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析没有读心术,所以她单方面以为於渡是在忧虑,并且很善解人意的送出微笑,劝解道:“大人,您真的不必担忧,以您的容貌,只要能多笑一笑,一定会很讨夫方喜欢的。”
於渡一愣,抬头冷飕飕的瞟了一眼微析,可惜对方全然沉浸在幻想的世界,将他警告的眼神误认为是哀怨。
“大人,您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微析手抖了抖,低声道,“我又不是您的夫方,当然,如果我是的话,一定不舍得让您露出这样的表情。”——那么无辜、可怜的眼神啊。
“出去。”
“大人,您越来越不可爱了,难道是这次伤了大脑神经系统?但不对啊,麦格医生都说没事的,嘁,他该不会是庸医吧。”
於渡用力敲了敲桌子,被微析激出的逆反心理愈发强烈,他蹙紧眉头,不耐道:“请你出去!”
微析无奈的摸了摸鼻子,用一副看叛逆孩子的眼神看了一会於渡,谁知对方根本连眼神都没施舍一下,她自讨没趣,只能转身先离开,走前见於渡睡在躺椅上,身上只穿了件薄衬衫,便又取了件毛毯过来,不顾对方冷漠的态度,自顾自的给他盖好。
“您应该将冷气调低一点,感冒会不利病情的恢复。”
於渡没有理会,他将手臂搭在额头,不带一点表情道:“我先睡会,12小时内不想看见任何人。”
“遵命,遵命。”微析半是遵从,半是宠溺的摇头,“真是的,您还真把我当仆人用啊。”
“……”
等脚步声从房间走远,於渡才缓缓将手臂放下,他一动不动的看着天花板,仿佛那里有非常吸引视线的东西,但事实上,天花板上只有单调的白色,白的让人有些倒胃口。
这是一个他从前闻所未闻的地方,不是海洋,不是地球,甚至不属于太阳系,事情变得非常复杂,已经完全脱离於渡的控制范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有死。
没有什么会比死亡更糟糕。
於渡并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鲛人。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他用很短的时间来接收知识,并尝试着解决如今的困境,他试着分析并理清足够的计划,却没有一个能百分百的施行,於渡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因为在他的认知中,半点失误都可能是致命的。
这是他在漫长的复仇之路上,一点一点学来的。
但他却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失败了,所有的一切都被他牢牢掌控,却唯独漏算了自己的母亲,但如果重来一次,於渡知道,他还是会死。无论重来多少遍,他都绝不会料到,那个疼他、保护他、爱他的母亲,最后会亲手结束他的生命。
疼痛在胸口悄无声息的蔓延,脑海中清晰的画面像逝去般定格——他低下头,仿佛看见刺穿胸腔的鱼骨,海水被血液浸的很蓝很蓝,他难以置信的回过头,仿佛看见母亲满手血液,正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
刺骨的寒冷突然像鬼魅一般侵蚀而入,於渡狠狠咬牙,颤抖着试图将毛毯裹的更紧一些。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这段记载并未说谎,然而鲛人一生都很少流泪,於渡更是如此,他唯一一次流泪是在很多年前,亲眼看见族人死在自己面前,从那以后,他就告诉自己不能哭,因为眼泪是没有一点用的,这次他依然没有流泪。
但不流泪的话,身体和心脏就痛的更加难受,仿佛有无数钢钉被硬生生刺入身体,搅的体内血肉模糊。
“没事的。”於渡表情平静的看着天花板,他交握着双手,用力的能听见指骨咯嘣响的声音,所有压抑的负面情绪纷纷涌了出来,被撕裂的伤口如蚁蚀般血淋淋的袒露在外,仿佛被一刀刀撕开血肉的疼痛让於渡几近窒息,他一动不动的任这股情绪肆意蔓延,然后冷静的一字一字的告诫自己。
“你只有12个小时,於渡。过了这12个小时,把你所有软弱的情绪统统给我收敛起来,海中不需要弱者,这里更不需要!”
神殿某侍卫告诉於渡,他——也就是上位神子是掉到水里受伤的,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於渡全程都以“你以为我是傻子”的眼神盯着对方,偏偏侍卫一直低着头,似乎对於渡的主动靠近感到受宠若惊,完全没领会到他的情绪,径自激动道。
“大人,您不知道,当时大家都快急疯了!连神父都从君王处赶过来,谢天谢地,幸好您安然无恙,否则帝佑所有人都得自裁谢罪,大人,您以后一定要离水边远一点,麦格医生说了,上次要是再偏离一点,刀口就会插入心脏,您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您……您应该清楚,就算您受一点点的伤,都比杀了我们还难受啊!”
於渡大脑短暂空白,只得宽慰自己这其实是帝佑的习俗,他们总是乐于表白和说些肉麻的话,否则自己怎么会接连被不同性别、不同年龄段的人表白,哦,还有就是,这里的人似乎智商都不怎么高,连他最基本的愤怒的情绪都无法辨认出来。
种族不同,果然无法交流。
这样想着,他轻轻摇了摇头,飞快转身离开。徒留侍卫甲激动的站在原地,半晌才微微抬头,目光深情的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脸上还飘过两抹可疑的红晕。
“有病啊你。”侍卫乙恰巧路过,轻嗤一声。
“你懂什么。”侍卫甲做花痴状,双手握拳撑着下巴憧憬道,“刚刚神子大人竟然跟我说话了!神子大人的声音太动听了,可惜戴着幻戒,没能看清神子大人的容貌,不过那毕竟是神子大人啊,他一定会是最漂亮的妻方!”
遗憾的是,於渡已经走远,没法亲耳听见这番‘赞美’他的话。
帝佑处于澜星最秀美的南方,在三大帝国中,实力最为雄厚,它占据着澜星大片的版图,并拥有最为丰富的水资源,这在水资源较匮乏的澜星来说,几乎处于绝对性的优势,然而树大招风,只要蛋糕足够美味,就算守护它的人再强,也总会有觊觎并试图来抢夺的人。
灰琉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帝佑与灰琉隔着辽阔的海洋,百年前,两国曾爆发历史性的战争,那场战争导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最终以帝佑的胜利而终结,之后两国在尼尔斯海域签订停战协议,但灰琉终究是不甘于失败的。
帝国的动荡总是跟统治者联系在一起的,灰琉忍耐百年,却在此时发动侵犯,自然与他们新继位的统治者息息相关——那位掀起叛乱、谋杀前君王的嗜血统治者。
当然,这些暂时都不重要。於渡分析着脑中纷乱的信息,作为一个过去式的鲛人,他现在只迫切需要进入水中,这是长时间累积的惯性,就像你每天都喝一杯牛奶,突然有一天没有牛奶,只有清水,哦,那么你会该死的非常的想念牛奶,甚至习惯牛奶的蓓蕾都会使你彻底不得安宁。
於渡就面临着这样的症状,他心情非常焦躁,几乎没法安静思考问题。
然而上次的落水事件似乎让所有人心有余悸,连微析都没有考虑自己的解禁提议,这让於渡非常气愤——幸好自己现在有双腿,如果是鱼尾的话,岂不是会活活憋死。
迫于无奈,他只得去找神殿掌权的神父协商,他的磁卡拥有很大部分的门禁权限,这让於渡很顺利的进入神殿第十层——神父居住的地方,亦是神殿最集中的权利中心。
楼道极为安静,地面铺着如同鲛绡般的柔滑地毯,但并没有触碰的实质感,每一脚都仿佛踩在虚空,头顶是纷繁复杂的长卷画壁,似乎记载着帝佑或者更久远的历史,於渡并没过多察看,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旁,金属质感的墙壁上没有任何房间的痕迹。
这不对劲。於渡很快镇定下来,他能肯定有人正通过金属墙壁观察自己,这种被偷窥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於渡拜会。”他冷静道。
他话刚说完,身前的金属壁面便破开一道门,於渡进入房间,这才发现站在房内能清楚看见外面的情况,而在他的正前方,坐着一位穿着黑袍、神情肃穆的中年人,桌旁还斜靠着一位年轻人,正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自己。
於渡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
“有事吗?”中年人语气冷淡道。
於渡多看了一眼那年轻人,表情认真道:“我想泡澡。”
年轻人猛地扑哧笑了一声,他身材瘦削,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眼睛却犀利而有神,见於渡跟神父都不满看着自己,才尽量收敛,摆手忍笑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实在是因为太好笑了。”
於渡没理会他,再次解释道:“因为上次落水的事,我磁卡上所有水域权限都被禁止了。”
“落水?”年轻人再次搭腔,他认真看了於渡几眼,眼神渐渐变的温柔起来,笑道,“原来是神子大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您的真实容貌呢,嗯,很漂亮。”
去你妈的漂亮!於渡冷冷瞪了对方一眼,然后听见神父不带半点感情的道,“你的身体还没恢复,而且上次的事可能给你带来阴影,还是等麦格检查无误后再加入权限吧。”
“我本来就没事。”於渡没打算无功而返,他挺直背脊定在原地,眼神里充满不容抗拒的坚决,语气半是威胁、半是商议道:“你知道的,我根本就不是……”
“——无须辩解!”神父猛然打断他的陈述,他飞快起身走到於渡身旁,微微俯身,他并没有过多的动作,甚至没有冷厉的威胁,却让於渡感受到了强大的无法反抗的压迫感,这股压迫感来自于神父本身,他表情依然冷淡,浑身却透着无尽的凌厉与凛冽,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於渡几乎无法动弹半分。
但现在不是认输的时候,他拼命咬牙坚持,过了好一会,才听见神父沉声道:“你就是神子,请牢牢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