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马嵩对她说了一句话。王权兴盛,生黎何辜?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她只知道父亲也常说,她遵从了心底的信任,由马嵩安排进了内务掖庭,三年后以官婢的身份进了丞相府。
直至今日,她已经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也明白这句话后面还有两句“忠臣死于节,循吏猝于田。”。
马嵩自负有治国之才,愿为黎民请命,做一个盛世宰相,无论皇权谁手,这个天下当家做主的永远是百姓,历史长河承认的也永远是肩负苍生的人。
姜檀心恨鲜卑人,但她更恨冤杀姜家满门的大周皇帝。为了报恩,她甘为官婢,苟活似蚁;为了洗冤,她蛰伏官场,搜存线索;对于马嵩,她敬之重之;对于马雀榕,她宽之忍之。
方才的那一番话,如果不是真心拿她当了朋友,愿意为她拨开人生路的坎坷深壑,以姜檀心的性格,她如何会这般直言以对?可真心只换个满心的怀疑和疏离的眼神,她只觉解释实在多余,问心无愧矣。
“怎么不回话。”
“无话可回。”
“你。”马雀榕愠色满目,指着她疾声厉色:“若不是当初我爹救了你,你早入了豺狼的口腹,容得到你现在这么放肆!常常一身黑衣夜不归宿,我装聋作哑帮了你,如今你竟敢欺主如此!”
姜檀心暗自一惊,不想她竟然派人监视自己,心思到了,脸色不由沉了三分。
将她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马雀榕兀自笑了笑,勾唇几分轻蔑之笑:“我即将嫁入东宫,与你自小亲近一些,想将你一并随嫁带去,所以留心查了查你的底,呵呵,我当父亲为何待你不同,原以为你是官婢故恩薄几分,没想到你竟然是姜彻的女儿。”
姜彻二字入耳,姜檀心浑身战栗。
世人口中的姜彻二字,往往后头还跟着叛贼、奸贼、卖国等字眼。说得多了,那些后缀也渐渐省去了,光‘姜彻’两个字,已经包含了所有后缀的含义,成了辱骂人格,痛叱奸臣的最好典词。
文有姜彻,武有戚保。
就是这两个人亲手覆灭了历史五百年的大周王朝——汉人的政权。
“我不是。”姜檀心垂下眼睑,苦笑一声:“只因为我也信姜,就要让我认叛臣做父亲。”
看着她的反应,更加证实了心中的猜想,马雀榕自信的笑了笑:“你不必否认,要证据轻如反掌,父亲愿意保你是他的事,他一把骨头心念不忘老朝廷,我可不一样,我做的大殷的太子妃,未来的大殷皇后,任何人敢挡我的路,我绝不手软。”
最后一丝幻想焚为灰烬,姜檀心意识到,也许早在很久很久之前,甚至是一出生的时候,她和马雀榕两个人就注定此生分道扬镳,一世不得善终。
“是,奴婢多谢大小姐训诫。”
垂着首,将手压在腰际,标准到位的行了蹲福礼,她的声音不似方才清亮坦诚,此刻听来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不辨情绪:“奴婢还有最后一言相告,相府的一切都是当年投叛的许诺,包括小姐的太子妃位,如果挨皮带骨的论起谁是叛臣之女……那怎么也少不了您一个……言尽于此,奴婢告退。”
话毕,嘴角淡笑不褪,抬眸扫了她一眼,扭身衣袂灵动,余一抹傲骨决绝的冷绿。
“姜檀心,你给我站住。”
“……”
“我命令你站住!姜檀心!姜檀心。”
“大小姐,内廷尚衣监送来凤冠婚袍,请您……啊。”
一盏滚烫的青釉茶瓷,咣当砸在门框上,阴差阳错,将手捧暗红漆盒,刚从后厨房热回饭菜的香蒲吓得花容失措,步履凌乱。
尚衣监的小太监哪里见过这个阵仗,马家太子妃跋扈嚣张他是早有耳闻的,可总想她好歹是大家门第的闺秀,应该能持着身份,对着他这身负喜差的不入流小官儿,多少给几分薄面。
可未曾想到出了太子那一档事,那真正是惹了母老虎,这个档口送凤冠霞帔,跟摸老虎屁股没什么两样,这不一个滚烫的瓷杯飞砸而出,他也顾不得飞溅上脸颊的水渍,就着地上瓷片水洼,咚一声跪倒下来。
“奴,奴才才见过太子妃。”
马雀榕按下心中升腾的怒火,撇开愠火中烧的眼眸,对着紫檀大理石屏深出一口气,缓了口气,对着地上战战兢兢的小太监柔声道:“天地未祭,太子妃之称尚且不妥,切记不可再叫。”
“是是是,奴才知错,奴才谨记。”
“起来吧,香蒲,倒一杯茶让公公压压惊。”转身落座时,马雀榕通过窗牖,瞥了一眼已退至长廊外的姜檀心,随心改了注意:“香蒲,你去拿些江南厨子拿手的糯米琼酒,倒茶的活让檀心来做就好。”
莲花座壶已提拎在手,香蒲迷茫的看了看马雀榕,只得怯生生的应下。她掩了门出去,走时与姜檀心交换了一个眼神,似是询问因由,却没有得到檀心的任何解释。
大方迈过门坎儿,素手斟茶,姜檀心动作利落干脆却不失美感,茶水蒸腾的热气熏得她满色红润,花靥朱色。
“公公请用茶。”
“有劳檀心姑娘,奴才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扶着膝盖摇摇晃晃站起来,捧杯与手后,小太监诚恳一笑,转身将桌案上的红稠绣衣捧起:“这些都是内务府新赶制的大婚仪袍及霞帔凤冠,有劳姑娘服侍马小姐试衣,若有不合身再行裁改。”
身子软软依在暖榻上,原本哭闹了一阵,那股疲倦之意此刻如翻墨漾痕,蹿遍了四海百汇,马雀榕淡淡扫过礼服一眼,抿了抿朱唇,榴齿开合:“皇后娘娘贤名威孚,俭修内则,裁了后宫奢靡的花费不说,更是改良了新朝的礼仪服制,当真令人称颂学习。”她顿了顿,眼眸流光宛转,继续道:“只不过东宫婚娶不像平常小家,这改蜀绣为杭绣,川匹料缎为京督办监制,描凤穿引的手艺工人也如此随便,要是有嘴碎小人以此诋毁,我是无妨的,怕只怕误解了皇后娘娘的美意,那可是得不偿失的。”
“这这。”小太监额上沁汗,用马蹄袖点了点,咽下为难的**。
“今天我便不试了罢,有怕你交不了差,这样吧,檀心,你便穿起来让公公看一眼,反正你我身段相似,大致没有错的。”
“这是太子妃的品级宫服,奴婢不敢。”
不知马雀榕打的什么主意,姜檀心不卑不亢的推辞了去。
“品级宫服?我方才说了,这就是一件普通的衣服,你自然是可以穿的,衣衬人,料想你本是四等贱奴的身份,这衣服且也算恩赐了,你我素来亲近,谢恩便不必了,快快穿来,好让公公早点回去复命。”
眼睑轻抬,玩味之意遁无影踪,葱段的手指轻轻一指:“小公公你愣着做什么。”
小太监被这位主子搞得头昏脑涨,檀心他也是认识的,这掖庭的宫婢,怎么就成了四等贱奴了么?贱奴不是前朝贵族宗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