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甲服务小说 > 都市言情 > 兰陵风流 > 368 第三六八章 何时赠之以芍药?

368 第三六八章 何时赠之以芍药?(1 / 1)

四月中旬之后,长安的牡丹花期就进入尾声了,但石榴玫瑰芍药这些夏花已经热烈开放了,天气还没有燠热起来,可帝都的皇宫、园林、各寺观和私人庭院都已经被绽出夏日的明烈。长安众多贵宦家的气氛也有了夏日的热度——都在等着大明宫的反应。

可是花好会之后,宫中就没有传出任何有关太子选卿的消息。

各个甲姓世家都稳得住,这原就在他们的算计之中,也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太子卿的人选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定下来:还有得看呢。

这个看,是皇帝在看,也是世家在看。

但宫中这般不急不躁,仿佛完全没有太子选卿这回事,也是对世家在花好会上的“互扯后腿”的一个小小的警告——当然,这是不言中的事。

但是不是所有贵家都明白这其中的底里,就像乙姓中不显赫的,丙姓世家那就离皇家更元了,还有众多的寒门世第,就并不清楚皇帝和世家在太子选卿之事上已经有小小的交锋了。

中旬一过很快就是四月二十七,朝内朝外都没什么大事,或者说大事一直在进行,比如和欧罗顿、大食的战争,也没在这一日有什么波动;只是对皇帝的兄弟姊妹来说,这一日有些特殊。

因为皇后早两天就下了帖子,邀皇帝诸兄弟的妻子——诸位亲王妃,和皇帝的众姊妹——诸位长公主,无论平婚的还是下嫁的,均于二十七日到兴庆宫芳芍园赏花喝茶,聚一聚。

众王妃长公主收到帖子并不讶异,因为每月的二十七若无意外,就是皇家姑嫂妯娌间聚会的日子,喝茶赏花、游园子、荡舟等,玩一玩,耍一耍,聊一聊,这是自穆宗皇后以来形成的皇后茶话会,既是维系姑嫂妯娌间的感情,也是聚一起玩个乐子;因这次茶话会临近端午,还要商定一下今年端午的皇室活动,每年除了官方例行的龙舟竞标、射粽子、水球赛等活动外,皇室还有自己的活动,这个就是由皇后来统筹了,诸位王妃长公主协助。当然如嘉国长公主这类有职在身的公主,是不参与这种闲谈茶会的,只有比较闲喜欢享乐的大唐公主们,才会热衷于筹划这些活动,并乐此不疲,是每年提出新趣主意的主力。

这次茶话会是在花田里,一条狭长的玻璃顶赏花廊迤逦建在花田中,坐于廊中,两边开阔,视线阔朗,一眼望去漫漫一片娇艳的芍药花,一畦一品种,各类各色绽放,一朵一朵都大如碗口,有牡丹的富丽,也有芙蕖的清雅,安福长公主最喜欢那品粉熏台阁,累累层层的花瓣开满一片似潋滟的红波,漾着妩媚的浅粉胭脂,明艳又娇媚,便赞了句诗:“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坐她对面的上谷长公主便接道:“结植本为谁,赏心期在我。”还向长姊抛了个媚眼。

众王妃长公主笑得回不过气,崔皇后也笑得撑不住,伸手指了她道:“就你每回促狭。”上谷长公主摇着缂丝团扇笑眯眯道:“我这是代苏姊姊说的。”

苏姊姊就是苏少微。

皇后和诸王妃长公主们又笑起来。

安福长公主也禁不住乐道:“当年少微赠我芙蓉,就是一枝粉熏——后来我想想亏了,至少要让她抱满一怀才是啊。”

“咯咯咯!”崔皇后和诸王妃长公主又笑得直颤,一片雪白的酥胸巍巍颤耸,比那两边怒放的芍药还要艳色。

上谷长公主道:“哎呦我的姊,人家诗里‘赠之以芍药’都是赠一枝的,哪有谁抱一怀的呀,那就不是风雅,而是傻不愣登了。”

“哈哈哈!”众人又大乐,安福长公主也笑得直仰。

气氛极好中,安福长公主又对皇后笑说道:“不知今后谁有福,得昭华赠之以勺药呀。”

诸位王妃和长公主一愣,跟着又笑了起来。

《诗》曰“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这说的就是青年男子表达惜别和爱慕之情,因“药”与“约”谐音,赠以芍药便是相约了,大唐的青年男女们更奔放,赠芍药时还要作诗,直接表白。诸王妃长公主不由想象太子李毓祯那张薄凉的脸吟出情诗的样子……实在是难以想象。

安福长公主是皇帝长妹,皇帝只相差一岁,幼时在宫中感情就好,到皇帝为太子,安福长公主出宫建府,又至皇帝即位到如今,三十多年下来兄妹感情一直不错,相应的安福长公主与崔皇后的感情也素来不错,在这种氛围中笑问一句太子的婚事,自不会惹得皇后疑心且不快。在座诸王妃公主中也唯有安福长公主敢这么问能这么问,而不会被帝后疑心,是承了哪家的情来打探。

但这句笑语也不是随便说的。

太子的婚事,帝都哪家不关心?

全大唐的显贵都关心!

安福长公主因为与帝后的亲近关系,这一阵她的芙蓉园就没清静过,来访的亲朋好友是一拨又一拨。闹得安福长公主也烦了,索性趁着今日是“闲谈”,摆出来给皇后嫂子听。反正她自个心坦荡,太子选卿还是不选卿,是否中意哪家的儿郎,跟她是无关的。

崔皇后笑起来,今日茶话会,她也是要递个话儿出去。

端起剔红茶盏不紧不慢的饮了一口,白皙的手指轻抚着茶盏上的朱砂垒芍药,带着几分嗔意笑说女儿:“昭华的性子呀,真个急人父母,以前一心落在剑道上,被先皇和圣人付以社稷重任后,又一心落在了国事上,如今燕北和安西两边还开着战呢。我和圣人观量着,这也不能只顾着国事啊。”众妯娌和小姑们都笑着称是,皇后说道:“若由得她自个想起来,恐怕都芍药花开花落不知几季了。她倒是能悠悠来,我和圣人却是等不得的。好花知时节,那就要当春开。”

诸王妃和长公主心里掂掇着这话,口里都笑着应道:“皇嫂说的是。”

皇后这话很快就传了出去。

……

“皇后这话里,表达了好几个意思。”

卫国公裴昶伸长了腿坐在湘竹躺椅上,右手握着一柄玉骨薄绢团扇,慢吞吞的摇着,跟世子裴恒说着:

“其一表明太子还没有中意谁为太子卿,各家都有机会。呵,这是要引得各家都要争了。”

裴恒点了点头。

“其二嘛,表明太子对于选太子卿并不急。这也是,都是大圆满了,距离那个境界也就差一步,国事、晋阶,都比大婚要重要得多。再者,以宗师论,三四旬成亲生子也不为晚。按太子自个的意愿,当是没有早成亲的打算。”

“父亲说的是。”

裴恒道:“若以太子再几年的意思,咱们裴氏也不是不能打算。”

现下没有合适的儿郎,但以后未必没有,七弟裴悢的嫡子裴咏之已经九岁,质敏而思捷,又比同龄孩子多了几分沉静稳重,若从现在起下意培养,将来未必不能争一争。

裴昶说到其三:“太子能等个十年八年再考虑,圣人和皇后却是等不得的。”玉骨团扇一下一下摇着,怅叹一声,“圣人今年,已经五十逾六了。”

以圣人先天有疾的身子骨,多年静心淡欲调养下来,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是“有寿”了,等不得太子慢慢看。

“最多三年四年。”卫国公捏着扇柄说道。

裴恒皱了眉,若只得三年四年,那咏之也才十二、三岁,“我原想着阿悢的嫡长或可一争,若以父亲之言,咱们就得另外做想了。”

哪家选上去,对他们裴氏的影响才不会太大?

裴昶半闭着目,玉柄轻顿着竹椅的扶手,顿了三响道:“咱们河东裴,如今已是这个位置,”世家第三,“兰陵萧氏,这个排除,”萧氏不可能参选太子卿,“第二,就是清河崔。你要考虑,咱们裴氏是能向上一步,还是继续要在这个位置稳着。”

两个选择不同,决定了裴氏是支持崔清珏还是将他弄下去。

裴昶也不说答案,让世子自己想。

他在中枢也待不了多久了,到了七十就得致仕,之前崔希真逾七十而未退,是因为新帝刚即位太上皇请他再照看两三年之故,而当今太子可不同于她的父皇体弱,不能多虑政,不需要前面的旧臣子来“照看”;何况他也不是太子的外祖父,太子就算要留旧臣,也不定选他裴昶。

早些退下来也好,难道让阿恒五十了才接国公位?老而不死是为贼,虽说不需要死,却也不能老霸着位置,家族要前进就要不断有青壮,有新鲜血液,把着位置不放就算父子也得生隙了。

大唐是朝阳,他们裴氏也要做朝阳啊。

裴昶想到这里,心里又呵呵的笑起来。

就算选了太子卿,太子……恐怕也不会这么早诞子。生下来,母子、母女生隙么?做个三四十年的储君,没准还比母亲薨在前面,能不怨恨?现在的太子卿,未必就是以后的储君之父。他们裴氏,急什么。

……

清河崔氏、蜀郡公府里也在谈着皇后的话。

因崔希真已经退了国公位,由世子承爵,“宋国公府”便被“蜀郡公府”的门匾取代——但后者却是太子李毓祯赐笔,以崔氏未来而论,这个郡公倒是比国公更贵重了,爵位再升至国公,也是可预期的事。

——无论崔清珏能不能成为太子卿。

成了,自是锦上添花;但不成,也不会影响清河崔氏的地位。

蜀郡公崔光弼,这位清河崔氏的新家主对此心态颇为平稳。

但崔清珏是他的儿子,如今既是“成也可,不成也可”,从父亲的角度考虑,他还是希望儿子有自己的人生,不要就吊死在太子这棵树上。

“行之,”崔光弼叫着儿子的字,“当初你阿公给你取字时,弹了一曲《步出夏门行》,是期你志在千里,行行不止。你从小到大,也没让你阿公失望。”唯感情上让人头痛,怎么就遇上这么个情障呢!

此时已是日暮鸟归时分,潇园中鸟鸣啾转树深苔凉,暮色下益发幽静,蜀郡公沉袖木屐徐行,侧头看了眼儿子,容色光洁如玉,鼻梁斜直如玉骨,身姿如兰如竹,迤逦行在这芍红藤青夹道中,就自有一番行云流水的舒朗雅致从骨子里透了出来——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令人惊艳的郎君;而他的儿子在才华上也是惊才绝艳,十九岁就以一部《潇园诗话》震撼大唐诗界,被称为大唐诗论总纲之作,七郎也以不到弱冠之龄就成一代诗论宗师;二十五岁又成《论道理性命》,惊震儒道释三界,被称为三道融一之宗,如今才过而立,已经身衔两道宗师了,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成就,哪个能比!——岂可折在情上?

崔光弼袖一沉,又徐徐向前,道:“行之,以你之才华,无论从仕,或专研学问,都可取得辉耀天下的成就,名载青史。你今后还会走得更远。若入深宫,反而有损你的前程。皇后话里的意思,你也已经明了,你还要为她等待蹉跎?等她三四年后选了太子卿不是你,才彻底失望?甚或继续蹉跎下去?”话到后面已是冷峻。

“笃,笃,……”只有木屐轻而有节奏的声音。

崔清珏落后父亲半个身,木屐轻而有声的落在夹道上,一时没有回父亲的话,他清朗静深的眼睛看往前方,夹道左右浓绿油碧,满眼深绿间芍红缀满艳色,小径尽头一弯清湖如芍叶,湖边杨柳千丝万缕缠绕着晚风,水中白鹅拨掌划波慵懒又自在,斜晖映得一池清水如洒浅金,梨白桃红都已谢去,树下丛丛芍药却是粉紫朱红的娇娆芳艳,花香随暮风拂来,沁入心脾即是幽香氤氲不消。纵日光尽去黑夜降临,这芳艳独自开,幽香独自在。崔清珏的心如这暮色中的丽潇园,静深幽凉中自有芳菲。

“当我决定爱她的时候,我就已经行在了自己的路上。”

崔行之清雅疏朗的声音在暮色中沉静,在幽凉的丽景中又有一种安谧。

崔光弼猛然顿步,回身看他,暮色下浓眉如墨。

崔清珏的声音依然清雅疏朗,神色也依然平静安然,道:“阿公说,做人要有松筠之节:如松深扎于土下,经风霜雨雪,屹立如故;要有修竹之柔韧,任尔东西南北风,弯而不折,回身又是挺直。”

“她是风霜雨雪,我就是松。她是东西南北风,我就是竹。”

当他明白的爱上李毓祯,这就成为他的路,行行不止。

纵她无情如风霜雨雪,纵岁月孤寂如寒冷冰风,他的心也如松如竹,不倒不折。

“道行之而成。”

道路是由人走出来的。

而道要一直走下去才会有成。

崔清珏不想在岁月的尽头回看时后悔,他愿意伤痛,也不愿止步。

一直走下去,纵然最终仍然爱而不得,但他依从了自己的心——纵然苦痛,他依然是他,没有因为人世间的大恐怖而折行。

行行不止,这是崔清珏的道,治学如是,感情如是。

他的感情就和他的人一样,不像夏日阳光那么炽烈,却如这潇园幽深的静景,清雅而隽永,虽历暗夜仍风华独永。

蜀郡公看着儿子,眼神变得幽深又复杂,心里像是被芍药花的花枝给刺扎一下,泛起一种酸楚,然而见到儿子那平静安定的眼神,崔光弼忽然又理解了儿子。

我心往我向往之处,虽苦,亦安然。

“……你就朝圣吧。”

蜀郡公又叹又气的说出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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