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正午的秋阳还很烈。
紫宸殿三重殿宇,台基下三面围绕汉白玉广场,阳光射在晶莹洁白的汉白玉地砖上,更是照耀出夺目光芒,但悠闲踱步在殿前广场上的两人,却如同走在花树绿荫下一般,静自生凉。
两人的心中很静,尽管谈论的话题充满了张弦的力量,心绪却是平静乃至冷静的。
“人间很热闹!”
熙熙攘攘为利来去,能不热闹吗?
李毓祯微眯着眸子看了一会太阳,薄凉的声音又说出下一句。
“人间很现实。”
萧琰不由抬了抬眉,“现实”这个词被李毓祯用在这里,有一种格外的冰冷的感觉,让人走在阳光下都从心底生出寒气。
“人间就是势利场。”薄凉的声音平静而又冷漠的说出这个现实。
“利益加拳头,才能将散乱的势力绞成麻股绳,西洲更信奉实力,可不是咱们大唐,有儒墨二家的文明熏陶,谦逊,不会被认为美德,而是视同你弱小,没有拳头就没有说话的底气,不会有人跟你讲君子红颜。”
李毓祯向来是不做君子的。
千古以来哪个王霸是君子?!
就是高宗皇帝这样的儒墨赞颂的“帝王德范”那也是帝王中的德范,绝非君子德范,是将帝王的“制欲”做到了最好,行帝道明术而不玩弄权术阴谋之巧,堂皇正大的力行“左手拳头,右手道理”的王霸之道。
李毓祯钦佩这位先祖,但她的王霸之道也比高宗更凌厉锋锐,或者说因为她的心剑道和心性相互影响,有鲜明的“以力证道”的色彩。
而李毓祯也必定与历代的帝王都不同,因为没有一位帝王本身具有她这么强的武道修为:一个人本身力量太过强大,看待人间就会带着俯视的角度——不是俯视下位者,是俯视整个人间。
萧琰眸子带着沉思的看了她一会。
那双纯净澄澈的眸子因为凝神思考而吸敛了光线,看起来有些邃深。
萧琰静静的思忖着,李毓祯说的现实她赞同,但也不完全赞同。
她看待世界是一种明朗的色彩,不似李毓祯这般带着剑的犀利,又有着冰的寒凉冷酷。
萧琰的视线落到空阔的广场上,晶莹洁白的汉白玉地砖被阳光照耀得光芒,靴底踏落在坚硬的砖面上都有一些暖意。她抬起眸看着李毓祯,清朗的声音也有着这秋阳的明媚:
“人间是势利场。但追逐利益,有时也是追逐理想啊。像奥术师、石匠会这些北西洲的势力,能在神圣教廷的压迫之下坚持一千年、数百年都不懈斗志,没有对理念的追求不可能做到。”
顿了一顿,又微笑着说道:“大唐帝国实力强大这是毋庸置疑的,不需我去亮拳头,你和大唐就是我的底气,亮出来,倒显得以势压人。拳头,是亮给眼睛不亮的人!”
她眉扬起来一笑,“我觉得,圣人阿舅不是叫我谦而不争,而是有气度的争。你放心,我该进时进;不可进时,就以退为进。”
有气度的争?
以退为进?
李毓祯斜着她“呵”一笑,这里面的文章就大了——萧琰已经领会了她的意思。
萧琰也向她眨眼一笑。
抬了下眉,又说道:“圣人之所以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昭华你是认同这个?”这是法家的学说。
但萧琰并不需要李毓祯回答,只是借这个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觉得:阿舅对我说‘谦亨’,大约有一些是对你说的。”
大唐治国是以诸子百家学说择适而行,当今皇帝陛下学儒家更多却也不会唯儒道治国,或许是因为李毓祯行事凌厉太有法家风格,皇帝担忧她渐渐倾重法道,以法为治,但是帝王最忌的就是用一家学说,如汉武帝那般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致灭之道,皇帝陛下便在提点萧琰的时候,也温和的提醒了女儿。
李毓祯心中透亮,如何不知,微微一笑道:“阿父是担心我事事以法为度,而废了人情之理。国家当然要有法度,上下也有要法度,但这跟武道一样,我们追求法则,却不能束缚于法则,否则,我们就是在既定的法则里踏步前行,失去了自我和灵性。治国如同治道,父亲的意思,我明白。我会是大唐的帝王。”
大唐帝国不是唯法为治的大秦帝国,也不是唯儒为治的西汉王朝。
她是天空,星河。
浩瀚而包容,博大而盖覆。
李毓祯看着萧琰,薄冰质的眸子在阳光下反射出自信又从容的光芒。
强大,自信,从容,是这个帝国的气度。
具有这个帝国气度的帝王,不会偏狭。
萧琰心想,皇帝舅舅应该放心了。
天空也俯视着大地……萧琰心想,如果李毓祯有天空这样的胸襟,那她也不必担心她以俯视的心态看待人间。
李毓祯抬起手掌伸前,没有说担心的话,只是两个有力的字,“保重!”
这句话的正确解读是——保住自己,以自己为重。
萧琰粲然一笑,伸出手掌,和她交握,“放心!”
我会保重自己。
也会不负你信任。
两只白皙有力的手掌在阳光下重重一握,而后松手,握成拳头,互相一抵。
我的拳头为你后盾。
我知。
……
两人就此道别。
下午李毓祯要去帝国技研院视察蒸汽机的最新改进成果。
而萧琰下午就要出行。
都是性情洒脱的,说离别那就离别,没有杨柳依依,儿女泪沾巾之类。
那一品情义无价羹,就真是李毓祯说的,“饯行”。
萧琰由关夏持符牌送回东宫,回到宜秋宫琅玕殿,她就先看阿娘的信。
边看边笑。
说起来也真是亲生的母女俩,写信的调子都是一模一样的,让人逗趣得很。李翊浵下笔又格外天马行空,随性随感,喜笑怒嗔发于笔端,感情往往突然而来,又忽然而去,跳荡变化,令人心绪随之迭宕;有时意到笔到,不避重复,同样的字词能出现好几次,但赋予的感情却是不一样的,让人或笑或意味悠长,萧琰每次读阿娘的信都大为拜服,感叹在表述感情上还要跟阿娘好好学习。
李翊浵写信的书体也是天马行空,随着心情来,一忽儿行、一忽儿隶、一忽儿草,皇帝在延年斋说起时都赞她“行法若游龙之行空,长虹之逶迤;草*力更见精进,来自空无,归于虚旷”……萧琰看第一遍时咯吱咯吱笑,看第二遍时意味悠长,看第三遍时就被那草法吸引,手指不由得在空中临摹起阿娘的笔法了。
不知不觉,笔法就成了刀势。
沉浸于其中。
直到阁主一道神识传过来,萧琰才蓦然出脱了那种“来自空无,归于虚旷”的意境。
她将信珍惜的收好,搁进金平脱漆匣里。脱下上将军官袍,换上圆领窄袖衫的便袍,几下收拾好行李衣箱,提着去主殿拜见大师伯暨辞别,聆听离去前的交待,又将信匣交给大师伯,代交给李毓祯暂时保管,等她回来再取。
花行知带着她出了东宫,从西内苑到龙首原,在那里与天院右祭酒霍王会合,两人一起护送萧琰离开长安。
过关内道、河内道,跨过黄河,翻过霍兰山,就是河西道。
跨过黄河到霍兰山下时,萧琰仰首望去,远远的,就感觉到主峰巅上一道如云飘逸,却又醒目赫然的存在——那是她的夫子,萧迟。
到了峰顶,萧琰才发现,还有一位肤白清秀却沉默的僧人静静的趺坐在山石上,白色的僧衣穿在他身上也如同玄素,沉默、朴素,就像山间一块原石璞玉,未经雕琢,光色都沉默于内。
萧迟说道:“这是梵音寺经律论座主度叙大师。”
经、律、论,那就是三藏高僧了。
萧琰肃然起敬,上前尊敬的行了一个宗师礼。
“萧无念见过大师。”
“无量光佛。”僧人微微垂眼,合什,声音竟是好听得如山中鸟鸣宛转。
萧琰不由呆了一下。
这位度叙大师看着也好年轻,只有二十三四的模样,清秀文静的像是刚入寺修行的青年僧人——但梵音寺只有先天宗师才能惯以“度”字辈。
不知这位大师高龄几何,萧琰心里嘀咕,睃了眼逸宕风流的夫子,又瞟了眼风神潇洒的花师叔,觉得看脸靠不住。
度叙大师出现在这里,显然是要西行的。
萧琰心中雪亮,这位大师应该就是佛门派驻西边的最高负责人了——如果说以前不需要先天宗师过去,也是避免引起神圣教廷和天园的猜疑,那现在情况就已经变了。
霍王送萧琰到霍兰山下后,只远远的以神识和山上两位打了招呼,便转身回了长安。山上四人也没作停留,转眼间峰巅上就消失了人影,只有山石仍在,清风依旧。
***
三日后。
北延集是西部有名的陆上丝绸之路贸易集,隶属于安西都护府的咸北州,是西部的边境集,却是交通频繁,四方辐辏,繁华得不像边城,而在这片四方不守的荒原上建城,也的确不是边境军事堡城,而是三大洲的商贸中转城——出集城五十里,就是有名的“中西洲自由贸易通道”,全长二千五百里,如一轮新月,月弓上有三个点:东端是安西都护府,中端是里加海,西端是黑海。
这条商贾们俗称的“新月道”就是中西洲陆上丝绸之路的西段。
但最初的西段不在这里,而是通过波斯再到转南北西洲,而波斯王朝被大食帝国摧毁占领后,这个连通中西三大陆的丝路端口就被大食掌控了,而大唐与大食发生战争时,这个端口也就被掐断了,北西洲的欧罗顿帝国要与大唐贸易,就必须走地中海入大西洋经南洋这条海上丝绸之路,航海线几乎绕了大半个地球,欧罗顿帝国当然不满意。
大唐是世界上最强盛富裕的帝国,也是欧罗顿帝国最大的贸易国,陆上丝绸之路被掐断对欧罗顿东部的贸易损失足以让国内大贵族们喧腾起来;更何况,无论从商业利益还是战略上来说,欧罗顿也不乐见与中洲大陆的交通枢纽被大食掌控,于是提议在三方的交界边境上开辟自由贸易通道,得到了大唐帝国的支持,在两大帝国的共同压力下,加上中止贸易的威胁,大食帝国也不得不服软,于是三方坐下来签订了这个三边自由贸易区协定,各国都不得以政治或军事涉入,纵然战争也不得波及……这个协定对于三洲商人来说是绝大利好,这条通道就渐渐有了“绿色新月道”的称呼。
一支庞大的商队正行在这条绿色新月道上。
商团一百多辆马车上都飘扬着两面旗帜。
一面是赤色底,金色云龙腾飞,张牙舞爪,威风凛凛,旗帜的上方是三十六颗蔚蓝色的星辰。这面星辰金龙旗帜,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它”就是大唐,代表了这个帝国的煌煌之威。而插着这面旗帜的商团,必定是大唐的商团。
另一面就是这个商团的旗帜,蓝底金线的“四通商团”,显得浑厚又庄重,旗帜的右上角,还有一个银线绣的徽记。
那是一朵剑兰。
……
高坡上的马贼遥遥的窥视着这里,望远镜中灰蓝阴冷的视线在两面旗帜上游移,最后停留在那朵剑兰徽记上,想到这个徽记代表的大唐帝国那个超级家族,那马贼胡须剃得干净而显出阴鸷的下巴绷成一条直线,回头做了个手势,走吧,这一单做不了。
十几人的马贼探队下了高坡,悄然退去。
商团中间一辆宽大的四轮马车中,萧琰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有些遗憾的语气说道:“第四拨。”
一路上,这种缀上又退去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三次。
这是第四支“识相”退却的马贼团伙。
自由贸易通道的自由也意味这里不受管辖,是一个自由的实力和拳头世界,虽然不受三国战争影响而和平,但不等于太平。因为三国协定不管辖、不以军事干涉,反而滋生出了马贼团伙,利益财帛总是动人心的,这条充斥着宝石黄金的商路吸引了无数希图通过刀剑来获取财富的人,将这里称为冒险者的乐园,各个民族种族都混杂在这里,仿佛一个巨大的调色盘。
所以商团行走这里必得请护卫,也使该地域的雇佣兵行当非常兴盛,大唐称之为护镖,原野上来往的商团中,插着大唐镖旗的就不在少数。但大商团都养有自己的护卫团,其中不乏实力雄厚的宗师符师法师等等,马贼一般都不招惹这种大商团,担心踢上铁板栽了跟头。
也有彪悍的马贼团敢于吃下大商团,因为他们自身的背景实力雄厚,但这样的马贼团也不敢招惹插着大唐帝国国旗的大商团,如果做不到全部灭口有人逃出,马贼团都会毫不怀疑,他们立刻就会迎来大唐军队的军队!
那是一个强盛又疯狂的帝国,会为了一个国民在境外被杀而发动战争!
为一人而兴兵,这让人觉得荒唐、不可思议,但毫无疑问也让所有凶徒胆寒。
大唐的安西都护府是怎么来的?就是当年那位大唐皇帝说“凡杀我国民者,朕必举兵灭之”,于是西域国家都覆灭了,大唐安西这只猛兽卧伏于此,伺衅而动。什么是伺衅?就是等着你挑事。
“他们不敢。”
听出萧琰话中的遗憾,对面的女子轻声一笑,声音爽脆。
和萧琰同坐一车的是四通商团的西洲总执事,萧氏六支的郎主萧澜,年逾四旬仍然保持着娇娆丰姿,但一双丹凤眼光芒凌厉,唇边噙着的笑意也总让人觉得刀光霍霍,将你剔肉挖骨的剔出最大利益,这让人对她的娇娆之姿反而忽略了。
但此际对着萧琰一笑,凌厉之容敛去,就让人感到千娇百媚的逼人美丽。
萧琰眼中流露出自然的欣赏。
萧澜咯声一笑,又说道:“若真有马贼敢出手,那就必定不是马贼。”
明知是兰陵萧氏的商团还敢出手的马贼,怎么会是单纯的马贼。
萧琰眼眸一亮,期待的道:“澜姑姑,您觉得,咱们这路上会遇到这种‘马贼’吗?”
“哦,这可难说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