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鼎倾斜,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激起一阵飞扬的尘土。舒睍莼璩
鼎中如马蜂窝般的托盘几乎垂直竖着,其中一粒粒的黑色药丸剥离,滚落,直直坠下烟囱火道,和吞吐的火舌纠缠在一起。
最后一粒,存放在最中心的凹槽位置,它闲适封存,沉寂岁月,由血肉性命炼成,像是恶灵沉睡一般。
突逢今日这灭顶之灾,它心有所感,一股叫嚣的不甘腾冲而起,它紧紧粘附在凹槽之中,任由重力牵引,硬是不肯与同伴共赴毁灭……
一声轻笑起,轻蔑、不屑被寒冰紧紧捆束着,风轻云淡的扫过,却带着最致命的决绝。
戚无邪抬脚一蹬,方鼎受其力后,隆隆作响。
空荡荡的鼎腹中激荡起一波震动,活生生将那最后一刻“余孽”一道震了出来。
是他,果决的为它敲响了丧钟……
“咣——”
巨声响起,整一只方鼎朝着逆反的方向重重砸去,几乎整个嵌进了墙壁之中!最后一粒无竭砸落地上,沾染着劫后余生的沉溺,远远滚出了一阵,停在了塔身边沿的角落处。
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再去理睬它,因为,强敌已至!
突逢巨变,戚无邪暗道一声不好,再一处巨大的阴影覆上之前,迅速闪身避开,退身一丈,牢牢立在了当下。
他抬臂一挡,抛下决言,冷声道:“下楼!”
众人仍然没有醒过闷儿来,他们只觉地动山摇,像是一块巨大的落实砸在了浮屠塔外一般,难立难支。
“怎、怎么了?”
“……那边!”
姜檀心惊讶抬眼,素手一指,指向墙上游走的巨大黑影——浮屠塔是整一块玉石雕凿而成,墙壁隐隐透着默光,可以窥见外头明显的光线明暗。
这身形……是烛九阴!
它竟然进地宫了?!
戚无邪的话向来是不可违逆的命令,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底下,更是被人奉若神明旨意。往往脑子还没想明白,四肢却已经照着他说得做了。
等姜檀心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奔下到了第六层,脚步才稳,只觉塔身重重一摇晃,头顶上碎石砸下,整座浮屠塔像是要塌了一般没命晃动。
她惊诧的扭过身,扶住了戚无邪的手臂,看着烛九阴肥大的身躯从楼梯道儿上挤了下来!
它卡在拐角处,躬着蛇身不住的扭动,上颚被戚无邪戳出来的血窟窿,现在已经凝结成了一个丑陋的血疙瘩。
蛇信咝咝吞吐着,无可遁形的恨意,直逼戚无邪的面门。
很显然,它是一个记仇的家伙。
石门挡不住烛九阴,戚无邪早有预料,但他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也这么决绝的一头撞入了浮屠塔,势要和他血仇拼命。
“你们先走,不要拖累我”
戚无邪不着痕迹地站了最前面,冷声言道。
姜檀心扫过身边的几个“伤兵残将”叶空身手虽好,但背着花间酒基本已没了发挥的余地,陵轲、太簇方才门外一斗显然也伤了筋骨,如今再战又能有多少胜算?
至于戚无邪他,别看表面上还是跟没事人一样,但姜檀心清楚,他的手臂落下了伤,根本使不住什么力气来,不然刚才也不会用脚踹方鼎,显得那么变扭吃力。
与其说怕她拖累他,不如说是他怕害死大家,这一次,姜檀心绝不会再听他的了,她不走,即便是死了,也要留下了。
银牙紧咬,也不知道哪里来得勇气,她霍然上前撞开了挡在最前面的戚无邪,奔着烛九阴就这么一路莽撞而去!
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姜檀心!”
戚无邪怒极攻心,饶是他速度再快,也没能把人给捞回来!
烛九阴有些困惑,它瞅着眼前那羸弱不堪的娇小身躯,如此无畏无惧地就这么朝它一路奔了来,太不过不自量力,这样的以卵击石让它轻蔑、嗤之以鼻。
以高傲者的姿态伸长了蛇头,蛇信咝咝得吐着,烛九阴浊黄单眼微微阖起,打量着微弱芥子的无效反抗,甚是隐隐有些期待……
远看是怪物,近看却成了一坨坨的烂疙瘩。
姜檀心说服自己,将整一份的恐惧分割成小份,将可怖的蛇头看成无数的蛇鳞蜕皮,她放空了自己的视线,驱逐了内心的畏惧。
不知者无畏,心里承认了它的强大,那么,你永远敌不过它。
眸中寒光一闪,姜檀心杀气冲起,手心翻转之下匕首锋芒乍现,刺痛了戚无邪的目光,却骗过了烛九阴的防备。
轻敌,注定是要吃亏的。
女子狡诈,挑着它额首的血窟窿捅去,伤口本就破裂,比起周围一圈坚硬的蛇鳞,此处却是最好下手的地方。
痛上加痛,烛九阴扭曲着紧绷起了身子,可不等它及时的做出攻击反应,这看似毫无攻击力的小女子,又给了它生死不能的一击!
手腕力量有限,即便是这样的伤口新肉,她的匕首也只插进一寸不到,可她并不没有放弃烛九阴的打算,记仇?不如连她的一份一块记了吧!
手一捞,轻盈跃起,姜檀心一脚踩上烛九阴头顶上插了半截的匕首,用着自己整个人的重量,将匕首尽数没进它的额首上!
烛九阴痛不能持,高高扬起了头,像一口吞了这个胆大妄为的小丫头,无奈此时的姜檀心已踩着它的身体,跃到了蛇背之上,顺着它庞大滚筒般的身子,一路向第七层攀去!
它卡在楼梯道上,不能收放自如的转身,只得往后慢慢挪去……撕裂的痛楚令它不住地摇晃着大脑袋,撞击着楼梯两侧的墙壁,恨意转瞬即来!
随着它一路退去,去追赶姜檀心的身影,戚无邪也跟着蹿了上去,眉头紧锁,眸如寒霜。
叶空将身后的花间酒交给太簇,提着银枪也赶了上去,三步跨成一步,追了上去。
重新回到上头,只见整个浮屠塔的塔盖已经倾倒了半个,碎玉石块狼藉满地,石落大小不一堆积在一起,将整个三足铜鼎也埋了起来。
姜檀心背脊靠在一处坍圮废墟前,横着匕首在胸前,不住地喘着粗气,她紧紧盯着蓄势待发的烛九阴,不敢枉然动作,只为了拖延几分时间。
她不没想过戚无邪会抛下他,护送叶空他们先行逃离,她这么做只不过为了分散烛九阴的注意力亦或是恨意,让戚无邪多一分喘息的时间和空间,他们就多一分胜算。
可这只是她的心中所想,并非他的。
他的理智在她冲向烛九阴的一刹那毁于一旦,蠢丫头……蠢丫头,何止一个蠢字了得!
巨蛇盘踞在倾倒的三足鼎上,两个人隔着蛇口遥相对望。
痴缠、不解、心疼在彼此之间交杂融汇,可谁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终究是他错了,他早该在玉石门外结束这一切,而不是让她也背负同样的结局!
蛇信吞吐缓慢,烛九阴缓缓弓起了身子,瞬间杀意暴涨,它一尾巴甩向姜檀心,遂即张着嘴就朝戚无邪扑去——
戚无邪躲闪未及,背脊撞上硬壁,喉头发着一丝腥甜之意。
他没有任何武器,但不代表他不会,接过陵轲手里的黑刃宝刀,左手执刀,利用右手手肘力量,寸寸抵挡烛九阴的攻击。
自打伤了手臂,外加流了半身的血,他已是独力难支,勉强吸引烛九阴全部的注意力,让尾部纠缠的姜檀心平安无虞。
他能这般想,她又为何不可?
彼此皆愿对方平安,不顾自身安危,你狠心,我比你更加狠心,你豁出命来,我也不想活了,伤敌一万自损七千,他和她,对烛九阴狠,对自己更加狠!
首尾两端的麻烦,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让烛九阴有些为难,分散了它攻击的注意力,可这并不是长久之计,这般扰乱只会激发它更强的杀意!
没过多久,它就证明了自己的气恼愤懑,用尾巴狠狠将女人卷了起来,并一口咬上了戚无邪的肩膀,将他顶在角落的废墟之中,使两个人借无法动弹。
它要慢慢绞死一个人
,更要让另一个流光鲜血而死,它睡了那么久,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它要看着他们一点点沉入死亡的地渊……
寒光一瞬,蛟龙出海,扭转乾坤须臾一瞬!
不知哪里来的一柄银枪,从烛九阴的喉头一路破开,视其尖锐的蛇皮为绸缎蚕丝,一路割划而下,实在是太过轻松。
不是这柄银枪多么刚硬锋利,看它几乎变形的枪身就知它并没有改变,变得是那个握枪之人。
姜檀心被缠得上气不接下气,头昏昏得两眼发黑,但从她的角度,她恰好看见了叶空——
他满脸铁青,连印堂都涂着一抹死寂的灰,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关节处几乎把银枪握的变了形!
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胸膛不住的起伏,他喉头一声怒吼,手腕一翻,竟将烛九阴的脑袋整个刺翻了开!
银枪不堪强力挤压,扭成了一截麻花,毫无用处地颓然倒地,倒在了烛九阴的血泊之中,送他最后一份超度的祭祀之礼。
有一个人,跟着它一块死了……
姜檀心只觉腰际禁锢的力道一松,整个人扑在了地上,她狼狈的爬起来,双手沾染着烛九阴黏稠的血液,朝着戚无邪踉跄而去——
扑进他的怀里,身体才慢慢开始颤抖起来,劫后余生的欣悦,被后怕充斥得所剩无几,当时有多决绝,此刻就有多庆幸。
幸好,他们又挺了过来……
戚无邪揽着她的腰,将她按在怀中,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抬起幽暗森冥的眸子,看向了伫立在血泊中的叶空。
余光一扫,他已心知肚明。
角落处遗留的最后一粒“无竭”,此刻已踪迹全无……
太簇背着花间酒最后奔上了塔顶,可怖诡异的安静令他不由毛骨悚然,他试想过无数种危险的情形画面,唯独这一种是他从未想过的。
烛九阴就……那么轻易的死了?
叱咤九天的水桶身躯软趴趴的躺在地上,蛇头本利器破成了两截,浊白和鲜红混成了一堆,浮沉着它那只浊黄的眼珠,白眼朝天。
他吃惊地看向搂着姜檀心,缓缓从废墟残桓间站了起来。
他背脊依旧抵着玉块,可眼神是冰潭似得阴冷,方才对付烛九阴时的决绝杀意,一点点堙没于湍急的暗流之下,须臾间,他的眼中泛起了另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猜忌。
顺着戚无邪的视线望去,太簇愈加吃惊了,这是叶空么?!
他的周身泛起铁青之色,手臂肌肉紧绷不退,青筋像蚯蚓一般爬满周身,他耷拉着脑袋,痛苦得抵着胃部,整个人像只虾米一般弓了起来,跌撞着扑到了一边,着了魔似得将脑门重重磕上了墙壁。
这等自残,太簇是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他匆匆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想制止他疯魔般的动作——
可一抱上,他就后悔莫及!
叶空头疼欲裂,腹胃绞痛,整人的骨头像是拆了重铸一般,生不如死,早已经神智渐失,不辨敌我。
所以,当有人抱上了他的腰,他根部不做他想,只是咬牙切齿地掰上那人的手骨,反向一折,像丢破布一般轻易的丢了出去。
太簇大惊,完全没想到这是一个人的力道!
直到后脊背重重砸上墙,他才终于醒过闷儿来:他意识到出事了,叶空居然把无竭给吃了!
嘴角溢出鲜血,太簇有些狼狈的爬起身,单手扶着墙壁,他喘了口粗去,本想继续上前问问叶空是否理智尚存,可心有余悸,他确实畏惧这个人此刻难测的力量,所以并不敢贸然上前。
畏葸之际,他将目光投向了戚无邪,像是请他拿个主意。
凤眸微睇,半阖眼眸,敛去警惕的寒光,沉沦为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戚无邪看了良久方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
“我们帮不了他,全靠他自己……”
“什么意思?”
姜檀心目不转瞬盯着叶空痛苦的背影,心中纠结难耐,花间酒
生死一线她已是自责万分,如今叶空若因此遭遇不测,叫她如何问己责罪?
戚无邪不答,只是不着痕迹地抬手,把姜檀心挡在了后头。
无竭终究只是一个传说,谁也不知吃了它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如果叶空方才一击必杀烛九阴真是“无竭”起到了作用,那么今后呢?他又算是什么,是人是鬼?还是一具令人闻风丧胆,没有理智主观的行尸走肉?
可能性太多,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所以戚无邪唯有暂且耐下心来,给叶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如果叶空熬不过去,那么他一定会在他成魔之前除掉他,绝不放他出塔!
那边蛰伏杀机静待观察,这里撕心裂肺,痛苦煎熬。
叶空开始不停的呕血,从血痰到满口的鲜血,从殷红到后来的乌黑,他搜肠刮肚,像是要把心肝脾肺肾全吐出来似得。
凡胎锤炼,铁骨精磨,涅槃重生必历劫难。
挺过去了便是他操纵“无竭”,熬不过去,他就成了无上力量的附属品,为它痴为它狂,彻底丧失理智,只剩一张无用的皮囊。
叶空自己心里明白,生死存亡皆是一念,念破则神灭,这种魂飞魄散,叫嚣着挣脱题外的感觉尤为强烈。
额头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湿哒哒黏在一起,脸色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左手按着右手的手骨,感受着骨节的寸寸膨胀后又骤然紧缩,将呼之欲出的能量,填充、挤压、凝缩……周而复始,循环因果,不将他狠狠折磨死,誓死不罢休!
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地底,震的玉石塔碎屑纷落……
捂起耳朵,姜檀心不由自出的别开了眼,等她再挪回视线时,不由呆立在原地——
青丝如雪,背脊孤凉,束发绑绳已径自散去,张扬的白发如幽冥烈火,寂寂焚烧一切凡胎肉骨。
终于,他托生了一具新的生命,哪怕短暂如烟火,也要绽放出最霸道的岁月年华。
衣衫尽数开裂,敞开了宽阔的胸膛,肌肉以最细致的比例安放,凝聚着身体能承受的极限力量。
人的极限在哪里?
无穷无尽,藏根藏源,不触则已,一触通达。
“无竭”的奥秘便在此处,它不是神丹妙药,天赐机能,而是一种将本身蕴藏的无穷潜力挖掘至深的东西。
它不受天力,只由心生,若你相信这便是你自己,则天堑变通途,成为了自己的主宰,不受神力的所累。
气息绵长苍劲,叶空双孔泛着霍色光芒,白发张扬,整个人像扎在地底生根一般,遒劲似苍松。
“叶……叶空?”
姜檀心试探着问了一句,待从他眼底看到一抹熟悉的光芒时,她心中提着的巨石终于落地了,紧绷的身体有些脱力,长时间疲于奔命,高度紧张的身体已经透支,她只觉腿肚子一阵阵地打颤,下一秒便要滑脱坐地。
叶空见状不自觉上前一步,手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下来——
他余光扫向一边捂着胸口咳嗽不止的太簇,接下来,是早已奄奄一息靠在墙角,却不忘朝他投以虚弱媚笑的花间酒,再后来,是满目不可思议,略显狼狈的黑衣陵轲……
最后……他对上了戚无邪的目光。
红衣被血污沾染地脏污不堪,他自以为傲的绝世容颜,也早叫灰尘血水掩盖,不见原本白皙的皮肤。唯有一双冥黑的眼孔,无声无语地便占尽了所有人的气场,他的掌控信手捏来,随心所欲。
终是一次,面对叶空,戚无邪也有了侥幸地庆幸。
长舒一口气……幸好。
姜檀心泣笑一声,绕出戚无邪小跑而出,一把将尴尬在原地的叶空牢牢抱住,一手紧攥他的银白的发丝,一手不停安抚着他紧绷的背脊,轻声呢喃:
“叶空……叶空,你还是叶空么?”
“……”
叶空呆立在原地,摊开着双手不敢触碰她半点分毫,只怕自己失手伤害了她。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喑哑着嗓音,酝酿很久才挤出了一个“恩”字。
眼睛憋得通
红,硬生生将眼泪忍了回去,姜檀心沉沉出了一口气,拉着他原地转悠了一圈,关切道:
“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除了头发白了,还有哪里变了?”
“……我、我没觉得,只觉得心头很热”
“热?”
“……一种我说不出的感觉”
“那你再休息一阵,反正我们也伤病累累,等你觉得可以了,我们立即出去”
“好……”
叶空垂下了手,他无法表达自己确切的感受,他羞耻表达,那些自己迫切想要表现力量的冲动,这股冲动蠢蠢欲动,即便暂时被他压制在心底,却仍像是一头野兽猛虎,时不时地朝他叫嚣,挑拨着他自律理智的神经。
只有他自己知道,考验远没有过去,它一直存在,在他自己的心底。
休息过后,终于踏上了回程。
并不是走来时的路线,这条路已是没了回头路,无论是紧闭的玉石门还是血海铁索桥,以他们现在的体力,实在没有心力重新再走一遍了。
好在,戚无邪永远知道该怎么办。
浮屠塔建设使用之时,虽然还没有建造地宫将其围困起来,但为了掩人耳目,其实也是依照着北祁山的风水而建,遮蔽阻挡,占尽风水之地。当时也是为了震慑冤魂怨恨,用龙脉宝穴的风水洗涤魂灵,释放煞气。
涉及到了风水之事,守气成了重中之重,如果所建之物守不住这一方土地的灵气,那么再好的风水说不定一不小心就成了大凶大恶的地方。
所以如果要在北祁山设置运输地道,直通浮屠塔里头的话,必定实在塔基的底部暗藏直接通出的密道。它很隐蔽,甚至可以做得不漏一丝风,不透一丝水,只为守固风水灵气。
就冲着这点猜测,戚无邪便断定,他们必须从塔底部的地基出去。
一路回顾曾经走来的血腥道路,直至退出前一刻,戚无邪停住了脚步。
他一撩衣袍,迎身跪下,恭敬的磕下一头,良久之后,他才施施然起身,紧接着,衣袂翻飞,决绝离去。
无论是靳家后代,亦或是戚家子孙,他戚无邪都遵循了自己的内心,将本分之事做到了极致。
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今日之举错对恩怨,交予后人子孙评说,他且活自己认为对的事。
……
一路走到了方才进门的第一层,熟悉的战鼓再度映入眼帘。
飞身到了底部最大的战鼓上,他双脚一跺,鼓声响起。
听音辨位,待寻到最中央的位置后,他脚尖一点,狠狠将牛皮鼓面戳破,整一个人像一枚骨针,扎入鼓面之中,蹬破了藏在地底之下的最后屏障。
等人一个个下来,戚无邪才点起了手里的火折子,照亮了眼前的路。
并没有太多的装饰甚至很是粗糙,泥砖搭箭,横亘在头顶上方承重的木梁已是脆弱不堪,方才上头又是打斗又是嘶吼的,下头更是遭殃,不少泥屑时不时落下,翻出细嫩的湿土。
戚无邪径自走在最前面,叶空却落在了最后面,他捡回来早已扭成麻花的银枪,有些忐忑的握在手中,他变得十分敏感,一点泥沙落在身上,便有抵挡戒备的冲动,磕碰间走得异常坚信。
直到前方传来姜檀心地一声惊叹声,他方回过神来,跟着跑了过去,连声问:“怎么了?”叶空上前几步,借着戚无邪手里火折子的光看清了前面泥道前通往悠长黑暗的路。
路两边依着墙靠着零落四散的刀剑盾茅,还有战盔衣甲,东一件西一件的散落在墙根边上,锈迹斑斑,不辨往日的寒光锃亮。
这里是……
无言对达,却心知肚明。
姜檀心垂下眼皮,从戚无邪的手里接过火折子,独自迈开了脚步。
他的事已成往事了断,那么……接下来便是她的事了。
她该想到,父亲虽然将和谈金运进了北祁山,但并没有运进他自己建工修
建的皇陵之中,原因只能归结于他的心思。
如果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这批黄金落入马嵩、戚保的手里,那么他就应该藏得越深越好。但如果他心有高志,想为了周朝留下最后一笔复国强兵的资本,那么他就应该选一个既隐蔽,又方便取运的地点。
将皇陵建在浮屠玉塔的上面,共用一方风水宝气,这到底是一个巧合还是姜彻犯下的错误?
又或者,是一份精心设计的汉室宝藏?
试想,姜彻同戚将军一朝为臣,他虽为文臣,但确是兵部尚书,掌天下兵籍军械,粮草辎重,更有武将升迁调职的权力,与戚将军熟稔也是人之常情。再者他素来敬仰铁血刚毅,自律严守的军人,两人有点私交,甚至是朋友也是一件美事。
酒桌豪气,酒酣耳热,姜彻甚至向他求证了无竭传说之事,得知了北祁山的秘密。
于是,他布下了一盘精妙的棋局,算是未卜先知,也算是他对大周末年昏君执柄,禽兽官员**朝局的一招釜底抽薪。
他拿捏着皇帝的贪图享乐,渴望来生富贵安逸的心理,开始请愿为其生前修建皇陵。
他将大周朝珍贵的孤本、善本搜罗起来藏进皇陵,又将独一无二的汉人宝藏珍玩也送进了皇陵陪葬。借着皇帝之名,为这些无法复制的文明设下一道保护隔离,让它们远离战火硝烟,和人心贪婪的争抢破坏。
终于,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鲜卑人铁骑踏破了边陲防守,一路驰骋杀伐,九州战火一夜点燃,沉疴已久的大周朝根本无法抵挡,除了和谈两字,朝会上根本商量不出什么其他的对策来。
乱世黄金,人人卷金奔逃,凑齐这样一笔和谈金,几乎榨干了大周朝最后的一点脂膏。
挑选雍左关的厢兵死士之后,他奉命押送这一份屈辱的“诚意”上路,路途漫长,几番和士兵交谈之下,他偶尔发现了一个人的破绽,从而确定了一件事。
他们口中的戚将军变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姜彻不知道真正的戚保出了什么事,只是他谨慎行事,绝不会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既然无法相信任何人,索性将所有的黄金藏了进了北祁山,用最决绝的姿态,彻底断了叛国之徒的贪婪之心。
可因为心中忌惮假戚保,所以他必须留下一手,所以才选了这样一条隐蔽废弃的运输泥道。
马嵩投敌叛国也好,假戚保作了鲜卑人裙下之臣也罢,大周命数已尽,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它,除了苦难过后的涅槃重建,汉人政权又有什么其他的出路?
他早知无竭的传说,又将这一种无上的力量和一笔举国之财堆放在了一起,即便自己身亡魂灭又有何可惧?自由汉室后人起出馈赠,举旗招兵,重塑汉室江山!
原本狭窄湿黏的土道慢慢变得宽敞起来,不复方才只供一个人勉强横着穿过的逼仄之感,几乎可以两个人并肩行走,甚至有越来越宽的势头。
一段泥道之后,地上开始断断续续铺起了青褐色的方砖,靴子踩在上头发出了趵趵声,有种十分干练果决的沉稳声,让人瞬间想起了行止有令的行伍士卒列队走过。
这声音蛊惑人心,空旷处余音不绝,仿佛让人觉得身后跟着一列长长的队伍,正衔枚疾走地朝着黑暗深处无畏行军。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周遭的气氛骤然变冷,姜檀心甚至可以感到雪水和着冷风,湿哒哒地抚过脸庞,从袖口衣领处钻进去。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她扎撒起手,不自觉加快了脚步,一头撞入了未知的黑暗,直至光明的来临。
并非刺眼的日光,而是黄澄澄的金光。
她站在原地,眺目望去——砖漆甬道里堆放了一箱箱楠木方箱,压在下头的仍用官府朝廷的封条封着,上头的一些被人用刀切下了扣锁,敞了开,里头铺满了一层金灿灿的黄金条。
十年落尘,已不复当年鲜亮,但这样的光芒足够刺进每一个人的眼中,它们不仅代表着财富,在某些人看来,它们还代表着江山。
往后走上几步,黄金开始散落四处,和一堆堆尸骨残骸跌在一起,有些被残破的布衣揣在口袋里,有些干脆用盔甲帽子装了起来,抱在了白骨的怀中……
他们几乎都是背后中刀,死在了贪婪满足和
对未来畅想的美好期冀中。
姜檀心放慢了脚步,她脚下的尸骨越来越密集,到了后头几乎没了能继续下脚的地方。
白骨横陈,金块累叠,直到一块巨大的断龙石挡住了去路。
靠在石门边的尸骨瘫软依靠,虽然血肉已经堙没尘土中,可骨骼上依旧挂着一层风干蜡黄的皮囊,皮囊上皱起的五官显示着这几个人濒死时的绝望神情。
怀中抱着黄金,却被断龙石生生阻去了所有美好的希望,甚至是活下去的机会,到了最后一刻,又饿有渴,这黄金却成了最最无用之物。
这是姜彻的手笔,也是他放下了断龙石,然后孑然一人走出北祁山,千山万水去奔赴他的死局。
置之死地而后生,棋局方始。
既然还有生机,必定就有生门。
戚无邪走到了姜檀心的身后,声似沉潭之水,语调轻悠,语音肃然:
“姜彻是一个聪明人,他算准了身后之事,这一盘棋里他虽然死了,可阔别十载,照样依着他的心意动了起来”
沉默良久,甚有所感地深吸一口气,姜檀心温笑道:“是,小的时候我曾怪过他,也恨过他强加给我这样的身份和命运,可好在我一直相信他,也终于在这里得到了答案”
扭过身,双眸霍然晶亮,她续言:
“他已经铺下了十年的算计,不……更久,如今,也该叫他放心了,剩下便是我们的路,可是?”
戚无邪勾唇一笑,将魅惑融在劫后余生的苦甜之中,这一分释然的轻松不仅对于她,也是他的心结。
是,上一代的恩怨故事已经落幕,历史长河滚滚而下,即便只有一叶扁舟,他也定要逆流而上,寻到那淹没在波涛下的汉家王朝,一手倾覆天下,从此为其正名。
“陵轲……”
戚无邪把姜檀心拉到了一边,喊了一声陵轲的名字,其意自达。
陵轲点了点头,上前一步在断龙石前蹲了下来,他清理掉了靠在断龙石上的尸骨,然后用手指一寸一寸摸上石头缝隙,感受着表面细密繁乱的纹路。
良久之后,他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道:“机关在外头,但这石头太厚实,即便不是真正封墓道用的断龙石,它的厚度也是难测的,除非用利器在这里开出一个能供我的手通过的洞来,否则我们出不去”
洞?
此刻他们受伤不轻,手上的兵刃所剩无几,即便自诩吹发可断,削铁如泥,可在于烛九阴激战间,再锋利的刀刃也会破损翻卷,就是叶空的银枪也被他卷成了麻花!
……
不对,他们有叶空!
再锋利的兵刃也比不上一个叶空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众人纷纷扭头看向走在最后面的叶空。
抬眸看去,叶空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如果方才一击必杀烛九阴,是他完全意料之外的举动,那么这次,他需要真正切切利用自己手里的力量。
说句老实话,他还根本不懂如何收放自如,而且他的心里总有那么一股阴霾隔阂着,他畏惧力量,又渴望表现,这种矛盾的心思犹如魔爪纠缠着他。
身侧的手握紧了,转瞬又松懈而下,他挪了挪了步子,踯躅地走到了断龙石之前,忐忑地摸了上去——冰冷的触觉在指腹中漾开,石面上突粒也显得十分膈手,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的触感比往常更加敏感了。
不知为何,他摸到了一处地方,断定这里是整块石头最易打通的地方,只是低头看向麻花一截的银枪,苦于没有利器下手。
便在这个时候,花间酒撑着身子挪了过来,他解下腰际的惊鸿剑递给了他,不忘关照一句:“悠着点,小心别弄坏了”
惊鸿是软剑,到了叶空的手里更是软得像面条一样,太簇原先觉得很不靠谱,可当他看见叶空一手握着剑柄,两指夹着剑身,硬是用一种诡异的力道,将剑身拉成了一柄强摧不折的钢剑时,不由真信了无竭的力量。
惊鸿锋利,加之叶空的力气,破开断龙石显得十分轻松。
陵轲预估
的没错,这断龙石并非真正封闭墓道的冗长巨石,惊鸿剑只没入半截就突破了阻碍。
手腕一阵,叶空果断地抽出了剑,除了带出一点零碎的石屑来,惊鸿不损丝毫。
他长长抒发了一口气,将剑重新换给花间酒,剑柄脱手后,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微微颤抖。
他的力量还不在掌控之中,随时都有脱缰的可能,他要习惯,这还需更多的试炼。
陵轲朝叶空点了点头,侧着身子,将手臂整个探了进去,等摸上了一处铜环叩锁之后,他眉头舒展开,一声闷哼声起,指尖发力,狠狠将铜环抽了出来——
咔嗒声响起。
等他抽回了手,断龙石沿着壁道缓缓上升,泥屑扑尘落了所有人一脸,戚无邪替姜檀心挡住嘴巴。
他薄唇紧抿,冥黑的眼睛却光芒清寒,看着愈来愈刺眼的明光从断龙石后一点点驱逐黑暗……
终于,久违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