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平宣瞪了瞪眼:“好了好了!你快去快回。”他可没心思跟少年清这莫名其妙的“急”账。
“是,学生告退。”少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转过身后,却又故意扭了扭屁股,才蹦蹦跳跳地跑了。
这淘气的少年名叫燕七,是本宅东家燕青山唯一的命根子。他是一个聪明得让作为先生的凡平宣也有些“讨厌”的孩子。因为在课上课下猫捉老鼠的游戏中,凡平宣能够完胜于燕七的几率从来不高。这样的状况让他感到很没面子,尤其是在这家塾里仅有的四五名陪读学生中间。好在凡平宣一直有根棍子,不仅可以用来惊堂,也可以用来打屁股,这才多少保住了一点先生的威严。
凡平宣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但凡自己有这几分心智,何愁读不破万卷诗书,题不上皇恩金榜?
不过,这种光耀门楣的美梦凡平宣只能稍微想想就立刻打住。毕竟,他没有燕七那种天生灵巧的心智,所以近而立之年还一事无成,两袖清风。
凡平宣初见燕七是在五年前。当时,这孩子并不聪明。不仅不聪明,有时还呆呆的像个傻子。也不知道那时候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刚五六岁的小燕七整日里竟然不哭不笑也不闹。他表情僵直,眼神呆板,脸上完全没有那个年龄小孩该有的气色。若不是眼见东家夫妇一直都待其如心尖之肉,凡平宣甚至要以为这孩子是才刚死去了亲生爹娘,被心善的东家伉俪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终于有一日深夜,隔壁突然有孕妇生产。婴儿的啼哭很快吵醒了正在沉睡中的小燕七。东家夫人见他浑浑噩噩地竟要开大门出去,赶忙叫住:“儿子,你开门要去哪里?”
小燕七怔了怔,回头看了看一脸惊慌的东家夫人:“娘,生妹妹了,有好多妹妹!”
宅里的两位婢仆还以为小燕七是撞邪了,所以才胡言乱语。谁知东家夫人却跑过去一把抱住小燕七的头放声痛哭起来:“是的,儿子,娘是给你生了好多妹妹。我的好儿子,娘等你这一声唤都半年了……”
凡平宣和几个婢仆听得自是大讶,想要追问究竟。怎奈燕青山夫妇竟绝口不做回应,大家一时倒也只得作罢。可自此之后,燕七便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精明得像是一只狐狸。在附近的街面上,非但小孩子们全都斗不过他,便是不少的大人,也常常会被他弄得灰头土脸,啼笑皆非。
“你是不是在想着师娘?”活泼开朗的燕七从茅厕回来,见凡平宣还在发怔,于是又好奇地问道。
凡平宣抬起头,眯缝着双眼看向燕七:“你少管闲事,回房用功读书才是正经!”
燕七摇了摇头,转过身便往长廊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假模假式地叹吟道:“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师娘?
凡平宣久望着燕七的背影不由得一阵苦笑。这是他心底最柔软的痛。他从不希望外人知道,也绝不让自己再无故想起。
于是,他打断了沉杂的思绪。松开彩带,提脚迈阶进屋。
凡平宣所住的客房明亮宽敞,陈设简约却并不简单。里面高低屏床、漆雕衣橱、藤制茶几、原木书桌、竹凳跟靠椅一应俱全。其中,后窗下的原木书桌光洁而精致,是慷慨的东家老爷前不久专门请人为凡平宣定制的。
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堆满了书,各种各样的缺角发黄的书。
凡平宣走近去随意抽出一本又随意地翻了翻。事实上,他现在的心境并不适合读书,就算读,也读不进去。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强迫自己读书,忽然听到后窗外传来一阵清脆的少女的笑声。
他下意识地合上了书,起身将窗户推得半开。
只见垂花门里,一名身着绛紫小袄的村姑正在独自玩着跳绳。她动作轻盈飘逸,身姿曼妙,如同是一只在花尖上扑扇着美丽翅膀的翩翩之蝶。
这村姑名叫茜萝,今年十五岁,是府中一位干杂活的农妇的女儿。由于她的姥姥最近得了病,所以来燕府做几日替工,以便让母亲她的能回到娘家探望照顾一番。
茜萝的身材玲珑娇小,肤色微暗,五官秀气。若只论背影,你会怀疑她比燕七都小,甚至年不过十。然而紧束的紫袄下,一对浑圆柔软的突起傲然颤动,分明在宣示着她已经成熟。
看见凡平宣推窗,茜萝立刻便碎步跑了过来。她一面收绳,一面扭身爬在了窗台上:“先生,花朝节您也不打算出去逛逛?”
由于窗台设得极矮,她毫不费力便将脑袋伸进屋里来了。
凡平宣来不及收身,差点让她略泛红晕的脸蛋触碰到自己瘦削的胸膛。随即,他便感到有一股轻柔的气流带动着淡淡的幽香扑面而来。凡平宣不禁有些错愕:原来只要是少女,无论她的个头如何,只要发育正常,身体上这诱人的香味就会自然地散发出来。
他赶紧收住神,捏着自己的鼻尖后退一步,而后故作淡然地道:“天雨兮兮,有什么可逛的?”
“便不逛,去花神庙里上柱香也是好的。”
凡平宣淡淡地一笑,微眯着双目看向茜萝:“你想去花神庙上香?”
茜萝甜甜地一笑,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是想去的,可一个人我又不敢出门。”她的眼帘突然一掀,偷瞄着凡平宣清瘦俊朗的面庞,垂首良久,想说什么却终没有说出口来。
凡平宣侧身坐下,把桌上的旧书往里推了推:“你怕什么呀!花神庙虽在城外,可都是通衢的大路。况且这青天白日的,你还担心谁吃了你不成?只不过……此刻的庙会、花会什么的……应该早已经散了吧。”
茜萝抿嘴点了点头,忽又问道:“对了先生,听我娘说这东家太太是个惊世大美女,比每年送往皇宫的那些秀女都美上百倍,简直就跟天仙下凡似的,此话可当真?”
“这个嘛……倒是不假,燕夫人的确称得上是神仙一流的人品!”
听茜萝提到东家夫人燕氏,凡平宣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动人的倩影。倾城绝丽,翩若惊鸿。虽然并不能完全量化说她就比那些送去皇宫里的秀女们美一百倍,但风情万种,顾盼生辉,却是好多所谓的绝色佳丽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凡平宣每每总笑说东家捡着了。直爽的燕青山也不以为意。事实上,他的确是捡着了,而且捡的还是个旷绝古今、独一无二的宝贝。
茜萝眼睛一亮:“那……东家老爷呢?他人生得怎样?与那东家太太可还算般配?”
凡平宣不禁掩面而笑。这乡下来的小丫头也犯了世人“郎才女貌”的通病。可谁说美丽的女人就一定得配个风流倜傥的男人?要这样的话,自己这种算不上英俊,却总幻想着能娶一个漂亮老婆的男人又情何以堪?不过,对于东家燕青山的品性相貌,凡平宣的心里一直服气,有时甚至还“服气得”生出些些的羡慕嫉妒恨来。
“怎么?难道……东家老爷生得很丑?”见凡平宣久久没有回话,茜萝便急急地追问起来。
凡平宣摇了摇头,起身笑道:“哪里,这燕东家是个极潇洒俊逸之人。他们夫妇二人正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哦!”茜萝一边点着头一边退后站直了身子。她略一沉思,忽又问凡平宣:“却不知道东家老爷和太太何时回府?我要是能见一见他们就好了。”
凡平宣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刻回答茜萝的话。他虽然忝为燕府西席,甚至在二人外出时还兼任了临时管家一职,然而这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到底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何时返家,凡平宣并不知情。他从没有去深究过他们为何要对自己也隐瞒行踪。心想着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隐私,想说便说,不想说便不说。就如同自己也从未告诉他们夫妇,为何要背井离乡来到这锦官城一样。
见茜萝又在等着答案,凡平宣微微地摇头说道:“这个可没准儿。燕东家和燕夫人每年都会出门几次,但日子上却从来没有定数。有时候只十多天,有时候要两三个月。”
“是这样啊。那他们是出门做生意赚钱去了吗?”
凡平宣笑着摇了摇头:“这我却不知。只听他们常常在逗阿七那臭小子说,是给他找……找老婆去了。”
“啊!燕少爷才有多大呀?”茜萝十分讶然。
凡平宣看着茜萝明亮的眸子,又淡淡一笑道:“这或许……应该只是个玩笑,岂可当真?”
这时候,有小孩子突然跑来报告,说燕师兄钻窗户翻院墙溜出去了。
凡平宣一听,顿时鼻子都快要气炸了。这臭小子终究没能让他稍稍消停。现在外面雨越下越大,若放任其在大街上瞎跑,又保不准会惹出什么乱子。作为燕府的西席和临时管家,凡平宣生气归生气,却决计不敢有片刻耽延。于是只向茜萝苦笑着摇了摇头,随手抄起一顶斗笠,便疾步往宅子的后门方向走去。
…………
后门外,河堤上。此时人声沸沸,伞影成叠。
稍远处,不断有小孩子在高声嚷嚷:“快看啊!散花楼上真的有人散花了!”
凡平宣下意识地翘首斜望,不觉讶然瞠目。
茫茫烟雨间,自西侧散花楼顶而下,十数名婀娜多姿、般般入画的青春少女正凭窗倚栏而立。她们素手轻扬,将一把又一把的鲜花瓣向楼外凌空抛撒。
初始时,这些翻飞的鲜花还稀疏寥落。但很快便密密匝匝,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地翩跹而降,并在清风的吹送中遥遥散去。
如雪飞,也正如蝶舞。
好壮观,好惊艳别致的一场花瓣雨!
也许,眼前的这一景致才真正点了“散花楼”的题名。
散花楼,楼散花,的确是应该时时有娇美朱颜来登楼散花才显得更浪漫。
“天哪!这得撒多少花呀!”
不知何时,娇俏的茜萝也举着雨伞跟了上来。她见凡平宣的斗笠很小,几乎盖不住他的双肩,于是便凑近身去,将大油布伞举过了他的头顶。
凡平宣见她双脚踮得老高,显得甚为吃力。心中不免一热,忙按下伞柄道:“我没关系,你自己别淋着就好。”
“我也没关系。”茜萝咯咯一笑,抬头仰望着凡平宣俊朗清瘦的脸,眸子一眨一眨地,似乎还隐隐露出了莫名的羞涩。
“真是个心善的姑娘!”凡平宣见茜萝坚持,也不好一味推脱,只得无奈地摇了摇伞柄让她松开小手自己来撑伞。
两人并肩而行,少时便来到了散花楼的栅栏外面。
风雨淅淅,飞花如瀑。
一片片花瓣带着扑鼻的芬芳随风而来,飘至了他们的头顶、衣间,让人仿佛觉得是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简直太奇妙了!凡先生,像咱们这样走在五彩的花瓣雨下,感觉好浪漫啊!”茜萝玲珑的身躯忽然紧靠着凡平宣,空闲下来的一双小手还下意识扯住了他的长袖。
“浪漫?”凡平宣吓了一跳。他垂目看向这个率直可爱的小村姑,禁不住一阵脸热。心中暗道:“我跟你这样的小丫头耍浪漫,那岂不是老牛在吃嫩草?”
一念至此,他便立刻被自己陡生出如此猥亵荒唐的想法又吓了一跳。
作为教书的先生,礼、法的传播者和守护神,内心怎么变得如此阴暗龌龊。茜萝虽然看上去该大的地方已经很大,可她的年纪和个头到底还算不得是成年人。更何况此时茜萝正翘首游目,沉浸在络绎缤纷花瓣雨的氛围之中,并没有半分想让他这头“老牛”去“啃掉”自己的意思。
凡平宣难堪极了,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幸好单纯的茜萝并没有发现他神情有变,也幸好这样的“浪漫之旅”并不很长。只往前走了约数丈,两人便进入园中来到了散花楼前一颗巨型梧桐树下。
树底下,早已聚集了很多的人。
大家都在新奇地翘首观望。既饱览那七色的鲜花如雨如雪般洒洒飘落,又欣赏着傲视群芳的散花少女们半倚窗栏,颦笑妍姿染凝露。
“道姑姐姐,请让我们进去吧!”
“是呀是呀,我们保证不去影响你们散花!”
“你们这些道姑凭什么不让我们上楼?这楼又不是你们家的!”
……
凡平宣和茜萝尚未穿过人群,便听见小孩子故意拉得很长的声音老远传来。两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几个半大男孩正吵着嚷着也要登楼散花。其中,那叫得声最响,挤得也最靠前的并非别人,正是令凡平宣一直头疼不已的家塾学生——燕七。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燕七已俨然成了那帮小子的头儿,不断地怂恿着大家一起捣乱。见其中一个男孩面对着手持宝剑的道姑们心生怯意,燕七顿时不屑地斥骂了起来:“你这个怂包呆子!这些道姑姐姐都是武林中的女侠。真要挥刀动剑,也一定是惩奸除恶,劫富济贫,怎会对我们这样纯朴善良的好小孩动手?除非你偷吃过隔壁老头、老太太家里的红糖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