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肯定有人不信,但这是事实。
黄红的老公庄有成在朵山“贵为”镇书记,而她仅是镇中学的一名勤杂工。
庄有成为黄红安排的这份工作,不仅黄红不满意,黄河不满意,连路长顺都觉得砢碜。
一个镇的书记,若真想给老婆安排个既轻闲福利待遇又好的工作,甭说在自己管辖的镇上不难,即便在县城也易如反掌。
庄有成有自己的打算。
镇中学校长曾为修操场的事和庄有成拍过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嚷嚷:“为什么城里的孩子可以用塑胶跑道,农村孩子就该在泥里滚土里爬?师资的事镇上作不了主,修建个和城里学校一样的操场你做不到?”
这件事搁在乡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不想做,借口有的是,想做就能做到。庄有成想做,也做到了,他卖了镇政府大院的柿子树,一分钱没留全给了镇中学。
修塑胶跑道花不完,校长又用剩下的钱在校园里装了几盏路灯。
庄有成最怕黄红在单位里摆镇领导太太的架子,把黄红扔到这样的校长手下做勤杂工,他放心。
果然,自从黄红接受了这份工作后,成天向庄有成诉苦,称校长不懂人情世故,对她丝毫不照顾,活一点儿不比别人少干,早退迟到还要罚款。
庄有成心里暗乐,嘴上却说:“庄稼人干惯了粗活,扫扫地擦擦玻璃岂不是享了天福啦!”
黄红就说:“屁,你真不嫌丢人!”
一开始黄红当然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回朵子东向黄河抱怨,黄河一想便明白了庄有成的良苦用心。
这小子为门前清静,真舍得下血本。
黄河对闺女说:“你去干,他不怕丢人你怕什么。去了别藏着掖着,逢人就说你是书记的老婆,让全镇的人,全县的人,都知道他庄有成是个‘大义灭亲’的好干部呢!”
庄有成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自从黄红做了勤杂工,黄家庄家的亲戚再没人托庄有成找工作。他连自己老婆的工作都安排不好,更何况别的人呢。
黄红没什么文化,勤杂工的工作正适合她,校长的铁面无私也让她慢慢明白了,庄有成是庄有成,她是她。
还有一个好处,黄红的生活开始和丈夫同步起来。丈夫上班她便上班,丈夫下班她便下班,只有一样,她歇周末,庄有成有时歇有时不歇。
周六一大早,黄红问庄有成,“回不回村?”
庄有成要下村开抢收抢种和三夏防火现场会,边往嘴里扒拉面条边说:“今天没空,明天能行。”
“我买了两条活鲤鱼,搁到明天不就死了?”
庄有成将碗一推,拽过沙发上的公文包起身朝外走。
“鱼死了咋办?”黄红喊道。
你不会一个人先回去吗?庄有成在心里说,嘴巴却抿得紧紧的。
镇长祁辰夜里带人去国道上拦收割机,不知拦到了几辆,他得赶紧去镇上看看。
每年的麦收季节就像打仗,一手抓抢收抢种,一手抓麦田防火,两件大事像是紧箍咒,本来就箍得基层干部头疼,上级还要唐长老似的天天念经。
至于抢收抢种,其实用不着领导干部操心,庄稼人谁不知道“麦熟一晌,虎口夺粮”的道理,只不过现在壮劳力大多出去打工,收种的活计落在妇女身上,靠人工收割赶不上茬了,得租收割机。
可是朵山是山区,地块零散,收割机干不出活挣钱少不愿来,前两年是有人去路上拦截,为此没少闹纠纷,去年还发生因为“暴力拦截收割机”的伤人事件,并且上了“焦点访谈”。
庄有成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登上中央电视台。
磊山自从设县制以来连省台的新闻都未上过,他开了先河。
县长私下里和他说,“老庄,不要有压力,凡事都有两面性,要辩证地看事情,被央视曝光当然是件丢人的事,可也为磊山做了一次宣传不是。你知道在央视做一分钟的广告得花多少钱吗?当年那个秦池酒花了六千万只做了几秒钟的广告,你给磊山做了整整半小时的免费广告呢!只要能把坏事变成好事,这次的教训就值了。”
凡事当然有两面性,虽然他并没有被免职,可也失去了一次宝贵的晋升机会,不是因为这次突发事件,他可以再升半格,退居二线到县人大干副主任的。
临门一脚踢跐了,尽管没有滑倒,却将球踢飞了,命运弄人,从此庄有成只能终老朵山了。
今年庄有成早早召集村干部开会,严令任何人不准私自上路抢收割机,由镇政府成立抢收抢种指挥部,收割机的事由指挥部负责协调。
指挥部怎么协调,还不是一样得上路去堵截过路的收割机。
不一样的是,镇里挤出一部分资金,和收割机主签订协议,按天发给补贴,麦收结束后结算。
这招管不管用庄有成没有谱。
庄有成在镇政府门口遇着方一同,方一同的右手上缠着纱布,一脸的愁苦。
庄有成一惊,问:“打架啦?”
方一同也去拦收割机了,他们分成四个小组,每个组四个人,祁辰、方一同和两个副镇长各领一组人。
方一同苦笑说:“人家嫌给的补贴少,一天才五十块钱,多割一亩地麦子就有了。黄红旗一恼就和人家推搡了几把……我的手不要紧,倒是黄红旗的头被砸了个二指宽的口子。”
这还少?一台收割机一天五十块钱,整个朵山要用二十台收割机,一天就得扔出去一千块,十来天的麦收期一万多块钱没了。这笔钱一没有上级拨款二不能摊派,全靠镇政府压缩办公经费,这可是牙缝里省出来的钱哪。
“黄红旗跟着裹什么乱,他们朵子西才几亩机割田,谁让他去的?”庄有成火了。
方一同嗫嚅着说:“他从县城回来,看到我们在路上就主动要求帮忙……”
两人朝院里走,派出所长王超从后面追过来,“庄书记,庄书记……”
方一同说:“打人的收割机主被带到了派出所。”
坏了,可别再闹到电视上去。庄有成心里七上八下的,等王超走近了,劈头盖脸问道:“没上报吧?”
他的意思是问打人者上报到分局拘留了吗。
王超找庄有成不是汇报黄红旗被打一事的,他听到两岔去了。
“这不找您上报了么,庄书记,参加麦田防火的人员有个要求,每个防火点一天要五桶纯净水……”王超说。
庄有成说:“这件事也找我?”
“祁镇长说喝不起……”
“一同,你支我的工资去买水。”
“那哪能呢,书记这不是熊人嘛!”王超讪笑道。
方一同心里说,知道是熊你的就好,身为三夏防火工作组副组长,连喝水的事都来烦书记,不知是哪根神经接串线了。
并非王超的神经出了问题,而是防火的事本和派出所的工作不搭边,他心里不爽,故意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庄有成逗咳嗽。
一到农忙季节,镇政府能拉得出去的人满打满算屈指可数,镇委班子成员哪个不是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麦田防火是一票否决的大事,县里有严格考核标准,只要发现一处着火点,取消年底先进集体和文明单位的评选资格不说,还要对镇领导班子进行诫勉谈话。
庄有成不怕谈话,他对再上一个台阶早就没了奢望,可是祁辰怕,祁辰年轻,学历高,还有更好的前程等着他。
庄有成希望一起搭班子干事的干部,尤其是年轻的干部都能有更好的发展。若干年以后,这些伙伴们提起他庄有成,能竖起大拇指说一个“好”字,他就心满意足了。
治下平安,任内造福。这是庄有成做官的理想。
作为基层的一把手,要实现这个理想太难了。就拿防火来说,三夏防火年年抓,年年抓不实。咋能抓实嘛,群众图省事,收完麦子一门心思就想着放火烧麦茬,而且烧麦茬的手段五花八门,行走路过随手丢一个烟头就把火放了,防不胜防。
人民群众认死理,我的麦茬我的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谁也管不着。不让我烧,我给你面子,明着不烧背地里烧,你睁只眼闭只眼大家相安无事不就行了。
当然不行,且不说空气污染,单是一不留神引发的火烧连营,将未收割的麦子一锅端的事哪年不发生几起,由此造成的矛盾纠纷,转化出的上访案件,无形中又给基层干部带来极大的压力。
所以三夏防火没有派出所的参与,不把烧麦茬上升到治安案件,就没有震慑力。
派出所的人手小,经费不宽裕,王超闹情绪在所难免。
庄有成知道王超的难处,就像县长知道他的难处一样,大家都心领神会,困难各自克服。
方一同见庄有成在说气话,忙转移话题说:“王所长,书记问你打红旗那个人拘留了没有。”
“正准备申请呢,那小子太黑了,竟然拿扳手砸黄红旗的头,要不是方主任挡了一下,黄红旗恐怕就悬了。”
“他活该!”庄有成脱口而出,他是真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