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说纷纭之际,段简在外面咳嗽了声:“诸位才子,下官拜托了。
”
语气谦和,一分官架子都没有。
课堂上一下子肃静起来,却没有人毛遂自荐。
段简袖手站在那儿,目光逐一掠过一群过了院试,晋身为秀才的生员,视线最后停落在姜琬身上,却没有说话。
姜琬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段简这样着急,究竟是为何,是怕一会儿刑场上百姓不依,还是担忧朝廷问罪,他不确定。
曾泰见到二人情形,捻着胡须道:“段长史,你看老夫亲自操刀,行否?”
众人一愣,段简更是震惊的瞪大了双眸:“曾老,些许小事,怎能麻烦您亲自动手,万万不可。
”
“无妨,无妨,老夫三十年没做过文章了,就当重拾年少时的轻狂吧。
”曾泰淡然道。
姜琬似乎明白了什么,脸一红,惭愧地低下头。
于赋上,尤其是这种虚赋上,他一窍不通,所以方才,他不敢把活儿揽在自己身上。
段简见棘手的事儿有了着落,自然是千恩万谢,心思轻松地告辞走了。
曾泰送走他,轻咳一声,开始授课。
这一日,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放学时分,曾泰叫住他:“姜琬,随我去州署里面走一趟,见见段长史。
”
“是,先生。
”姜琬恭敬道:“可是先生胸中已有文字?”他想曾泰大概是去交差的吧。
曾泰呵呵笑道:“这是次要的。
”
“学生愚钝。
”姜琬心中想到些许复杂的事情。
“说起来,这件事儿啊,牵扯到一些为官之道,段简、你,都还太年轻啊。
”曾泰叹了口气,大步走在前面。
姜琬跟在他身后,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或许不该多话,给段简出什么厚葬表彰徐忠廷的主意,真是多事。
“学生惭愧。
”
曾泰一路走到州署衙门,叫人通报一声,就站在那里等着。
不大一会儿,段简亲自迎了出来,额上淌着冷汗:“曾老,您怎么来了?”说着,他赶紧把他们迎入内里。
到了后院子的凉亭,坐定了,瞧瞧段简身边没有衙役跟着,曾泰才开口:“段简啊,我一向觉得你稳重,可徐忠廷这事儿,你办错了。
”
他又转头睨一眼姜琬:“姜琬,你和段简,对于官场之道,还是欠缺火候。
”
姜琬当即红了脸:“请先生教诲。
”
他原来不知,苏州长史段简竟是曾泰多年前从翰林院提拔出来的,亦师亦友,私下里交情匪浅。
曾泰看着段简,不怒却自有一股威严:“明年加试恩科,你可知是为何?”
“圣上立了太子,国有储君,所以……”段简大惊:“曾老之意,莫非是让在下抓了徐忠廷不杀,收入监牢待斩,等明年大赦天下之际,再放他出去,让天下人颂扬太子功德……”
南朝确立太子的流程一般是这样的,皇帝先下诏立某位皇子为太子,而后选定吉日举行祭祀宗庙,告知天地等一系列仪式,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太子会宣布大赦天下,让天下人感念储君的恩德,以便于日后政权过渡的更加顺利。
所以在太子宣布大赦天下之前,各地的长史、刺史等一系列行政长官会抓捕许多犯案的人投入监牢待斩,但并不立即行刑,就等着赦令一下,放这伙人出去,他们也好有功于储君呢。
段简可好,眼看着就要举行立太子仪式,眼看着朝廷就要颁布大赦天下的旨意了,他先砍了个争议颇大的人。
曾泰罕见地神情严厉:“段简,你砍人之前为何不多想一层。
还有姜琬,杀人正法之后厚葬颂德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这种邀买天下人心的计策,只能呈给圣上,所谓王道,正是如此,你懂吗?”
二人同时点头如捣蒜:“是,先生教诲的极是。
”
姜琬心中暗暗惭愧,段简外表看着是个温润君子,实则内里有些激进,就像这次,他抓住徐忠廷就弄了个斩立决,而不是先将人收监,再上疏皇帝批阅,等到秋后问斩。
而他当初的考量,的确没想到曾泰说的这一层上,先杀后褒,邀买天下人心这种事情,能留给朝廷去做的,地方官就没有丁点儿理由去抢风头,这是大忌。
好在当朝的皇帝裴秀是个通达的君主,不至于罢了段简的官儿,他自己也不至于惹上什么麻烦,但于为臣为民之道上,还是曾泰思虑的严谨、周全。
又深深地被上了一课。
“为官之道深奥,你们二人,要多多琢磨。
”曾泰的语气变的和蔼,没有责备他们之意:“我也是到了不惑之年才有些领悟的。
”
年少的时候,谁还不是愣头青一个。
“曾老这么说,下官惭愧不已。
”段简一直在流汗,脸面涨的发紫。
“不要紧,不要紧。
”曾泰赶紧安慰他:“天,塌不下来,圣上也不会因此怪罪于你,就按照你的路子,把事情办周全就是。
”
“是,多谢曾老指点。
”段简起身跪下去给曾泰磕了个头。
***
从州署出来,和曾泰分道扬镳之后,姜琬忽然想起,早上秦真央求他去秦家一趟,说一说秦父来着,唉,他差一点儿就给忘了。
算了,厚着脸皮去一趟秦家吧。
提不提秦真退学的事儿另说,先去探探秦家的口风。
不说为兄弟两肋插刀吧,起码上门去看看情况的义气,姜琬还是有的。
想到这里,姜琬捂了捂脸,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彻底底男性化了,在心理层面上。
姜琬挺高兴,上辈子男儿心女儿身,这辈子终于二合为一了,他求之不得。
暮霭沉沉,仲秋的昼长,离天黑尚有段时间,姜琬加快脚步,去了城东的秦家。
这是他穿来之后第一次来秦家,凭着原主的记忆,他在一对栩栩如生的汉白玉石狮子前面停了下来,定定地望着漆黑雕花的高门大户。
“姜公子来了?快请进来。
”门里一个仆僮看见他,出来恭迎。
“秦公子在家吗?”姜琬不确定地问。
仆僮皱了皱眉:“唉,老爷今日动怒,把公子绑到后院柴房,塞上嘴巴,责打呢。
”
姜琬听了脸色激白:“快,快领我去瞧瞧。
”
古代家庭教育方法很野蛮,家长真要动起手来打儿子,不慎就出人命了。
他就是这样穿越过来的,诸君还记得否。
仆僮二话不说,领着姜琬去了后院,一进去,就听到里面荆条劈里啪啦抽在人身上的声音,他打了个寒噤,道:“秦伯父,秦兄,你们在里面吗?”
他的声音传进去,瞬间,荆条抽人的声音止住了,随即,秦父从柴房里面走出来:“琬哥儿,你怎么来了,快,到前厅去坐。
”
他一向很欣赏姜琬这种浪子回头的孩子,恶习说戒就戒,连他这个大人都要佩服三分。
“秦伯父,我来看看秦兄。
”姜琬望了一眼柴房。
秦父羞赧笑笑:“秦真不争气,我正在教他长点记性,可巧琬哥儿你就来了,真让你见笑了。
”
他说着,瞪了一眼仆僮:“去,把真哥儿弄出来,让他出来待客。
”
姜琬站在一旁笑笑:“伯父,我又不是外人,何必这么客气。
”
秦父想给秦真留几分面子,带着姜琬先去了客厅,主客寒暄几句,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看见秦真出来。
他新换一套天青色袍子,束着玉带,洗过脸面,看不出被责打的痕迹,还是翩翩一佳公子。
“姜兄。
”在父亲面前,他很拘谨。
秦父斜了他一眼:“好好陪琬哥儿坐坐。
”说完,他就找个理由出去了,把空间留给两位少年。
他出去后,秦真大摇其头:“姜琬,我爹想功名想疯了。
我再不敢提退学的事儿了。
”
“看来我白跑一趟了。
”姜琬嘴上这么说,心中倒有些高兴。
本来嘛,一个少年不上学,早早去社会上厮混,风险很大的。
“嘿嘿,你来的真是时候,不然我还不知被我爹打成什么样子呢。
”秦真憨笑,看来之于他,挨打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姜琬:“……”
“我以后,还是尽力去念书吧,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吧?”秦真有些心虚地道:“只是考功名上,我就不用想了。
”
“兄弟,也许等你读进去书了,武举的魁首就在向你招手呢。
”对于秦真来说,并非科举这一条路。
秦真点点头,第一次,面上的表情之严肃,是姜琬从未见过的。
***
日子如流水,半年后,次年春,江南府又是绿柳红花,春雨绵绵。
十天之后就是乡试的日子,往来金陵的官道上,蹄声得得,一头棕色马驹上现出一位面如冠玉,瞻鼻朱唇的少年,控骑缓策,游目骋怀。
他身后跟着两位身影高大的男子,相貌都很英气,皆是锦衣玉带,举手投足之间,尽现贵族公子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