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远看见那个人的一瞬间,百里白泽条件反射般地扬起手,又在片刻后讪讪地放了下来。
“我真蠢啊,”她别别扭扭地在空中转了个圈,扭头看向身边的白衣男人,笑容充满了自嘲的意味,“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担心自己的头发有没有整理好,还担心自己的样子够不够好看。”
稀稀落落的雨水从百里身上穿过,打湿了墓碑,也打湿了褐色的泥土和碎石铺成的小路,却唯独没有在她的身体和衣物上留下痕迹。
“不过,突然少了我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球迷,那货应该也不爽吧哈哈哈,下次他拿谁跟队友炫耀呢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到了最后,渐渐变得低沉,似笑似哭,很快又断了踪迹。
百里抹了一把脸,抬眼看向那个男人。黑色的雨伞遮住了他的面孔,可就凭他走路的姿势,就凭他握住雨伞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漂亮大手,百里也完全可以确定——那是手冢国光!
“我还真是个脑残粉啊,他呀,大概烧成灰我都认识。”
“对着电脑的时候恨不得天天舔屏,见到真人了却拼命装高冷,哈,这会儿他都看不见我了,想从头舔到脚呢——结果连碰都碰不到,真是活该啊!”
百里的笑声又大了起来,可正如她所说的,阴阳两隔,于面前所有人来说,她的存在都是一片虚无。
百里能看见她的葬礼上发生的一切,可能看见她的,只有身边这个一袭白大褂,眼角还纹着红色花纹的奇怪男人。他自称“鬼灯”,是来自日本地狱的鬼差。【注】
“来了又有什么用了,不过是徒添话题而已,手冢国光来参加青峰大辉继妹的葬礼,哈哈,这消息要是给我来写,一定会上娱乐版的头条啊!”
百里尚在旮自笑着,被她念到名字的年轻男人就已经步伐沉稳地向前跨了一步,挡在了手冢和墓碑、和百里整个家庭的正中间。
那身材高大,有着黧黑肤色和黛蓝色短发的男人挑眉凝视着手冢,声音低沉而具有压迫力:
“既然你敢来,那我姑且相信你不是为了自我炒作,而是真心来祭拜我妹妹的。”
手冢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几秒,之后微微侧身面对百里的父母,金丝边眼镜后的双目低垂,看不清神色。
“非常抱歉,我应该早些同你们联系的。但这件事情牵涉太广,如果贸然处理,一定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困扰。”
“这一点,我想青峰大辉先生是能够理解的。”
“我无法理解一个间接害死我妹妹的人,这跟我们的职业和身份没有关系!”
青峰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那简直像是从喉管深处翻腾出的野兽怒吼,他的愤怒显得如此明显而直接,连带着百里也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两下。
“真没想到,青峰他……”百里觉得自己必须也说点什么作为点评,可她的评语尚未成型,就听到了手冢的回话。
“……请允许我在此祭拜百里小姐,我无法将奖杯带来这里,可照片、报道,无论什么都可以,她理应见证我的荣耀。”
“毕竟,百里小姐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支持者。”
……依然只是,“支持者”吗?
那话语仿佛飓风,带着席卷天地的气势,于瞬间掠过荒野。百里仿佛被从悬崖扫落,直坠深海,彻骨的疼痛后有无形的力量将她拉入深渊,她只觉得心脏紧缩,呼吸停滞,好像下一秒就会在这漆黑之地,彻底地与万物告别。
百里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去,但这想法多可笑啊,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百里白泽死于一场车祸,在被这飞来横祸夺去性命的那一刻,她正在赶往温布尔登网球场的半路上,包里揣着温网决赛的门票,手机上则刷着有关手冢的最新信息。
言语为证,在那场比赛之后,她的男神果然得偿所愿,摘下了草场上的夺目明珠——但她终究无缘亲睹那光辉的一刻。
百里甚至能从他们的话语中猜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是手冢国光的死忠球迷,同时也是篮球国手青峰大辉的继妹,她的身份和意外身亡足以成为赛场之外最大的话题,也足以把一场本该属于手冢的狂欢,生生搅成了充斥着笑与泪、指责与同情的悲喜剧。
多讽刺啊,她认识手冢好多年,喜欢手冢好多年,一心一意兢兢业业到简直可以被宣传成脑残粉中的楷模——甚至于,就连死,她也跟手冢国光搅和在了一起。
可那个男人还是只有这一句话,“非常重要的支持者”,仅此而已。
“所有买票看你比赛的,所有在看台上为你加油的,这些不都是你‘非常重要的支持者’吗?!”
“是啊,你有那么多粉丝,可我并不只是你的粉丝而已啊!”
“明明都这么努力了,在你心中,我依然连个与众不同的评语都捞不到吗!”
那原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与不甘,在这一刻终于翻腾而出,化为愤怒的尖叫响彻云端。百里好像疯了一般在半空中飞快地盘旋着、盘旋着,直到尖叫再次变为呜咽。
“早、早知道就先告诉你啊……明明、明明都接到工作邀请了……明明、终于可以摆脱这种不上不下的身份了啊!”
——不甘心啊!真的,不甘心啊!
——一直以来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能以平等的身份站在你面前吗!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变!
“我本来以为青峰那家伙,那家伙根本不会在意我啊,可他竟然……竟然为我说那些话……”
“连青峰,连继父都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这样!”
“别难过嘛,”一直嘴角带笑静立一旁的“鬼灯”,突然伸手抚上了百里的后背,“人生在世,谁没爱过几个渣男呢?下辈子记得擦亮眼睛就好啦~”
“别哭了,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谁、谁在哭啊!”百里一把甩开白衣男人的手,伸出手狠狠地擦了一把脸,“这都是雨水啊!”
“走就走,我会怕你吗?!”
“等下辈子——”
【注】:为避免误会,特意注明下:这里白泽是故意说自己叫“鬼灯”的,这个情节在下一章就有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