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大明宫。
圣人的手掌一直在颤抖,他想拿起茶盏,茶盏的杯盖却被颤抖的手碰得“咔咔咔”的响,终于,他的手掌用力的按在了上面,然后握着还有烫意的茶盏,狠狠的掼了出去。
“啪!”茶盏落在锦织茵席上被掼裂,茶水溅到了靖安将军孟可义的脸上,他心情沉重的跪坐着,脸上都是悲痛,默然无语的俯首。
圣人一脸狰狞之色,凶恶得要噬人。
东暖阁内侍阁长陈宝柱也默默的跪下去。
圣人拿起玉镇纸就砸在孟可义的头上,然后是另一只玉镇纸,砚台,铜镇纸。
孟可义撤去真气防护,任由那些东西砸中他,红红的朱砂糊了他一头,就像鲜红的血。
御案上一切可砸人的硬物,都砸在孟可义的脑袋上。
孟可义垂着头,心里悲痛自责悔恨无比,如果能让他代替秦国公主去死,他一点都不会犹豫!只是,没有如果。
“陛下!”他重重叩下头去,“请您保重御体!”
秦国殿下已经遇险,万难一生,您更要保重!
大唐不能没有陛下!
圣人呼呼喘着气,像一口破了洞的老风箱,呼哧呼哧,每一次喘息,心肺都是剧烈的痛,就像一把无情的刀刃切了下来,又像无底的深渊蔓延上来,无边的冷,从内到外都是冷,冰冷又绝望。
他失去了他的继承人!
他的帝国,失去了继承人!
他千挑万选的大唐继承人啊,费了这么多的心力,寄予了这么大的期望,他所有的心血,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布局,一切的一切,如果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还有什么意义!
让他去哪里,再去找一个昭华?
他怎么可能有时间,再去培养一个昭华?
圣人猛地喉中猩甜,咯出一口血来。
“陛下!”
“圣人!”
圣人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陛下!”“圣人!”孟可义和陈宝柱呼的起身,孟可义的动作更快,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道人影已经出现在圣人身边,白袍金边宽服,头上梳着简单的髻,面白无须,身材颀长而沉默。
孟可义立即退后一步,默默行礼。
这位是控鹤府令,近身保护圣人的先天宗师,李祉。
他沉默的伸手,握住圣人的腕脉输入一道真气,一道神念出现两人脑海中:【圣人有些困乏了。】抱着圣人从内门入了寝殿。
孟可义和陈宝柱已经明白冷静下来,圣人昏倒的事绝不能外传。
陈宝柱端着一张平静的脸打开侧门,过了一条密闭的短廊,就是与东暖阁相连的茶水间,吩咐一名宫女端净水面巾过来。
很快,铜盆面巾端过来,陈宝柱接过去,转身过廊入阁内。
茶水间的宫女随后关上沉厚的隔音木门,脸上没有丝毫诧异之色,只在心里嘀咕:不知谁又挨砸了。这是常事,凡军系官员,没有几个不挨砸的,要不然就是被圣人骂得狗血淋头,但能被圣人砸和圣人骂,反倒说明是圣人的亲信。真个不待见了,直接踹下去,哪还跟你费口舌力气。没见靖安司的孟将军挨砸多次,这靖安司长官还坐得稳稳的。
不一会,内侍阁长又端着铜盆和面巾递回茶水间。
两刻钟后,孟可义神色平静的出了东暖阁,只是幞头和衣领上都还有朱砂斑斑。
鹄立在廊下的内侍和廊外的侍卫们身板挺直,目不斜视,眼角余光瞥见那斑斑血色的心里都在暗笑——孟将军又被圣人用朱砂“批红”了。
***
圣人悠悠醒来时,已经躺在寝殿的御榻上。
李翊浵忧心的坐在榻边锦杌上,看见父亲睁眼叫道:“阿爹,您醒了。我过来时,秦有说,您有些犯乏,小憩一会。我就在这里等您啦。”向父亲眨了下眼,圣人心里一松,知道自己昏倒的事没传出去,勉强扯了下嘴角,“我睡了多久?”
“约摸两刻钟。”李翊浵拉了下御榻边的铃绳。
紫宸殿主管秦有端着金漆托盘进来,上面搁着清水,蜂蜜水,参汤,和漱盂。
李翊浵伸手扶起父亲,取了金线绣龙的隐囊靠在他身后,服侍父亲漱口,喝蜂蜜水,再用完参汤。
秦有端着漆盘静静出去,关上门,将漆盘递给候立的内侍,自个就守在殿门前。
圣人喝完一碗参汤,略略有了些力气,疲倦的半阖着眼,“你知道了?”
“嗯。祉叔派了控鹤卫去公主府,我就进宫来给您问安了。”
李翊浵每日都会去皇宫陪伴圣人,而进宫的时辰却不定,这是宫中宫外都知道的事,她此时入宫,不会有人觉得诧异。
李翊浵右手握着父亲的手,看见父亲原本只有细纹的脸上,突然间变得苍老许多,心口扯得痛,脸上却没显露一分,柔声道:“阿爹放心,目前只有我知道。”
圣人重重握了一下女儿的手,疲惫的道:“暂时别让你大哥知道。”
他儿子那身体,可经不起这噩耗。
圣人想到这,心口又是一阵血涌。
李翊浵左手抬起按在圣人膻中穴上,输入内气舒畅血气,说道:“阿爹,我知道。”
待圣人呼吸平静下来,才又说道:“不过,瞒不了多久。邱则庆拼着咯血一路飞,才在十个时辰内就从万里之外的钦州南部湾赶回了京城。但对方的人也不会慢,至迟两天,郑王他们就能得到火山垮塌的消息。估计到时就有昭华遇难的流言四起了。大哥那边,最多瞒两天。”
圣人仰着头,闭上眼睛,眼角细纹显得格外沧桑,“能瞒一天,先瞒一天。”至少要等他先缓过气来,才能给自己儿子力量。
李翊浵凝了下眸,看着父亲,温柔又坚定的语气,“阿爹,我不相信。”
圣人苦笑道:“我也不想信。”
但人压在火山下,还有幸理吗?
炸药!圣人想道,该死的,一定是炸药!想到这一节,圣人牙齿咬得咯嘣响,一口血立时又闷上来。
李翊浵赶紧又输入内气,在父亲胸口抚着,安抚父亲道:“阿爹,咱们还存着万中有一的希望。昭华一看就不是命薄的,您不是说过,九姊给昭华算过,福泽深厚,哪里是短命之人了。”
“那是小时候。后来阿洛易数愈发精进,却算不出昭华的命运了。连吉凶都卜不出来。”圣人叹道。
“这正说明昭华的气运隆厚,所以九姊算不出。”李翊浵道,“她是诏告天下的秦国公主、大唐未来的储君,以大唐的国运,加于其身,哪里是那么容易命短的?再说,昭华身上不会没有一点防护吧?”
圣人沉默着,李毓祯离开长安前,他的确给了她一件防护,那是历代皇帝在皇袍下穿着的符阵软甲,上面刻有强大的符纹和阵纹,出自四百多年前道门天师宗的符阵宗师辅真子,据说能挡住先天宗师的一击,后来被高宗得到,作为大唐皇帝的贴身防护,代代传了下来,但那只是“据说”,谁知道有没有那么大威力?而且过去四百多年还有多大效力?能不能抵得住百丈石山的垮塌重压?何况还有那么多炸药的爆炸冲击力?
圣人没信心。
李翊浵说道:“阿爹,九姊算不出,让申王霍王他们算一算啊。听说到了先天宗师这个境界,都有先天神算的能力,不是算,而是感应,虽然不能准确,但昭华与他们有师徒因果,生死还是能感应出来吧?”
圣人的眼中泛起一丝光采,“你说的对。”
对着空气中叫了声:“阿祉。”
白袍金边服的李祉眨眼出现在御榻前。
圣人看了一眼李祉。
李祉摇了摇头,表示——我不会离开您。
“阿爹,您别着急。”李翊浵说道,“祉叔不能离开您,这是规矩。就让施少令去一趟天策书院吧。最多,也就多等两三刻钟。”
……
三刻钟后,申王进入皇宫,由施自英领着进入紫宸殿。
施自英立在寝殿外守候。
申王入殿后就布下了真气屏障。
圣人已起去秘阁取出了李毓祯的命牌,递给申王。
命牌上面的光泽似乎有些黯淡。
申王握着命牌,闭上眼,神识进入紫府,在自己的世界中寻找李毓祯的那一丝气息感应。
圣人盯着申王的脸庞,不放过他一丝神情变化,锦衾下的双手微微颤抖。
李翊浵垂在腰间的手也时握时松,时松时握。
良久,申王才睁开眼睛。
圣人看着他,“如何?”声音涩得像吞了炭。
“很奇怪。”申王说道。
一听这三个字,圣人和李翊浵反而微松口气,只要没说死就好。
“怎么奇怪?”圣人问道。
申王皱着眉,“我感觉不到昭华的气息,就好像从人间消失了一样。”
气息从人间消失了……那人还存在么?圣人和李翊浵脸色又一紧。
李翊浵瞪着申王恼道:“您老说话别喘气行么。”
申王对她一向喜爱,也不计较她抱怨的语气,忖着眉说道:“昭华应该还活着……只是,让我感应不到。这真奇怪,除非她不在这个天地内。否则天地就有感应。但不是死亡,生命的感应还在。……这可真奇怪了。”
申王忖着眉想不通的样子。
圣人却神色舒展,深深的松了口气,只觉心口也回暖了,就好像从冰冷绝望的深渊中拔了出来,“昭华还活着就好。”他欣慰道,只要人活着,不管怎么严重的情况,都有希望解决。
申王说道:“霍王已经南下了,具体如何等他的消息吧。我估计,剑阁应该已经过去了。昭华虽不是剑阁的正式弟子,但也是阁主教出来的,何况,以昭华对那个计划的重要性,阁主不会看着不管。说不定,人已经在剑阁了。”
圣人和李翊浵又松口气。
申王这么说着,自己心里却是凝沉的。
因为他有种不安的感觉。
——昭华的情形,恐怕很不好。
***
剑阁,剑塔。
这里是剑阁阁主的居住,一座九层的圆顶白塔楼,每一层的檐角都吊着铜铃,风过铃响,丁当悦耳。
但塔内的人都无心听这风铃声,一个个面色凝重,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阁主,昭华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