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萧琰的道心引起共鸣,澄静的识海内泛起一道金波,静谧的莲台也从内往外透出一道琉璃光华,好似大千世界绽开一道细小的光门,奥妙流转:穿过光门,就是恢弘浩大、瑰丽神秘的世界。
这是顿悟的机缘!
大道终归一,思想上累积的感悟触了萧琰的道心,贯通了她对武道的感悟。这种机缘相当难得,可遇而不可求。萧琰却遏制住了自己的渴望,以极大的自制力将心神从那道光门前□□。顿悟可以是一瞬,也可能是漫长的时间。而此时此刻,相比难得的顿悟,她认为还有更重要的事:她和堂弟萧桥的谈话还没有结束;他们的午膳还没有用完。
若被其他修者知道,她放弃机缘难得的顿悟,就是为了这么两个原因,必是要痛心疾的骂她蠢了。
萧琰没有想是不是愚蠢,她只是遵从本心而行。她敬重萧桥的道,就要敬重他们之间有关此道的谈话;她觉得食物是自然的恩赐,又以人间巧思烹饪出千样百态,这就是最质朴的天人合道,所以饮食曰味道,味中即道。她从这份大食炒饭中品尝到了厨子做饭时思念远方亲人的味道、厨子做皮塔饼时虔诚祈祷的味道,味中即道,味中有情,这种融入食物的情感更不能辜负。
她净了手,撮手进食前对萧桥笑说道:“咱们说话归说话,不可废了眼前之食。能尽心享用美食,也是人生的一大幸福。”
萧桥的表情却是凝重又严肃的,他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在膝盖上拍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声音抑扬顿挫,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罢拿起餐具盘中的镶银铜柄圆勺,将大盘里浓香的炒饭利落切隔成两份:一人一份,泾渭分明。
跟着他又将圆盘里叠放的皮塔饼,以及鱼肉、霍姆斯酱等饼料也尽皆分盘:你一份,我一份,泾渭分明。
道不同,就不能同行。
萧琰看着他分盘没有阻止,待他分完盘,点了下头,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嗯……这是个道理。”又点了下头,说,“孔圣人还说过一个道理:君子和而不同。”
萧桥神情严肃,“这是‘云端’和‘人间’的根本对立,不在‘和而不同’之内。圣人的道理的确有范畴,不是绝对;但云端和底层,是上下不挨的两个圆,隔着天堑,怎么和而不同?”语气犀利。
萧琰点了下头,抬手表示:先用食。“食物凉了蕴味就会消散,天上人间就在那里,咱们晚半时说也不会跑。”起手用食。
萧桥见她表情深刻又专注,食物入口又溢出一种怡然,浑身都散出一种满足和舒畅。他不由一口气噎在胸口,有种说不出的无力。然而,胃中沉下去的食欲却汩汩冒了出来,他忽然也就没了说下去的心思:天大地大,饮食为大。他带着几分意气的撮手用食,拿饼蘸酱,深觉要比堂姊吃得更香才解气。……舌尖上的愉悦延伸开去,丰富而有层次的香味冲淡了他胸中的块垒,让他从身体到心灵都愉悦起来,又回复了他平常如阳光般光芒四射的活力。
两人静静用完午膳,出了餐楼安步当车作消食散步,往中央商圈的外区行去。之前的话题重又说起。萧琰说道:
“你知道维度,按理学的概念,三维构成空间,加上时间一维,四维就是时空。按我们修行者的说法,维度为世界。道藏说,大千世界;又说,三千世界: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若我们所在之宇宙为大千世界,那大千之外还有大千。我们这个人间统治的世界,按佛经说法,就是恒河一粒沙,是无垠的大千中,一个有限的小世界:无论云端的宗师,还是地上的小民,相对大千世界,都是蝼蚁。”
萧琰说道:“这就是命。”
她的声音平静,澄澈的眸子向着天空中的阳光,却是灿然的光芒。
“破界,就是破命。”
“蜉蝣如果不能破掉它朝生夕死的命,那它只能是蜉蝣的命。”
“鲲若冲不出海底,成不了扶摇上九天的鹏,那它只能是窝在海底的鲲命。”
“我们的祖先,从直立行走而起,就是破命。生命生质的变化:从此,我们成为了‘人’。几十万年之后,人再次破命,于是,有了巫。巫起神灭,人这个世间的主宰,号称万物之灵。”
萧桥的眉毛微微耸动,身为兰陵萧氏的子弟,其上又有宗师级的母亲,纵然没有资格知道人族远古史的秘密,但也能从各个方面的痕迹推敲出:道门远古神话中的“巫”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很可能就是现今修行道统的远古起源;巫与神的战争也是真实的。——萧琰的话无疑证实了这些推测。而巫与神的战争,也将世界打成了“洪荒”,巫创造的道统由此衰落、凋零;否则今世的道统不会是隐世存在,而是盛大繁荣才是。
进一步的,萧桥加深了他另一个推测:人族的起源未必就是《人族展简史》说的那样,天地自然而生的生灵。或许,恰如十七堂姊举例说的,是某种低等生命质的跃升?那是什么生命?总不能是蜉蝣。他不由得心潮涌动,默默按捺下去听堂姊说:
“命无休止,破了一层命,又有新的命为桎梏。”
“我们不能停步。有些人上去了,有些人还在下面,但不能因为大多数人还在下面,就要打落上面的人,封掉向上的路。这就是畏惧强大,而毁灭强大,最终,我们都会桎梏在这一层的命中,再不得向上。”
一层层破命,就是生命层次的提升。道曰:长生。
“长生之道,不是追求长久的活着,而是追求生命的永恒向上。”这是萧琰的道。
每进一步,就是打破旧的命,进入新的命。
如果破命终止,人的命也就定了。“就像生命的金字塔,永远桎梏在某一层的平台上。”
……
萧琰说完,萧桥还在思考着。
两人沿着林荫道而行,旁边宽阔的马路上,随从驾着马车骑着马不远不近的跟随着。
萧桥思索良久说道:“十七姊的意思是……进化?”
他语气略有些迟疑,觉得这个词不能完全表达自己的意思。“进化”是个史学词,创造于高宗时期行的《人族演化简史》中。按这个词在人类简史中的本义,只是智力进化,显然萧琰说的“破命”的内涵不止于此。于是他顿了一下,加了一个定义,“生命的进化?”
萧琰也想起了那部简史,微微笑了一笑。虽然人族是从猿类动物进化而来,这是个真相,但是不能告诉天下人,当年高宗皇帝就下令翰林史局编写了一部关于“人族起源演化”的史书,告诉天下臣民,人不是西洲帝国说的神创造,也不是华夏神话说的女娲用泥巴捏的,人是天地自然孕育而出的生灵:最初是智力低下的原始人,经过几十万年的进化,才展成为高智文明的人族。简史强调的是进化的三要素:“劳动、思考、创造”,高宗的目的是教化大唐百姓以勤劳为荣,思考、创造才能让自己变得聪明,改变人生,重点在于智力进化,生命层次的提升则隐晦于书中……是文字背后的道理。
道曰长生,萧琰觉得用进化来说狭了,但对于没有跨入道的门槛,要领悟道的深邃,太难了,用进化勉强可以,她一笑后点头,“从生命的内在向上来说,大致可以这么理解。”
萧桥这次思考了更长的时间。
林荫道上的树木高大,显得空旷,行人少,也很安静。两人外围有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谈话,也让思考的空间更静谧。萧桥眼神由思索到明亮,转脸对萧琰说道:
“十七姊,人族演化简史之所以叫‘人族’演化的简史,正因为它是整个族群的进化,而不是极少数人的进化。极少数人的进化,那是层级分化。人族不是少数人的,这些千千万万的平民,才是人族的基础,是人族繁衍的主力。而那些极少数人的向上一步,给大多数人带来的,可能就是灾难。这就不是进化,只是那极少数人的,长生。”
即使萧桥不知道天启计划,也不清楚先天之上是什么境界,有什么境界,但他清楚,云端再要向上,就只能打破此世界的桎梏,破界才能破命。但这个破界,人间要付出什么代价?会不会给人间带来灾难?萧桥不清楚,但遭受最大灾难的一定是无力抵御的普通百姓,成为大局下牺牲的蝼蚁。
萧桥说道:“上位者一个格局,就是白骨累累。我的心不够硬,做不了这样的上位者,没法将人命当成蝼蚁。”
萧琰认真的点头,“修行,不是将心修硬。”就算修行无情道,那也是修到绝对冷静的领域,不是没有人情的道。
萧琰说道:“人之为人,就是因为有感情。没有感情,就是人之外的生命。修行,不是将自己修的不是人。”
萧桥哈哈笑起来,“十七姊,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虽然咱们道不同。如果修行者都是你这样的,有这样的道心,我也就不担忧了。”
他脸色一肃,“只可惜,十七姊这样的,太少。”
萧桥又叹一声,明亮的目光变得有些深幽,“说到底,这都是分化的问题。武力也如财富,不患寡就患不均呀。朝廷要稳定,王朝要延续,还要讲个君权相权的制衡;高宗皇帝没有削弱世家,重新诠释世家内涵,定下君与士共治天下的国策,不就是为了君权与臣权的制衡?才有大唐历二百五十余年,仍如朝阳,稳定、蓬勃、强盛。可见这天下事,不论财富、权力还是力量,都要讲个平衡。”
“我不是反对废武,”萧桥说了个“但是”,“人间要稳定、强大,力量也必须制衡。”
谁能制衡云端呢?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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