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墨现在才体会到什么叫做“诚惶诚恐”。
他与赫彩交谈中的,对漂泊一事的抗拒,就要成真了——因为他知道现在自己还没有那个本事,能坐稳廷尉的位置,将来势必会被贬谪到地方,甚至有可能一个不小心,就失去身家性命。
萧衍的动机并非不能理解。
他作为武将派的领袖,正在极力的近乎不要脸的往行政官僚中安排“自己人”,即由他一手组织的科举而入仕的士子们,他们进入朝廷,总会听说是萧衍组织了科举,于是萧衍就成了所有人的座师。
但长远的看,萧衍的“赏识”对白墨而言,实际上是一种政治风险。萧衍自圣王时代便成为了晋国朝堂中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他又几乎得到了天下统一大业中大部分功劳,现在的晋国朝堂,几乎已经陷入到了主弱臣强的境地。
北冥真肃与萧衍在朝堂上的对答像相识多年的朋友。
但北冥真肃毕竟是皇帝,他首先是皇帝,才是萧衍的“朋友”,在这种背景下,未来可以预见的,北冥真肃与萧衍迟早有一天会决裂,君主与权臣陷入斗争,胜负难以预料。
况且北冥真肃现在支持萧衍安插“自己人”,究其根本,看一看在这场人事变动中最大的损失方是谁,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在搭萧衍的顺风车,或根本就是二人合谋,打击数百年来盘踞在朝中的贵族势力。
白墨第一次进入朝堂,就处在朝堂诡谲云奇的变动与斗争的中心。
“白卿家,朕怎的瞧你样子,好像不太高兴?”
白墨看着北冥真肃微微眯起的眼睛,显然他自己绝对不能说出“臣自以为不能堪当大任”的话,相比风险,这才是真的自绝生路。不能顺着老板的意思干,处处想自保,老板又凭什么用你?
于是白墨立即拱手道:“非也,臣只是在思虑如何做好圣上给的差事,故而无暇喜悦。”
“哈哈,白卿家,说得好!上位而忧事,这才是我大晋英才该有的觉悟!你们呐,多跟白卿家学学,不要一升迁就得意忘形、一贬谪就哭天喊地。”
之后方伯、季平等人也一一被萧衍举荐为官,自然没有再出一个“九卿”,但最低也做到了九卿属官的“丞”职。
无人在中枢之外。
萧衍咳嗽了一声,翩翩坐下,北冥真肃脸上不见悲喜,仍有些神色恹恹,见文臣武将皆无人表示反对,便挥了挥衣袖。
“没事就退朝吧。”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丞相魏无忌才站了起来。
“陛下,且慢!臣以为,徐、白二卿,从未奉职朝堂,便坐上了九卿的高位,殊为不妥,不说其资历尚缺,就连基本的办公事务应该也还无从下手,故臣斗胆,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这时,有了主心骨的诸公卿们终于有了主心骨,纷纷道:“请陛下三思。”
但这些人并不是所有文官,左侧的官僚也有一部分没有响应,这部分就是由风流品举荐入朝的流品派了。
“那朕从你们韩赵魏三家子弟中拣选一个出来填这俩缺,丞相以为,妥不妥啊?”北冥真肃的语气平平淡淡,无悲无喜,但言语中的讥笑意味是显而易见的,“你心里肯定想‘这还差不多’。”
“臣不敢。”
“徐卿与白卿没有经验,那从诸郎官里选一个上去,就有经验了?”
“至少耳濡目染。”
“从你们世家子弟里选一个上去,就有经验了?”
“至少自幼传承治政之道,不会跟那些儒生们一样只会信口空谈。”
“刘大夫、孟郎中,”北冥真肃从左侧文臣中点了两个人,“丞相说你们只会信口空谈,你们以为呢?”
被皇帝点了名字的谏议大夫刘治显然对丞相的话难以认同,毕竟他自己就是个儒生。
“陛下,本立而道生,道生而德存,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以德为政,譬如朝露,润万物而万物润之。无德,则无可行,有德,则无不可行,是故,臣以为徐、白二公,若有德,便无所谓经验资历,若有德,便陛下今日让其位列三公,又有何不可?臣驽钝愚鲁,出言不逊,非欲妄议丞相也,欲昭德于朝、明德于心意而已。”
北冥真肃冷了一阵,扑哧一笑。
“是有点空谈,不过大体上说得不错。”
北冥真肃指了指魏无忌:“现在没有经验,干几天就有了,别拿着个说事,既然朕准了萧爱卿的举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什么时候徐、白二人办事不利,你再来说三道四,我肯定听你的。行了,还有别的事没有?没事要退朝了。”
“陛下。”
说话的是典客赵无忧,此人是下柱国、太尉赵光重的侄子,但年岁已逾四十,虽是武将出身,却天生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瞧着人畜无害的,说话也有点细声细气。
“臣获悉雪山国国师大日如来尊者回国时,于西南沿途郡县驻留多日,正遣随从传布教义,发展信众,在巴蜀二地已大有声势。”
北冥真肃的回应不是“竟有此事”,而是:“这么快?”
赵无忧继续道:“其僧侣皆言:善信得解脱,来世大福贵。悟证得解脱,死后逃轮回。故巴蜀二地凡生不遂愿者,为求来世富贵、或成佛成圣,皆愿信其道,一传十传百,一时间信众蜂拥而至。然士人观其经典,皆言‘粗鄙俗俚之极’,故士人之中,无其信众。”
“诸公侯伯子,有无信之者?”
“未尝得见。”
“戍守官兵,有无信之者?”
“未尝得见。”
北冥真肃挥了挥手:“没什么大碍,由他去吧。”
此时的白墨,正在笏板上奋趣÷阁疾书。几个官佐又提了几件不大的事情,北冥真肃一一决断后,便退朝了。
总体来说,晋国朝堂上的谈吐风气,其实是满轻松的,几乎只有儒生会满嘴雅言,这是好是坏,其实见仁见智。
白墨离开北冥宫后,立即去了廷尉署。
如今最紧要之事,就是尽快熟悉廷尉署的办公流程,避免被那些企图倒戈一击的贵族派们抓住什么把柄。
北冥宫在凤京中央靠北的地方,周围尽是官署及皇族宅邸,没有平民的居所,外围则是豪商大族所居之地。
廷尉署距离北冥宫并不远,白墨步行半个时辰,就到了。
这处衙门从外面看并不是很大,比不了丞相府,甚至比不了赫家大宅,但这可不是什么清水衙门,它的主体结构其实不是表面上能看到的一层,而是在地下。
廷尉狱,相当于白墨前世所熟知的诏狱,是关地位较高的******、穷凶极恶的大犯要犯的地方。整个廷尉狱都在地下,阴暗潮湿,见不得阳光,是帝国最让人毛骨悚然的场所。
白墨前世所熟知的秦朝的李斯,做丞相前,也做过廷尉。
白墨登门而入,立即有卫兵阻挡住了他,大声喝道:“什么人!”
白墨掏出了离宫时宦官们给他发的象牙腰牌,对卫兵炫耀一般的摆了摆,道:“你们的新头儿。”
“稍等,小的去请示一下上司。”
说着,便有一个卫兵走了进去,随后便是一大群佐官出来迎接了,为首的是之前代理廷尉事务的廷尉丞孔庚。
孔庚脸上挂着并不由衷的笑容,但内心也没有太多怨怼。代理就是代理,佐官代理主官事务,历来也极少有能够扶正的,孔庚之所以心情不好,只是因为新的主官来得太快,他的瘾还没过够。
“廷尉丞孔庚,见过白廷尉。”
“孔先生免礼了。白某初来乍到,今后办公之事,还需要孔先生多多提点才是。”
孔庚见这新来的主官还算上路,心中不觉高看了一层,看来这人不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愣头青,这就好,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他立即热情了起来,他们二人互相拍打着后背,一同步入了廷尉署,更低级些的官佐随着他们俩的步伐亦步亦趋。
“孔先生,最近这廷尉署里可有什么要紧事须办?”
“没有太要紧的事,海宇澄清,各地狱诵之事极少……”
白墨打断了孔庚的话,指了指一个正抱着一堆文件往里走的书吏:“那他怀里的是什么?”
孔庚道:“都是陈年旧案,这是正要分类归档呢。此等小事,无需廷尉大人挂怀。”
“是么。”
白墨说着,拦下了那个书吏,随意抽了一份文件出来。
这份文件用生宣写成,折叠装订,精巧得很。
白墨两只手拿着封面,向外一拉,便展开了它:
“禀廷尉、廷尉丞知悉:”
“小臣云中郡郡守方谭,我郡民风淳朴、民人皆秉公守法,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郭氏大林棒杀其子以饱其父之判令,臣有异议。”
白墨继续往下看,越看越怒。
“这个方谭,很好嘛。”
他又见到了曾听闻过的、令他愤怒的事情。
原来是这个郭大林为了上风流品,杀了自己的儿子,给父亲做成菜吃了。风流品除了文名、韬略等等指标之外,仁孝品德也是衡量标准,这个郭大林自身才气不行,器识也欠佳,于是剑走偏锋,竟然行此禽兽之行。
当地县令原本给他判了个无罪,理由是“虽违于律,然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前任廷尉韩隆听闻后立即批驳:“律大于天,法大于德,按律当斩,便得斩,勿令求情。”
可韩隆被车裂了。
代理廷尉的廷尉丞孔庚下达了最新指示:“酌情自理。”
潜台词就是,韩隆的批复别管了,按你们想办的办吧。
于是郡守方谭会错了意,以为这句“你看着办”是威胁,是否定,于是又来发文求情。这次孔庚估摸着是对方谭的智商产生了怀疑,答复的很直接:“便判无罪也可。”
白墨扔下了这纸批文。
“孔先生,白某觉得,此事,当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