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中,她躺在沙发上,瞧着阳光照进那白瓷花盆,里面长出几株细小的不知名绿叶。
她早已把这里看作是她的家,但她偏生出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一次又一次,外出然后回来,如此反复。她从不算命,但却一直认为如果自己去算命,那算命先生肯定会对她惋惜的摇摇头,说,你是个注定漂泊的命,与周围一切都是萍水相逢,无根无蒂。
宋林是乘坐上午的飞机回上海,离别时,张丽笑着送她。风吹起她的头发,脸庞被遮住一半,她穿黑色羊绒大衣,袖口上翻,漏出一截白皙皮肤,上面印着黑色花纹,一个从未让人看懂的女生,但她依然可以天真活泼。
宋林问她去哪,她又是摇摇头,只说再见。
但宋林想她们还会再见,因为有缘,因为只有她会注意到一个坐在石头上看水面发呆的女人,并突然伸出手拦住她的视线。
晚上,她没能如约去杨静家里,她的领导把她叫去办公室,桌面上放着几张她前一阵随手写的几篇稿子,笑着说:“你看这不是挺好的吗?早这样,就直接选你好了”。
她说的是上次选主题的事情,同事蹭热度文章被选上,而她的那几篇连看都没有被看过。
宋林回以微笑。
“那就这样,按照这个思路写下去,你的位置还在那,没有动”。
“好的谢谢您”,她说,然后拾起那几张,离开。
回到家中,她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东西,只把从那小镇上带回来的彩色陶瓷小人放到床头前,明天她准备把阳台的白瓷花盆搬回办公室去,她喜爱它那嫩绿的叶子,即便只是那么细小的几株。
夜里,刘宇突然打电话过来,
他说,“我想见你”。
“为什么呢?有什么事情吗?”,此时宋林刚洗完澡,正在泡咖啡,
“没有,我只是想见你”。他说,声音沉重,比平时低很多。
“好吧,你等我一会”。
宋林应声,起身去穿衣服,
走到楼下时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嘴里嘟囔道好冷。
楼下,刘宇站在小花园边,她一眼就看到。在没有月光,没有星星下的天空是灰暗一片,只有他一个人笔直的站在那里,像被创作家赋予了黑色幽默的死神,身形消瘦,显得寂寥。
“散散步吧”,看到走过来的宋林,他笑,展开和平时一样的笑容。
“好的,你很喜欢散步吗?”,她认为在这么冷的天出来散步,不是特别喜爱就是有事要说。
“还好吧”,刘宇含糊的回答,然后沉默下来,闷声自顾自的向前走去,
其实,他平时极少散步,把大多数时间都留给健身房,或是饭局,他的工作就是少不了与人打交道,管理层的人际关系实为复杂,他还在慢慢摸索。
而今晚,他也想不通自己的行为,只是很想见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宋林走在他的身侧,瞧着他的脸庞,像是在看一种生物,这个像小鹿一样的男生,他的眉毛清秀,眼窝深邃,嘴唇轻薄,他有一双极为通透的眼睛,好似能看透爱情,
他脚步停下,顿了顿说:“我曾经暗恋一个女生”,
“然后呢?”,宋林问道,
“没有然后了,她出国了,作为留学生”。
他记得女生的脸,眼神轻柔,他喜欢她像水一样柔和流畅的线条,他看了这张脸很长,很长的时间,直到印在记忆里,闭上眼睛就会出现。
很显然这是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真是遗憾,你有像她表达过你的感受吗?”,宋林惋惜的问,
“没有,虽然我暗恋了她十一年”,他说罢,眨了眨眼睛,神情凝重,眉间微皱,显示着他的纠结,他不能把这段感情判定为爱还是单纯的喜欢,但这是他唯一的一段感情。
宋林认真的注视他,仔细攀附上这双眼睛,瞧进那里的星星点点,
说:“至少你还有你的爱情,你从没有遗失过,很庆幸”。也很幸运。
他侧过头看向她,嘴唇微微抖动,
在一切气氛刚刚好的时候,在他觉得她可以治愈自己的时候,他表白了她,
那一刻,所有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情感,形似暗海,波涛汹涌无人能察觉,
但刚好,她看懂了。
她诧异的深吸口气,无法想象,白天里那样阳光爽朗的男生,在夜晚会有这么多无法宣泄的情感,积压在眼底,埋没他泛着星光的眼睛。
她问:“你喜欢我什么?”
他说:“全部”,语气坚定不移。
宋林笑了,满足的眯起眼睛,叹息着说道:“千万不要爱我,也不要喜欢我,答应我,我已经没有爱情了。可是你有,所以你要好好的爱自己”。
说罢,她觉得这一刻,她是轻松的,很平静。
她为什么能看懂他眼里的情感,不过是她都经历过。走进黑夜中的人,才能看到黑夜中的其他人。
与刘宇分开,宋林独自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她抱着自己的双臂,心里酸涩隐隐作痛,每到这个时候,这种感觉就会伴随她好一阵,她把这种疼痛归结为孤独。
她需要走出门,把自己藏身进热闹的人群里。
凌晨,她跑到酒吧。
光滑的石阶,直通二楼,沉闷的大厅里彩灯不停的闪烁,台上,乐队在唱经典英文歌,主打怀旧系列,舞池里空荡荡的,所有人都选择沉寂下来,喝酒,抽烟,眼睛被熏的泛红。
在远离白光的地方,她坐在那里,喝加冰的威士忌,心里远比坐在教堂更加沉重,她从未认清过自己,也从不觉得自己能够认清谁。
凌晨三点多,乐队换人,开始演奏爵士乐,舞池里多了三两个人,缓慢的节奏令人昏昏欲睡,她离开高脚凳,向卫生间走去,眼神迷离,余光出现熟悉的影子,她看到他在那,身边坐着两个女人。
走进卫生间,墙上的镜子里,多出一个脸色微红的女人,头发散乱,眼神空洞,随之,镜子里出现冷漠的笑。
宋林走出卫生间,她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只看到他身边又多了两个男人,她离他们有些距离,所以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只能在灯光扫向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模糊的轮廓。
男人深夜出现在酒吧喝酒不算稀奇事,更何况他身边跟着他的朋友,只是她看那两个女人动作暧昧,与那两个男人频频互动,有说有笑。
她转头看向乐队,觉得索然无味。
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巧合的相遇,两条平行线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交错,但是那又如何,他没有抬头,她亦没有走上前,就像她更早之前说过的,她不会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不曾幻想不曾失望。
离开酒吧时,身后也跟着走出两个人,两个女人,
穿白色大衣的女人,一步一步缓慢的走着,嘴里说道:“这几个人好大方,给了不少呢”,
另一个女人刚巧经过宋林的身边,与她同行,对身后的人说道:“难得碰到这样大方的人,长得也不错,要是他真有心,就算被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身后的白衣女人,冷笑说:“谁要养你,一条项链就要上万”。
女人不服气,“那是我用自己挣得钱买的,要是他,我不带项链也一样好看”。
身后的白衣女人走上前,一头卷发,身上有浓烈的阿玛尼香水味,她说:“就算清白姑娘,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快走吧,下一场在南街,金姐说要早一点到,是个有派头的人”,
女人努了努嘴,没在言语。
或许,她也曾感叹过,或是曾陷入泥泞。
宋林这样想着。
身旁突然出现自行车一闪而过,惊的她踉跄后退一步,恰好这时身后一只手出现,扶起她,
她回头,是林辰,
她说:“你怎么在这?”,顺势低着头,假装路过,
林辰说道:“嗯,刚好过来,就看到你了”,他扶起宋林,整了整衣,也打算假装路过,
在他话音刚落,从林辰身边走过两个男人,穿着羊毛大衣,眼神里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目不斜视的从她们身边经过。
宋林看向这两个人,她可以肯定,是刚刚坐在林辰身边和那两个女人互动的男人。
待那两个人离开,她收回目光,看向林辰,笑着说道:“谢谢,我该离开了”,
林辰并没有放手,跟上她,说:“我送你”,
“我不准备回家”,宋林拒绝,
“那我陪你”,林辰顺着她的话说道,
瞧着宋林抬头看自己,他解释,“这么晚了,你自己一个人不安全”,
宋林闷声向前走去,没有去纠结他是真的认为晚上怕不安全,还是有别的想法。
两人走过许多条街,穿过小道,最后宋林抬头,再向前走,走过红绿灯,就又回到那个酒吧门前。
光滑的石阶,直通二楼。
她沉默,眼神闪烁,
林辰瞧向那前面,在看向宋林,
突然开口说道:“刚刚其实你也在吧,我好像在二楼看到一个与你很像的背影”,
她嗯了一声,
林辰叹了口气,说:“找个地方坐坐吧,我想我们或许会有话要说”,
在离她们不远处,林辰找到一间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便利店,
林辰让宋林等他。
等他从便利店出来,手里端着两杯速溶咖啡,递给宋林,自己坐到她的对面,
两人坐在便利店旁边的凳子上,
“为什么不说?”,林辰问向她,
宋林摇了摇头,
林辰想了想,又是叹了口气,他能猜到,
他问:“你是否已经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大概吧”,宋林不确定的回答他,
“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拒绝我?”,他看向她,
“不是”,宋林否定的说:“不全是”,
他沉默,摆出准备听的样子,看向宋林,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这时,凳子旁的路灯闪了闪,突然灭掉。
宋林沉默片刻,
她转移话题,“大概是因为我自己吧,我已经丧失爱的能力”,
“能跟我说说你的事吗?我想听你自己说”,
“我?”,林辰觉得好笑,看向她,
随即说起自己的家庭,“我家里就只有我自己,父母是商业联姻,结婚前签过协议,双方可以有自己的个人生活但不能留下私生子,否则就视为违约,另一方需净身出户”,
“这种东西真能拴住一个人吗?”,宋林不觉得这是能维持婚姻的一种手段,
“当然不能,只是作为互相牵制的手段,据我所知她们都有各自转移财产,在国外”,林辰说道,
“那你…”,宋林听到这,开口,刚说两个字,又咽下,
“爷爷在我出生前就为我规划好了,他老人家的全部财产都留给我”,
他自嘲的笑笑,
“怎么样?是不是突然觉得你以前生活的很安逸。所以我很羡慕你的家”。
“我的家,已经回不去了”。宋林低下头,
“你不想回去是吗?”,林辰一眼看穿她的谎言,
“我会想到他,一回到家,就想到他,我觉得对不起我的父母,对不起她们”。
“到底为什么?”,林辰再次问,
“你不是都知道了?”,宋林颓败的抬头,眼睛里泪光闪闪,
林辰霎时哑然,
他认真正视宋林,说:“听着宋林我没有调查过你,我只是问过陈晓,她跟我说了一些你的家里事,除此之外,没有调查过”。
听到这,宋林睁大了眼睛,审视着他,
转过脸,
“那天第二次遇到你,是我母亲的忌日”。
“你不是说是你好朋友的,难道其实是你母亲?”,林辰疑惑的问道,
“很巧合的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在那一天,离开的。而这一次我亲眼看着她,送她离开”。
她到现在还记得那埋在玫瑰花后面的脸,细细闻着花香,满足的闭上眼睛,只有她知道她的绝望。
“我母亲很早过世,在我小时候,我没有看到她的脸,没有看到她离开的模样,因为那时父亲在外地没有赶回来,一直放在医院,后来父亲回来了,他去了医院,回来时跟我说母亲去远方了,我不信却没有坚持,因为我听说死了很久的人脸是青灰色的,我那时很害怕害怕看到那样的母亲”。
“后来就遇到那个男人,他很好”,
林辰问,“他有那么好?”,
“他许诺我的太美好”,
此时,月亮出来,能轻易看到宋林苍白的脸色,
不是那个男人有多好,她所眷恋的是承诺,
“相信我宋林”,他说。这是他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