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猎猎雨微寒,竹影动摇,离人应萧索。
离开凤京已有三天,孔庚避开了官道,走了一条有些绕远的小路,这条路人迹罕至,崎岖静谧,勉强能容下一队车马,车头接车尾,蜿蜒如蛇,两侧不知被那户大家种了片竹林,疏影横斜,在寒风与秋雨中摇曳。
此地已经到了赵氏封国的范围,前方便是鹤壁县,过了鹤壁就是中牟城,之后再走半个月,就能到达曲阜了。这一路安安稳稳,让孔庚失去了刚出城时的忧心忡忡,雨中泥泞,车马行得不快,倒还算稳当,孔庚便在马车上作起画来,画题应景得很,名曰“风入竹”,只是自古画竹喜稀厌密,孔庚这张墨竹却画得密密麻麻,分了十来个层次,最初掺了九成水的淡墨需要仔细查探才能看出一点,让在一旁观看的孔舞雩蹙眉不止。
“你爹我意在写真,这片竹林虽种得稀疏,但往里看去,则有错落之感,所以,丫头可别笑老爹画得不好看,毕竟是实情实景。”
孔舞雩展颜笑道:“爹啊,您接着画你的,我只是看得有点累了。话说这画也没怎么留白,待会儿往哪题字呀?”
孔庚得意的笑了笑道:“方才我下得最重的趣÷阁,也掺了一成水,待会在那九成水的竹影上题字便可,不过我用的是熟宣,得晾晾。”
孔庚说罢,还没等孔舞雩回应,又沉吟道:“道旁风上竹,趣÷阁底写真青。枝末参差叶,如摇如已停。——待会就题这个,你也不必特意跑回来看了。”
“太寡淡啦!”孔舞雩笑嘻嘻道:“我也口占一个:自古画竹便画青,亭亭玉立倩影生。我将竹叶偷出篓,向天挥洒作流星。”
孔舞雩这首诗不仅错韵出律,最后一句还失了对,不过孔庚并未苛责,反而很欣赏她活泼的用意,但还是故作生气道:“太荒唐了——你要是真这么干,看那砍竹的大汉怎么追打你。行了,还是题我那首,你去后面那辆车里把你娘换出来,我有点想她了。”
“就不!明明我那首更有意思!”孔舞雩嘟起了嘴,秀眉倒竖,可爱的紧,“如果老爹不让我题的话……”
“你待如何?”孔庚也挑起了眉毛。
孔舞雩嘿嘿一笑,孔庚心下生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果然那丫头趁孔庚不注意,一下将他手底下的画夺到了怀中,急匆匆跑下了车,孔庚不顾他那士大夫的风度,直接追了出去,边跑边喊:“臭丫头!你给我回来!现在还下雨呢,弄湿了小心你爹我打得你屁股开花!哎呀……都溅上泥点子了!”
“啦啦啦!老爹你来追我呀~就不就不还你!”
孔舞雩说着,还回头冲孔庚作了个鬼脸,把孔庚气得吹胡子瞪眼,整个车队都停了下来,车夫们习以为常的笑看这一对父女,心说以后如果自己有了闺女,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什么风范了,恣意而为,才是真性情。
但这些车夫不知道,除了他们,还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这里。
刘挺抱着两只向他弯曲的毛竹,身轻若猿猴,有些嫉妒,但也有些欣慰的打量着这对不正经的父女。
“孔老头以前瞧着明明挺严厉的。”刘挺口中喃喃,“要是我也有这么个爹就好了……”
他是那种无父无母的野孩子。
如果不是白屠户把他当儿徒养在家里,刘挺早就成了朱门外的冻死骨。
“罢了……看在你还是个好爹的份上……晚上再来抓你。”
终于,孔舞雩跑累了,面对同样气喘吁吁的孔庚,举手投降道:“行了行了,好爹爹,我还你还不行,瞧你那样,不就是一幅画么?”
那幅画被雨水淋后,墨水相互渗透,已然失去了原有样貌,而且很明显,方才孔舞雩抓着这幅画的力道过大,画上已经被她的手指扣出了几个大洞。
落汤鸡般的孔庚怒声道:“你不知道老爹画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画好?”
“那又怎样,以后的时辰还多呢,你再画一幅不就完了。”
孔舞雩浑不在意,又朝孔庚做了个鬼脸。
她折腾够了,终于听了父亲的话,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马车中,孔夫人从里面出来,坐回了丈夫的车上。
孔庚长吁短叹:“这孩子,没救了,你说她这幅性情,以后怎么嫁人?”
孔夫人撇了撇嘴:“还不都是你惯得?妾身以前就说丫头要严管,你非说舍不得,就算了,随她高兴就好,怎不见你这么疼我?”
孔庚哑然。夫人的话无从反驳,孔舞雩养成现在的性格,的确是他的过错。
过了好久,他才颓然道:“罢了罢了,老夫前世欠她的。”
“老爷……咱们待会进了鹤壁县,那里的捕快真的不会抓咱们?”
孔庚冷哼了一声:“老夫早有准备,从凤京到曲阜,沿途各县,哪个县令县尉我没打点过?白小鬼要从币货方面对老夫下手,他们难道不怕抓到我后,我把他们攀咬出来?如今之世与旧日迥异,我看那北冥真肃越来越疯了,那些小小的县官更不敢冒这个险。何况——”
孔庚抬起手,向后指了指。
孔夫人会意,他指的是这次去曲阜捎带的两个昆仑奴。
自孔庚上任廷尉丞后,他们与曲阜孔府的联系便愈发紧密起来,两年前孔府送来一批昆仑奴,说是要帮孔庚打理田产,只有孔庚和夫人知道,那批昆仑奴里夹带了两个奉命来保护孔庚的高手,一个叫孔大山,一个叫孔大海。
孔庚得意的笑了笑道:“那白小鬼还是根基太浅,他只能动用官面上的力量,这些力量还不一定听他差遣。就算白墨亲自带人来抓我,老夫大不了舍弃这些马夫和用来掩人耳目的币货,大山跟大海至少能把咱们一家护得周全。”
“但愿如此。”孔夫人还是有些忧虑,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一路势必不会像老爷想的那样一帆风顺。
天色渐晚。
一行车马开始安营扎寨,准备晚上的伙食。
雨也停了。
孔庚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天空,云层稠密,注定是不会有星星了。
“我将竹叶偷出篓,向天挥洒作流星……”
不知为何,孔庚忽然想起了孔舞雩信口胡诌的诗句。
一团柳叶随风飘来。
孔庚脸上忽然被什么东西照亮了一下,如同流星,转瞬即逝。
“不好!”
孔庚立即躲进了马车中,两个看上去像村夫的大汉倏然间冲进了竹林。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
“开唐!”
开唐实际上是开膛,但外人听了不明就里,裴行俭在杀伐品中对刘挺的描述里,便将他这一式绝技写作了“开唐”,并描述道:“挺一式绝技曰开唐,空斩于风,若有金鸣,出无虚发。”
刘挺还因此得了个诨号,曰:“一式挺。”
一刀劈出,孔大海神色剧变,飞速向后退去。
“刘挺?!”
刘挺哈哈一笑:“正是鄙人!”
孔大山仍在远处逡巡。孔大海擅长近身技击,孔大山擅长暗器,二人配合向来一远一近,孔大山见孔大海忽然退了出去,也收起了手中本欲弹出的飞镖,静观其变。
“刘挺,吾素知汝大名!高手皆惜身,如身殁,如何追求武道极致?在下孔大海,为孔府门下走狗,但也有些权柄,若君放下屠刀,降之以礼,我保你荣华富贵,泽及子孙!”
“哈哈哈!刘挺为恩公后嗣除暴安良,身正神直,汝籍籍无名之辈,安敢在此饶舌?看刀!”
刘挺飞身至孔大海身前,双脚陷地,便又砍出一刀。
“开唐!”
孔大海提剑挡住一击,剑刃反而将自己的胸膛割了一道伤口。
“裴行俭说使君刀无虚发,果真如此!一式挺,老子孔大海也不是吃素的!看我绝技!”
这句“看我绝技”喊出之后,刘挺屏息招架,却不见孔大海动静。
孔大海恻然一笑。
孔大山出手了。
五枚飞镖,连成一线,穿竹叶而来。
刘挺轻蔑道:“难道你们以为老子真的只会一招?俺可是杀过鱼的人!”
孔大海完全听不明白刘挺说的“杀过鱼”是什么意思。
只见刘挺转过身躯,斩出一刀,却仿佛带着四个虚影。
“剐鳞。”
此间交战正酣,孔庚心神摇曳。
孔夫人喃喃道:“我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孔庚扒着车床向外看了一眼,这时孔大山与孔大海同时出击,刘挺招架一远一近二人的攻击,却仍游刃有余,让孔庚不禁颤抖了起来。
“舞雩怎么样了?”
“她睡着了……”
孔庚苦笑道:“这种时候居然还能睡下……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
“老爷……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孔庚当机立断:“跑!现在大山与大海明显处在下风。来人不知道什么身份,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是个使刀的汉子,身形有些眼熟。他能跟着我们一路来到这里,可能跟我们夜晚一定安营休息有关。我们之后昼夜疾驰,不信他还能快过奔马!”
孔夫人点了点头,刚要吩咐车夫,却传来孔大海惊异的吼叫声。
“小姐?你来这里干什么!快回去!”
孔庚吓了一个激灵,立即跑下了马车,孔舞雩果真在竹林中,站在那凶徒与孔大海之间,对贼人敞开双臂,仿佛视死如归。
“呔!兀那贼人!如果……如果你想杀了我爹!你得先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