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苒一边把毛巾在水盆里摆干净,一边趁着林老爷子不注意又擦了擦眼睛,不想让老人再被她的情绪带的伤感起来,强打精神笑着说:“爷爷你就别捧我了,祭祖是大事,肯定得仔仔细细地把事情办好。”
她再怎么掩饰,微红的眼眶还是骗不了人,林老爷子心底也清楚,孩子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压在心里,这次好不容易宣泄出来,还顾着自己老两口的心情,硬生生装出一副言笑晏晏的样。
但是如果这时候戳穿孩子,反倒不是什么好事,林老爷子压下心里的感慨,也像往常一样笑了起来:“成了,还得赶时间去上大供请祖呢,家里还一堆事等着,咱们紧着点吧。”
祭祖活动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这么多年的传承下来,已经变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活动。而且不管大户小户,穷户富户,上大供请祖都是一项分外庄重严肃的活动。
林家的祖宅是个正儿八经的四合院,老式的园子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即便是现在家里人都不住这里,但是祖宅的意义非比寻常,维护的也是非常用心,要是来的时间对,院子里花红柳绿,还有城市里已经听不太到的鸟叫虫鸣,落花落叶飘到那养着金鱼的水缸里,就是好一派的诗情画意的老雁城景象。
正屋在一家三口还在祠堂祭祖的时候就已经大开门窗,此时天已大亮,正屋的四面隔窗齐齐打开,西面墙上还挂着几幅中堂画,坐北的正墙则是挂着一幅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的花开富贵大幅国画,下放着一张极其光润的红木八仙桌,两旁是同样光润的太师椅,两侧也规规矩矩的摆着几张直背高椅,从桌椅的状态来看,显然是维护的相当的用心。
而本应和西墙对应,挂着同样数量中堂画的东墙,今日却没挂任何书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写有历代去世先人的家谱,上面的字刚劲独立,一看就是有着颜真卿书法的神韵,但再细看看,一笔一划中又有着柳公权书法的仪态冲和、遒媚绝伦。
颜筋柳骨,也又有一股自己的潇洒风流。
从小跟着林老爷子学毛笔字的林苒一眼就能看出,这份家谱一定是林老爷子一字一字亲笔写就的。
祖案、香炉、油灯、长线、纸表、供品、鞭炮等一系列东西是早就已经预备好的,林苒帮着林老爷子拿好了东西,一行人便向着祖坟行去。
好在这些日子没下雨,更没有下雪,不然这一路的土路一定会变得十分泥泞。林苒一边走一边庆幸,要真是那种泥泞的情况,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硬走还能撑过去,对于二老来说那可真的是太难了,别说有体力走到祖坟那里,路上别出什么岔子让二老伤了身体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苒苒啊,得亏你是个丫头,”林老爷子这一路上走着,倒是谈兴大发,“不然要是跟你爸小时候一样的淘,我和你奶奶现在可真是再也管不住了啊。”
这对于林苒来说,倒是从前从来没有听过的事情,毕竟在她认知里的父亲从来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来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你父亲小时候也有过淘气和不听话的时候。
林老太太从祠堂出来之后也注意到林苒红着的眼眶,一直也在想怎么让她心情好起来,现在看到林苒对这个话题感兴趣,连忙接过话头,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你爸小时候省心啊,带他一个可比二房三房带两三个孩子都费事。”
“人家孩子淘,也就是上房揭瓦或者说出去打个架什么的,你爸可不是,”林老太太想到过去的事情,自己也乐了起来,“你爸从小就蔫坏,想掏鸟窝了绝对不做那个挑头的,把别家的孩子先用话勾搭起兴趣了,再勉为其难地坠在后面跟着去,要是有哪家大人发现不对,还能用特别合理的理由把人给支走。”
林苒到底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那肯定的啊,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就先跑了,以后谁还跟我爸一块儿玩啊。”
所以就算是别的伙伴后来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挑拨成了调皮捣蛋的头,但是这人有脑子又有义气,也不会闹成一堆人跟他绝交的情况,反而会是越处越好,变成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
人不怕有小坏,毫不掩饰的小坏反而会更让人觉得这个人真实,比那种满嘴大道理,表面一副正人君子,暗地里却又暗戳戳的搞点小动作的人更加吃得开。
只是……林苒是真没想到父亲是有这么一面。
本来是为了缓解林苒的心情才提到的,但是这些往事很多年都没有说过,老两口是真的打开了话匣子,林老爷子看到旁边一路上的松柏,笑意更浓:“苒苒,你就看那旁边的树。那时候你爸还小,有一年也是来祭祖,正好你二叔公跟三叔公也一起,我们一说起话来就没太注意他,就那么一错眼没看到,你爸那么大一个小孩儿就无影无踪了。”
林苒眨了眨眼:“我爸他……窜树上去了?”
老两口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林老爷子甚至停住了脚步,指着林苒哈哈大笑:“老婆子你看,我就说还是姑娘好吧,多省事啊,就算说道小时候调皮,她想象力顶天了也就是上个树。”
“我什么时候说过姑娘不好,”林老太太带着笑斜了自己老伴一眼,“我刚结婚就想要个小丫头,谁能想到生了个小子呢?好在现在有这么个乖孙女,不然我这一辈子到底还是存个遗憾没法缓解啊。”
等笑够了继续走的时候,林老爷子脸上带着笑意给林苒继续讲当时的事情:“要真是窜树上就好了!那天一看人没了,我们三个大老爷们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是祭祖的事情又不能耽误,又怕一个小孩在这荒郊野外出了点什么事,只好我去祭祖,你二叔公和三叔公把东西给跟着的人,开始绕着这一块地方来回来去的找。”
“本来觉得就那么一会儿,孩子又小,能跑到哪儿去,结果等我祭完祖回来,老二老三哭丧着脸跟我说没找到,大冬天的啊,两个人红着脸,一身一身的汗。”
“我当时脑子也蒙了,赶紧带着人也去找,你奶奶跟女眷都在家里,也不敢叫人,怕让她们着急。”
“我们那时候找的啊,基本上是每棵树每个草坑子都找了,甚至还找出来几窝野兔,就是没找着你爸。这人就跟神秘失踪了似的,我们几个心里都发毛,人啊,到什么办法都没了的时候就会东想西想,我那时候心里想,是不是祖宗觉得林正这孩子可以,悄没声的就给带走了啊?”
这种感觉林苒清楚。
就算是平时再坚持无神论,人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真的会想到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事情,不然人在着急的时候怎么会说“我的天那”或者是“上帝保佑”呢?
人总是要相信点什么,或者说,总要找点理由让自己有路可走,有办法可想。
不然一个人心底空空落落,什么都不信,走投无路的时候都没有个形象可以依靠可以仰仗的话。
那可能就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因为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坚硬却也是最脆弱的东西,没有任何一个公式或者是定义可以给这两个字一个框架,解释清楚所有的迷茫和所有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