笑声仿佛漫在冰水里,冰凉无瑕的声音道:“萧悦之,我说要谢你,自然是要谢你。”
关夏、越秋一听这声音这语调,就知道郡主生气了。
萧琰说道:“你要谢那就谢吧。”反正她又不去长安,何必跟她在口头上较劲。
帐内一时静默。
清川郡主眼神凉凉的。
萧琰觉得她好像惹这位郡主生气了,心里嘀咕:不就是一顿饭吗,没答应你还恼了?也太容易生气了吧?侧头看了眼帐内的两个大侍女,心想伺候这么个主子真不容易。
清川郡主的眼神更冷了。
关夏、越秋心里打个哆嗦:萧十七郎君你可别看我们呀,看郡主看郡主!
萧琰其实只看了她们一眼——哦两眼,一人一眼,回过眼见清川郡主眼里像凝冰似的,她眨了下眼,这是怎的了,更加生气了?
萧琰想了想,问:“郡主你生气了?”
清川郡主唇角勾着凉凉的笑,“你说呢?”
萧琰想起商七说的“女人有时候就是口是心非,当她们说不的时候你要当成是,当她们说是的时候你要当成不,当她们反问‘你说呢’的时候,就是要你认错”,萧琰当时挺不明白,看着商七被绮娘追得满院子窜,心里还在纳闷,这会突然明白了,郡主说“你说呢”就是表示她“生气了,这生气是你惹的”。
萧琰想了想,反思自己刚才说的哪句话不对,应该是那句“你要谢就谢吧”?语气好像不真诚——原本就是她随口敷衍的话,应该被郡主听出来了,所以生气了。
萧琰觉得郡主可能是将她当朋友了,所以真心实意的邀约,她敷衍对待她的诚意确实不对,便端正了心态,真心实意的对郡主道:“以后我如果去长安,一定去找你。你住郡主府吗?如果是住皇宫,那我可没法找你了。”
清川郡主眼中生温,唇边笑意回暖,看了她一会,柔声道:“伸手。”
萧琰不明所以,将右手伸了出去。
清川郡主右手解下腰间玉佩,递到她手中,合扰她的手,轻轻一握,“收好了,别掉了。以后凭这个,到郡主府找我。”
萧琰目光有些发散:……她是要还东西啊,怎么又收了一件?
可不可以不要?
清川郡主轻笑着叫声“萧悦之?”声音悦耳轻挑,眼神却是威胁的:你敢说声不要?
萧琰心里嘀咕,郡主随手摘下的一块玉佩,应该不是多么宝贝吧?摊开手看了看,是块羊脂白玉,虽然珍贵,但对皇族和世家来讲并不是稀罕物,玉佩正面是浮雕的应龙,背面刻着“入见”二字,大概跟门帖一样,便收在军袍的衣袋里了,手指摸到那只平安玉瓶,迟疑了下,听见帐外的轻盈脚步声,又将玉瓶放下,心想待用过晚食再拿出来还给她吧。
侍立在帐外的尉迟亭掀起帐帘,琴心和□□脱了靴子入帐,转身从两个侍卫手中接过食案,抬着入内。
关夏和越秋将郡主与萧琰之间的几案抬开,琴心和□□将食案置入,又取来碗箸匙摆上。
清川郡主对萧琰道:“军中一切从简,就设一案吧。”
萧琰点头,虽然共用食案是夫妻、兄弟、姊妹和十分亲密的朋友才会如此,但军中不是士家,没有这么多讲究,萧琰就算有些惊讶,也不会觉得不合理。
但她目光掠过案上菜肴,神色却有些诧异了。
十二道荤素中,竟有五六道是她喜欢的。
清川郡主见她的表情心里泛起愉悦,看来她的喜好和自己差不多,莞然而笑道:“这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的,借用了萧将军的厨子。你尝尝看合不合意?”
萧琰起箸,虽然食不言,但从她微扬的眉色来看,还是很满意的。
她心里想,七姑母应该也是口叼的,养的这个赵厨真心要赞,比起承和院膳上的厨技也差不离了,不过比起绮娘做的还差了一点。
虽然两人共案,但还是分食,各色菜都一式两样,分别用小碟子盛着,共有十道菜,两份汤,分碟后份量都不多——世家用食讲究的是精而量少。
也幸而是量少,萧琰每一碟都用尽了,即使她不喜欢的菜也吃干净了。如果是在世家宴上,每碟菜都吃干净那是丢脸的表现,但这是军营。她手下的兵有好些是贫穷农户出身的,能吃一顿饱饭就是天大的恩赐了,她到了军中,才知道食物的可贵,而饭食吃不完在军中是要严惩的。
清川郡主显然也是知晓军中这个规矩的,并且身体力行,每一道菜的份量比起世家宴上更少,她面前的菜碟也是光光的。两份汤也被两人分净,汤碗里没有剩下一点汤。
萧琰觉得这个郡主很不错,虽然某些方面有点无耻,但为人处事是很好的,也没有太子嫡女的傲慢和气势凌人,还能放下.身段,遵守军中规则,便对清川郡主多了几分好感。
“晚食很合意,多谢郡主。”萧琰放箸,用热巾子拭唇后,诚心答谢道。
清川郡主想起她最后吃的那几道菜,显然是不喜欢的,也微拢着眉头吃干净了,便笑了一声,“你放心,下次没有过门香了,也没有通花软牛肠、升平炙……”
萧琰听她说出的正是自己不喜欢的那几道菜,有些赧颜道:“厨子的手艺是很好的,只是我不太喜欢吃炸肉、牛肠、羊舌头、鹿舌头这些。”
清川郡主看着她眼神柔和,声音也柔和,“嗯,我知道了。”
四个侍女脸色都僵了,她们习惯了郡主漫不经心的眼色、薄凉如秋的语气,突然这么温柔是闹哪样啊?——要是回去太子妃问她们,郡主有没有对谁假以辞色,她们是说呢还是不说呢?对方可是萧氏的郎君啊,这个……好生难办。
四个侍女纠结中,还是很麻利的服侍两人漱口净手,撤了食案,上了茶汤。这回的茶汤不是乳茶了,而是消食的橘皮茶。
用完一碗橘皮茶,萧琰觉得是时候了,伸手入衣袋将那平安玉瓶取了出来,放到几案上道:“这是郡主上回落下的,物归原主。”
清川郡主见她从衣袋中取出玉瓶而不是从颈上拿出来眉毛就扬了一下,听了她的话眼神又冷了。
萧悦之,真是回回都要拂逆她的人情啊!
她的人情,就这么不愿意要吗?
清川郡主心里积怒,声音冷峭如冰珠子迸出,“萧悦之,我说过,这是送你的。”
□□心道,原来郡主上次让她拿个平安宝瓶是送给这位萧十七郎君啊。以前郡主也有送人平安宝瓶的,但太子妃送她的平安瓶她很少送人,除非是极亲近的——这位萧十七郎君难道在郡主心里也是“极亲近的”了?这可是萧氏的郎君啊,郡主您换个人行不?
萧琰这回不管清川郡主是否生气了,道:“这瓶底刻着郡主的名,是给郡主佑平安的,还是郡主戴着为好。”
四个侍女嘴角都抽了下,这是表达“刻了你名的,我不要”这个意思吗,是这个意思吧?
清川郡主眼眸幽黑,盯着萧琰。
温暖的毡帐内仿佛置了寒冰,温度飕飕直降。
四个侍女默默打哆嗦,心道:萧十七郎君,你可得挺住啊,拒绝郡主不要动摇!——让郡主对你生出恶感从此抛诸脑外那是最好的了。
萧琰纯黑的眸子迎着清川郡主蕴怒的眼神,无畏无惧,清澈无垢。
清川郡主顿然想起她在横马山河谷时,面临可能死亡的境地时,也是这样的眼神,不惶不惧,清澈平静。
她心情一时复杂,有怒,也有欣赏,还有一种懊丧,一种不知如何对待这人的无奈——她如何对她,恐怕都不是萧悦之在意的。这种认知,更让清川郡主懊恼。
要不,直接打晕她揍一顿?
清川郡主觉得心里憋着一口气,萧悦之几次三番拒绝她,真是太不知好歹了!
萧琰直觉清川郡主的眼神变得危险,她当机立断起身,向郡主行礼道:“郡主若没有其他吩咐,萧琰先回营了。”
清川郡主半眯着眼,眼神冷峭。
萧琰又抬手行了一礼,“郡主,萧琰告退。”退后三步,转身走了。
清川郡主看着她的背影,眼眸眯了又眯。
萧琰穿靴出帐。
帐内冷如冰窟,连烛台上的灯火似乎都蒙了层薄蓝的寒气。
四个侍女低垂着头,噤若寒蝉,心里却在赞:萧十七郎君,干得好!
萧琰出帐,见天色已经全黑了,帐篷外的立柱上点着松脂火把,不像火油火把,有股味道,郡主的帐区,还是与一般兵营不同的。她向帐外侍立的尉迟亭点了下头,才走出几步,忽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今晚的口令,回营路上肯定是不放行的,便停了步子,踌躇着是否回帐内问清川郡主。想了想,还是先问这个尉迟侍卫吧。
她才转身走回,便听清川郡主的声音从帐内传出:“尉迟亭,你送萧校尉回营。”
尉迟亭应了一声,“是,郡主。”
萧琰舒了口气,心想,郡主还是讲道理的。抬手向帐门一礼道:“谢郡主。”转身与尉迟亭行去。
步声渐远。
清川郡主抬手将案上那玉瓶扔了出去。
四个侍女眼皮子都跳了下。
地上是厚软的长毛地毯,玉瓶没有摔碎。
清川郡主恼怒道:“将它摔了,别给我看见。”
□□应一声,上前将玉瓶拾了,退回原位,心道:这平安瓶是太子妃送的,可不能摔了。
她还是收捡回去,反正匣子里那么多宝瓶,郡主也不知道是哪只。
□□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