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又一次悄然笼罩了宫殿的一角。不知从何处吹入的风,轻轻拂动着挂在宫殿中的层层纱幔,泛起一浪又一浪温柔的涟漪,渐渐靠近了伫立在青石板上的两道身影,调皮地卷起那朱红的裙摆,曳起那蓝白的衣袂。
良久,终是那道朱红色的纤美身影不耐地先动了一动,如玉脸庞上笑意敛去,又罩上了一层寒霜,那双明眸却忽地绽放出异彩,只听她声音和缓了几分,仿佛已然确定了某些事实,却还要问上一问:“你叫我阿娘?我……可是和你母亲生的有几分相似?”
蓝衣白袍的青年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仍是保持着被解开脑中幻术封印时的姿势,但狭长眼眸中闪烁的幽光却证实了方才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见。又过了半晌,那双眼睛中红光忽亮忽暗,终是黯淡了几许,那青年眼睫颤了一颤,缓缓答道:“……是。”
婵幽眸中异彩更盛,口中却淡淡道:“那可否对我讲一讲她的事?”
玄震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厉,婵幽却是丝毫不惧,尖尖下颌反而更昂起了几分。玄震见了她那副冷漠的模样,简直与自己母亲生时毫无差别,一声“阿娘”险些又要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晃神,却无论如何再难拒绝这个与自己母亲极其想象的女子。他顿了片刻,方缓缓又道:“阿娘……她和你一般模样,都是那样美丽,冷漠,对谁都是淡淡的,好像永远都不快乐,不管看着哪里,她的眼睛里都只有忧愁,只有……恨意。”
他轻轻地说着,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更是从眼前那道朱红色身影上掠开,投向了更高的虚空,那里,仿佛浮现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样幽怨,却又带着无穷戾气。是啊,从记事起,阿娘就是那样,即便是对着自己这个儿子,对着她最亲近的亲人,也不曾展开笑颜……
“哦,她不快乐?”婵幽亦是轻轻道,但那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古怪。
玄震微微蹙眉,抬头看向她,却被那似笑又似怒的神情惊住,眸光闪烁几下,终是续了下去:“是,从我们住在……住在那湖底时,她就没有笑过。阿娘她身子不好,总是需要许多香药疗养,那些香草本可以在附近的城镇中买到,但阿娘她恨极人……人族……”说到此处却是不禁停了下来,脑中那一团乱麻似是解开了些,又好似缠得更紧,依稀有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隐隐叫道:“人族惯会伪装,装作讨你喜欢的模样,实则比蛇更毒,比虎更凶,趁你不备便会朝着你心口扎一刀子!你怎么就是记不住?!”
你怎么就是记不住……记不住……那声音在耳畔脑中一遍遍回荡,每响起一次,玄震的心就更痛一分,愧疚和悔恨,不甘和不解,一层层缠上心尖,一浪浪漫上心海。
蓦地,一个冷笑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恨极了人族?竟会有如此可笑之事?”
玄震霍然转首,愤恨地看向婵幽,凝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母亲当真可笑。当年她站在我面前,牵着那个人族的手,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这个幻瞑界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悔恨的一日?”婵幽在他那几欲嗜人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冷冷地道,“不过这也难怪,妖嘛,即便曾经多么相信人族,最终仍会明白过来,那些人族都是些无耻之徒。你瞧,今日那些闯入我们幻瞑界的人不也是一样?”
那个人族?玄震默然,脑中又一次泛起惊涛骇浪,原来阿娘曾经也相信过……相信过什么人么?他暗暗地想着,不经意间瞥到了手中那破损的荷包,当年阿娘拿起剪刀将它剪破的满眼狰狞又一次浮现眼前,让他不禁心中一凉。
片刻后,婵幽不耐地又催促起来,玄震只得继续说道:“……后来,那些道士被阿娘尽数杀了,但巢湖我们也待不下去了……躲入黄山之后,我们本来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可是忽有一日早间醒来,阿娘却不知去向……”
他断断续续地讲着,失却了十九年的记忆便在这一点一滴地描述中渐渐在眼前鲜活起来。那些破碎的图像,那些看不清的容颜,那些模糊的身影,亦在他带着缕缕凄然的诉说中渐渐清晰。
“……我在那寒气森森的石洞中找到了她,可刚将阿娘唤醒,她便……她便仿佛换了一个妖似的,忽然用手……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
青年青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痛楚,好像多年的那一幕即便到了现在,依然能够让他感到难以置信和痛苦一般。
“然后她便对你施了那个秘术,是以才让她的好儿子这些年都懵懵懂懂,什么都不记得。”婵幽缓缓接道,语气十分笃定,好似当年那幕是她亲眼所见一样,过了半晌才低头看向掌心那颗小小的深色紫晶石哼了一声,“哼,她倒是胆大得很!若非有这梦见石在旁辅助,只怕她重伤之下也没有那股力量将这秘术完成……想来当日制那梦见樽时遗落下的边角料,她竟是趁机拿走了一块带在了身旁……”
她口中所说的那些物事,玄震全然不知是什么,亦不想知晓。他只是手指轻颤,缓缓抚过脖颈,好似当年那种紧箍着的冰冷感觉仍残留在身体上。隐隐约约地,又有一丝丝红光自那双狭长眼眸深处亮了起来:“……那时我只觉得脑中一片剧痛,大约便是中了那幻术的缘故……但即便是那时,我也坚信,阿娘绝不会害我……她那样摸着我的脸,用从来没有过的温柔语调和我说话……只有那一次……再也、再也不会有了……”
说到此处,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已是忍不住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知不觉,指甲已是深深嵌入掌心,又过了片刻,几滴殷红,轻轻地落到了青石板上。
一旁的婵幽似也被他周身笼着的那层悲恸震动,原本冷漠的嘲弄声亦渐渐停了。
“你方才说,你阿娘叫做什么?”沉默了半晌,婵幽忽地打破了平静。
玄震怔了一怔,低声答道:“她姓沈,名讳上单下青。”
“沈单青?”婵幽似是有几分疑惑,若有所思地垂头喃喃自语,“沈……单青……单青……啊,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她最后那两句声调略提高了些,语气中更是多了几分兴奋,好似解开了一个谜题一般。玄震蹙眉看她,只听婵幽冷冷笑道:“她为了躲开我们,竟是连名字也变了……呵,既然恨极了人族,为何还要留着那人的姓氏?”
“改了名字?”玄震茫然地喃喃重复。那人的姓氏……那人又是谁,莫非便是阿娘曾经相信过的那个人?
“单青……哼,如今便告诉了你罢,你娘的名字根本就不叫沈单青,我梦貘一族与人族不同,有名而无姓,她的真名当叫做……”婵幽望着玄震茫然惊讶的模样,面上似是闪过一丝快意,“婵静!”
婵静?竟是拆开了本名么,阿娘……她为什么从来不对自己说?玄震怔怔地垂下眼眸,忽地想起一事,忙抬眼望向面前那朱衣妖女:“你……你方才说你叫做什么?”
“呵……现下才发觉么?”婵幽勾起唇角,嘲弄地笑道,“她叫婵静,我叫婵幽,是不是很像?自然当如此,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让玄震惊讶。他不愿接受的真相,纠结在脑中的那一团乱麻,在婵幽掷地有声的一句话中支离破碎。忽然,一股悲意掠过心头,但又那么理所当然,他早该想到这一切的,不是么?
从婵幽见到自己时说出的那句真相开始,自己就该隐隐预料到了如今这个境地罢?自己应当攻打的妖界,原来竟是自己的故乡,自己杀死的那些妖魔,原来竟是自己的同族,而面前这个自己曾用愤恨的眼光看过、用戒备的心思揣度过的女子,原来竟是自己母亲的亲妹妹!
悲意过后,涌上喉头的却是一阵笑意。玄震茫然望天,看到的却是幻瞑宫朦胧着一团团紫光的屋顶。苍天在上,只怕也在嘲笑自己罢?冥冥中到底是谁不甘寂寞,伸手拨乱了命盘,才让命运扭曲逆转到如此可悲可笑的模样?
“你母三十八年前,舍弃一族之长的位子也要离开,趁着妖界十九年一次地经过人间,头也不回地便随那个人族离开了幻瞑界……呵,想不到最终却是落到了那般境地,到死也要恨着那个曾经爱过的人么?”耳畔婵幽却是丝毫不曾察觉玄震的异状,只是冷笑着将埋藏在心中三十余年的不满尽数倾泻,“人族终究是不可信的,可你却混在了那群人族中,莫非嫌你母亲死的不够惨,还要步上她的后尘?”
恍然一道霹雳,划过胸中,炸响在脑海。玄震微微垂着头,一动不动,只是周身衣衫轻轻拂动,不知不觉,那刮过幻瞑宫的风竟是呼啸着以他为中心向四面猛烈地扩散了出去,沿途带起层层纱幔,便如同一片片紫红色的轻梦,却在瞬息间卷入风中被撕裂成了纷飞的碎片!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
是谁在笑,为什么这笑声如此凄凉?玄震茫然四顾,半晌才发觉,那笑声竟是出自自己口中。
他当然该笑,失却了十九年的记忆回到了脑中,难道不值得欢喜么?魂牵梦萦的、让自己甚至连南疆都曾涉足也要追寻回的记忆,想不到竟是这般……这般可笑可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bei1127、露露、123、我是只有脸长得憨态可掬其实内心腹黑鬼畜又变态的忠犬攻变异型态狂犬攻好想把主人禁锢起来每天抱着滚床单哟、一醉南晖、城、沂水寒、画尘、ly的留言~
ps感觉这章节写的不太好,大师兄的痛苦没写出来……唉,某草写虐无能,大家将就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