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女人,是最不可信的人,可人,你可记得你来这里时说的话。”
“我……我记得。”声细若蚊蚁。
“可我不记得了。”
“我说、我说我倾慕督公大人,什么都不求,只求远远看着大人足矣。”
眼眸含笑,凉薄入骨,薄唇下都是云淡风轻的抛掷,落入别人耳中,顷刻成了剜肉之刀,刻入骨髓的畏惧。
“倾慕?本座不信。”
“剖心之语,绝无虚言,我第一次见到督公就不可自拔,即使我知道你是……是。”
毫不忌讳,戚无邪轻笑一声,大方道:“是太监。”
低着头,贺葛可人低声道:“我当时以为,飞蛾尚且扑火,我心里想的念的全是你,即便是死了,我也甘愿,所以我就寻到了炼狱来了。”
“果真?即便是死了也甘愿。”
“是,死了也甘愿。”
贺葛可人下了死口,这一年的零碎相处片段,虽然只是远远隔着情花孽海说上几句话,她多少也能弄清楚戚无邪的脾气,在他面前,求饶软弱都是毫无用处的,而虚伪欲擒故纵,更是他不屑一顾的,真正能引起他片刻注意的,恐怕就是决绝,极致,疯狂。
可是爱情是一场天灾,来时不速之客,不管不顾;去时又不辞而别,不清不楚,她做不了自己的主,这一场荒唐的倾心来时呼啸而过,她肯为他死;去时畏首畏尾,怕他叫她死,如此又算得了谁欺谁?谁负谁?
所以假装为他去死,这是唯一不死的路。
看着贺葛可人强忍着畏惧,一步一步决绝的靠近情花孽海,戚无邪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欺骗了。
爱或不爱,人心都看不明白,只有情花知道,谁说爱是复杂神秘的赐予?人情人欲,竟还抵不过随风易折的花……
每走近情花一步,贺葛可人的痛就加深一分,她心中困顿,明明已经不爱他了,明明已经熄灭当初的疯狂,为何还未痛?口鼻之血最先涌出,殷红淌过她白皙的下颚,触目惊心。
她的心在尖叫,她渴望下一句便听见他的赦免,可她迟迟等不到,她只有不停的前进,迈进血池之中。
池水灌过她的腰肢,情花围绕在她的周身,可她已经看不清了。
她的眼中充满血水,嘴里大口大口的涌出鲜血。
“够了!快让她停下,她要死了。”
姜檀心无法再袖手旁观,为了他所谓的证明,亲眼看着一条鲜活生命的断送,她做不到!她迅速拔掉了身上的车马芝,挣扎着从白玉矶上站起来,未曾缝合的伤口鲜血涓涓流下,将石矶染成了一片血红。
失血过多的姜檀心一站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下一刻便要昏倒在地,谁料一只手揽过她的腰肢,冰凉的胸膛贴上了她的后背,她还来不及挣扎,只听耳边流连的气息。
“本座说了,不要弄脏白玉矶。”
“她已经不爱你了!让她死在情花池,岂不是更要弄脏你的宝贝花了。”
气若游丝,可嘴上就是不饶人,她掰住戚无邪禁锢在腰上的手,虽使不出力气,但态度坚决。
“不爱?那便是恨了,本座只是让你知道,这不是一个误会,你本已是半死之人,是本座赐予你这身情花血。”
“我看见了!我知道了!你先放了她。”
姜檀心话未说完,只听“扑腾”一声,贺葛可人已仰面倒进了血池,白皙的手背浮在血水之上,更衬着苍白可悲……
别轻易说爱,许下的承诺便是欠下的债,爱被恐惧掩埋,连自己都骗过了,末了最后,债用了性命去还,总有东西印证爱的来去存留,骗天,骗地,骗过人心。
简单的包扎之后,由夷则护送,姜檀心离开了东厂炼狱。
随行的马车圆帽包头,一色黄呢车围,掐丝车饰,华美气派,规制更是非王公侯爵不得拥有。
姜檀心躺卧在车内的妆蟒绣堆之上,身下的柔软舒适抵不住她内心的波澜,一日一夜间仿佛天地俱裂,连本该完全属于自己的身子,现在她也不能肯定了。
深吸一口气,不同于离恨天里血腥之气,她只觉人世间的空气如此沁脾舒适。将脸埋入貂绒皮垫之中,感受细软绒毛在肌肤上的微痒,好似戚无邪若即若离的魅邪气息……
停!
理智走得比感性更快,一旦有这样的念头,姜檀心根本不探究如何,只是狠狠驱逐了这种她自认为恶心的想法。
将绒垫拨到一边,靠在僵硬冰冷的车板上,她渐渐驱逐了脑中的纷乱无章,开始冷静回想这一天一夜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她不禁为戚无邪滴水不漏,水到渠成的流氓手法暗自称绝。
无关他的算计心思,只为一件事。
他并不藏头露尾,畏畏缩缩于人后,反而是毫无顾忌的将自己也牵扯于内。即便如此,他却有仍有本事脱泥而出,东宫、九王府、丞相府三家杠出了花,他却自笑桃园外,执扇送春风。
叹了一声,祸害遗千年,他这般诡异邪气,养得花儿更甚于他,倒让姜檀心不禁怀疑,他会不会是千年妖精幻化成身,前来祸害人间的?
柔荑轻抬,撩起了一侧的雪缎垂帘,街市的喧闹繁华映入眼帘。卖猪肉王屠夫永远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街角捏糖人的张大伯,笑容依旧和蔼慈祥;胡同口的暗娼南婶,惨白粉底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饶是这样还不忘向过往的马车暗送秋波,摇甩香帕。
一切都与往日无异,可偏偏心境不同,生出了些许感慨来。
在戚无邪面前,她从未奢望过生命,也未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重回人间。
她的心头软成了一片春水,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恩,她只觉神明剔透,无论是远处的绵岱青山,还是路角的一痕玉水,都令她惬怀沁然,感激上苍。
眼到处,撇见一双白蟒靴,跨踩着车辕,靴的主人宝蓝长袍,盖住了驱着的长腿,他单手纵缰,游刃有余的驱使着前头两匹拉车之马。
“夷则,你觉得你的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手肘支在小窗沿口,姜檀心探出了半颗脑袋,青丝饶风。
“姑娘觉得呢。”
姜檀心轻笑一声,嘴角一撇,半似玩笑道:“你倒是跟他学得像,都喜欢反问,端着自己一副高深莫测的讨厌样。”
夷则朗声笑道:“姑娘快人快语,大概天下为尊的人,都是这样一副看不透的样子吧。我只知道主子不喜欢别人猜他心思,只需听从他的话照做便是,所以我从不多猜,也就谈不上为人脾性了。”
肩膀的痛让姜檀心蹙起了秀眉,浅笑两声,掩去喉头溢出的轻咳声。
“天下至尊,大多一世寂寞,高处不胜寒,自古如此,我看你家主人脸上也不过两个大字——孤独,我若有机会,一定拿笔给他描上几笔,他如此爱惜自己美貌,清晨对镜自顾的时候,当孤独为友,和孤独为伴,与孤独说声——睡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