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影球的内容,是不可能人为改动的。(看啦又看小說)虚空幻影里猪头肿脸的方少谦,一脸青紫的说:“师叔,我没想弄死她,谁知那叶清欢竟这般想不开?”
玉机子终于是信了,攥上留影球一拱手:“昆仑的宴席吃到一半,是我离幻天的无礼。但现在琼浆玉露摆在面前,我离幻天也实在是没有一点心情。容在下先行告辞了。”
说完便呼啦啦带着一群弟子往那千帆宝船的停靠点去。残剑邢铭礼数周到的一路送过去,谈笑风生,连连安慰。好似任意一个宽和的主人。
待人都走了以后,白允浪一把抓住了杨夕:“走吧,我跟你去。”
杨夕本来正往那血衣高挂的崖边走,闻言一僵。回头望见白允浪仿佛洞悉一切的面容,沉默着点了点头。
二人踏遍了无色峰崖底,才在一个阴暗的土洞边,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狸猫。
它断了一条腿,肚腹也开了膛,流血流得双眼无神,却强撑着一口气,在地上挖洞。断掉的一肢拖在地上,动一下就露出白的骨头茬子。
杨夕快步走过去,一手按住它的肚子,眼中厉色一闪:“怎么回事?”
被血染脏了的胖狸猫,看见杨夕忽然眼中闪过一点神采。张了张口,却只发出“喵——”的一声。
白允浪一手按在狸猫的大头上,摇了摇头:“不成了,自爆了识海,现就只剩一点元神撑着,要不是心有执念,只怕三魂七魄早就散了。”
杨夕咬牙,“她……能修鬼道吗?”
白允浪苦笑:“你当鬼修是地里的白菜,随便死了都行么?除非大气运,否则鬼修都是生前被活活祭炼死的。”
杨夕悚然一惊。看着白允浪。
白允浪点头:“邢铭是被人生炼成活尸的,十万生魂坑杀,千年地火烧炼,也就只熬出了邢铭这么绝无仅有的一个鬼修。”
杨夕抿着唇,不说话。她知道,归池识海里的血池,也是祭炼之物。
白允浪并指顶在狸猫的两眼中间:“要帮你吗,如果有话想说的话。”
狸猫满眼感激的喵了一声。
白允浪一道剑气灌入,强行帮叶清欢暂时拢住了识海。可这等法门,从来都是越神奇,越催命。
叶清欢终于能口吐人言,艰难的翻身趴在地面上,开口第一句便是:“求二位昆仑的仙长,把小妖活埋地下。小妖感激不尽!”
杨夕一震:“你疯了不成?”
立刻反应过来,刚才这胖猫拖着一条断腿使劲刨地,竟是在活埋自己。
叶清欢仰起毛茸茸的猫脸,它身上尽是血污。脸却还干净。绒乎乎透着点儿傻气,一点儿都没有别家猫儿的精灵。
“若我有一点办法,都不会开口求人的。可我三魂七魄一散,身上禁制便会触发,把临死的情景传回去。我绝不能被离幻天发现是妖,不然……”傻乎乎的猫脸上,呆呆滚下两滴泪来,“我同族其他人,就都被我害死了。”
白允浪深深叹气,显是十分见不得这种情景。
杨夕默了一下:“谁害你的,方少谦?他为什么?你明明是去救他的。”
叶清欢呜咽了一下,声音里是苦笑味道:“我活了百多年,自以为是个聪明的,却还是不懂得你们人修的想法。方少谦觉得我看到了他狼狈一面,便趁我不备偷袭于我,想要消我记忆。可我哪敢让仙灵宫看到我的识海,便同他打了起来,后来他到底对我下了杀手,我不敢死在他面前,又怕他找到我尸体,只能自爆了识海,跳下山来。”
杨夕听得方少谦杀人灭口的理由,只觉得荒唐透顶,气得手都哆嗦。
再听叶清欢这种死咬着秘密的作死方式,更觉无稽。她觉得妖修们简直轻视生死到了一定程度,并且死心眼儿得不可思议。“可我之前也看到了你的识海,你也没……”
杨夕忽然收声,她其实并不能确定叶清欢有没有把她灭口的想法,也许只是没来得及实施也说不定。
叶清欢摆了摆头,“并不是每个人修,都像昆仑这般讲道理的。”声音里有点发苦:“你昆仑看出我的真身,至多不过拿捏我帮你做事。若仙灵宫知道了,必然二话不说灭我满门。说到底,只当我们是不可交流的畜生……”
借来的力气,支撑不了多久,胖狸猫的声音,愈发含糊不清起来,“离幻天若得知我是猫妖,必然全派彻查与我有关的弟子。我不能在有光的地方咽气!求求你,把我埋了吧,这是我族信物,我狸猫一族在离幻天苦心经营上千年,他们……他们会报答你的……”
叶清欢从口中吐出一片碧绿通透的叶子。这已是人族才惯用的利诱了。
其实杨夕倒是猜得没错。妖修的确轻生死,并且不通人情。准确的说,六大种族之中,只有人类,才那么的看重生死,惧怕生死。
不论草原上的羊,森林里的狼,还是那阴暗沼泽里沉默生长的杂草,人类以外的生命,哪一个不是从下生那一天开始,就生存在死亡的近旁?更别说灵修不死,鬼修全是死过,就是那最不可琢磨的真魔,也是从互相吞噬绞杀当中,才能生成一点灵智。可谓生于死后。
而他们也永远不能理解,人族为了面子,为了显摆之类的杀害理由。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顾忌千百年后别人壮大便灭人满门,更是完全不能明白。
同样的,他们也不能理解人族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理念、道义去牺牲。不过千万年的相处,他们只总结出了一件事,有理念的人族,要比没理念的好相处。
骨血里带来的差异,使种族间的鸿沟,深如不可弥合之天堑。大地上的生灵,极难真正的相互理解。那需要太过漫长的时间。
说不得谁好谁坏,不过在这世界里生而为人,多思而怕死,大约就是其他种族对他们的印象。
白允浪借给狸猫的一缕剑气已经泄尽了。叶清欢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却死死叼着杨夕的袖子,眼中流泪腹下流血,满满的哀求之态。
杨夕默了半晌,才终于开口:“如果这是你最后的愿望,我答应你。”
杨夕应是应下了,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向来跟比自己强硬的人干架,面对这么个半死的,可怜兮兮的笨猫,要把它活活埋去土里憋死,杨夕只觉得双手都哆嗦。
再想到是方少谦那王八蛋的所作所为,更是胸口一堵,几乎把心魔都激出来了。
白允浪看她模样,沉了沉眼色,挽了袖子上前:“我来吧。”
葬生,总是要多加尊重,不好动用法术的。
杨夕却好似大梦一场,突然回神。
“师父别动,我来!”
杨夕从怀里掏出一颗平日不用的芥子石洞府,把它摔在地上,而后把叶清欢抱了进去。“闷在土里,太难受了,这里也是一样黑的。”杨夕停了停,声音低了些:“里面有刀有水,看你是想要个痛快还是自然……你随便吧。我回头给你立个碑,你真名叫什么?”
狸猫好像笑了一下,在地上画了一个方块。然后摇摇头。
杨夕最后看了一眼,把芥子石洞府收了起来。并且捡起了那片绿得格外有生气的叶子。
黑暗中,趴在地上的孱弱狸猫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口气了。她用同族特有的秘法把事情的经过以意念传了回去。若有人能读通意念,便会知道那最后传递的信息是:“哥哥,昆仑和传说的一样好,若有机会,带族人离了离幻天,来昆仑吧……或许学不到无上术法,却能堂堂正正活着……”
从山崖下上来,已经是黄昏时分。
夕阳的余辉洒在无色峰顶,杨夕右眼看到度了金光的嶙峋山石,左眼看到鸟语香红日西沉。
杨夕笔直的站在山顶一块巨石上,“师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方少谦怎么能为那种理由下杀手。”
白允浪一抖长衫席地而坐,解下腰间酒囊,抿了一口。“你才多大,纵是见多了生死,你见到的也是些为了活着,或者为了活得好,去伤人性命的人。就是那……那程思成,”白允浪顿了一下,淡笑这继续:“也是为了复兴他程家,才干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们恶吗?当然恶,为了区区一命便连个底线都没有。可这世上还有不少人,为了取乐,为了面子,甚至干脆什么也不为只是看见了,顺手为之。”
杨夕眯眼看着夕阳,心里想起那个没来得及杀,就自己死掉的査百莲。又想起彻底走火入魔的仇陌。
甚至或许,仇陌都不是走火入魔,他从来都是,不怎么在意人命的。
杨夕第一次杀人,用火烧死没见真容,尚且吐了个天昏地暗。
仇陌的第一次,却是一砖头一砖头把人砸烂,而毫无反应的。
杨夕转过头来,“师父,能给我喝一口吗?”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头,指着白允浪手中的酒囊。
白允浪愣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袋口,笑着递给杨夕:“北地来的烧刀子,不要贪多。”
杨夕闻了闻味道,有点香。却没有喝,“是我连累了她。”
她静静盯着那细小的瓶口,精致的银色,包裹着圆圆一个圈。谁能从这一个小圈,看到里面装了多少酒呢?
也许不喝一口,永远不会知道。甚至没有喝完过一次,也不能够知道。
白允浪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指叶清欢。不由就郑重了起来,
“杨夕,你既然出身大行王朝,该当听过一句民谚。羊儿养得太肥,招来了狼,只有去怪狼,断没有怪那喂羊的。”
杨夕凝眉:“狼是畜生,怪它何用?只有打死而已。怪就怪,那喂羊的太弱,打不死狼!”
杨夕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口酒入喉,火辣辣流过心肺,烧到肚肠。辣得杨夕直吐舌头,一只爪子拼命扇:“师父,我看男人难过了就喝酒,竟是找罪受吗?这到底有什么好?”
白允浪见她这模样,才放下心来。洒然一笑:“一杯黄汤千般好,酒能解忧,酒能消愁,酒能忘惑。”
白允浪开始淡淡的哼一只小曲儿,那曲调有一种质朴的苍凉,回荡在无色峰的嶙峋山石之间,飘飘荡荡。
哼了许久,见杨夕的小眉头还皱着,难得的一脸孩子气,终于找到了一点做人师父的满足感觉。这孩子平日太独立,好像都不会迷茫,不会胆怯,不会寻求称赞。就像一只草原上挣扎久了的小狼崽子,坚强是坚强了,却总让人觉得不亲近。
“丫头,是不是心魔又添了风劫?”
杨夕点点头:“嗯。”却是不怎么当回事的模样。
白允浪见多了小狼崽子,太知道他们迷茫什么。笑得分外温暖:“少年初识愁滋味,可是忧虑,这世间难辨的是非善恶?亦或忧虑自己的评判资格?”
杨夕摇摇头:“不,我只是很着急。”
白允浪奇了:“急?”
杨夕小小的,又喝了一口酒。还是那站得笔直笔直的样子。“师父,我太弱了。我虽然一直知道,自己就是个小角色,可是我以前没有这么清楚的感受过。这是修士的世界……”杨夕不知是不是有点醉了,抬起手来,指点着那满山嶙峋怪石,指点着已经燃起灯火的无色殿,最后把不远处的昆仑主峰也包括进去。
“我以前修仙,只是想着筑基。这样凡人的官府,就不能规定我是个可以卖的东西。可是现在我知道,官府之上还有更大的官府,国家之上还有修仙界的怪物。甚至修士之上,还有那莫名其妙的天道。”
杨夕仰起头来,盯着天上隐隐开始闪现的诸天星辰:“我要走到那里,才能不被卖掉。我要变得很强,才能护住我想护的,杀掉我想杀的。方少谦那种人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我现在可以杀了方少谦,但我能杀掉他师父吗?或许我想想办法,也能杀掉他师父,可我能灭了整个仙灵宫吗?如果他的门派来找我的门派报复,我要怎么办呢?如果他的师父来杀我的师父,我能护得住吗?”
杨夕一双眼睛亮晶晶,黑色和蓝色,都那么纯粹。
白允浪被杨夕的话怔住了,他头一次听见这种,要保护自家师父的说法。大约这小畜生的脑袋,是和别人不大一样的。
杨夕盯了星星许久,突然笑起来:“筑基之上,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要那些穷凶极恶听见我的名字便颤抖,我要那伺机报复的人再没有让我顾忌的本事。我还要像残剑师叔那样,滴水不漏再不连累任何人。师父,人命这么短,要走的路却那么长,所以我很着急。”
“至于迷惘心魔什么的……”小姑娘一双纯纯的眼睛,认真的盯住白允浪,“就算是凡人,谁家还没有本难念的经,哪个人还没点儿烦心的事儿呢?我是没时间犯愁的,就让有时间的人去愁吧!”
异色的双眸,倒映出白允浪的影子,撒着漫天的星辰。有点初生牛犊的倔强,还有凄风迷雨中单刀直入的果决凶狠。
“对付心魔,我从小的办法就是,习惯它。”
白允浪双手接住酒壶,愣在那。是啊,谁家还没有难念的经,那个人还没点儿烦心事儿?人生苦短,就是修士又有几个人能真正长生,哪里有那么时间去犯愁?
“原来……习惯就好吗?”
无色峰上,一天之内第三次黑云压城。
转眼间,狂风大作,暴雨瓢泼。
杨夕连忙从石头上跳下来,“哎呀,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呐!师父咱们快走……哎,师父你屁股底下地怎么裂了?”
无色峰上回荡着杨小驴子崩溃的叫喊:
“师父……你是元婴啊啊啊!你不能在这里渡劫进阶啊,无色峰会被天劫铲平的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