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太傅府门前,连晟跳下马,而后转身,小心地将塞壬扶了下来。这时候,府里已经有家丁迎了出来。他们在太傅府受到了相当的礼遇,让塞壬觉得厉害,拉着连晟的胳膊又夸了他一圈,将他顺毛摸得唇角带笑,拉着她的手不断轻轻抚弄她的手指。他所受真心的假意的称赞无数,还从不知道谁的夸赞会让他愉悦至此。
“呀,真没想到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呀。”就在连晟拉着塞壬的手打算去他在太傅府的住处休息的时候,一个爽朗的女声忽然传了过来,“怎么,这位妹妹就是你拼了命也要找出来的那位?”
听了声音,塞壬忙抬头去看,就见一个身着红色劲装的女子立在那儿,俏生生的,十分干练的样子。塞壬一抬头,这姑娘就也看清了她的脸,便又笑道:“果然是这位妹妹,见了真人就更能觉出,连公子的画像可真是像绝了。”
一听有外人,连晟便隐去了脸上的笑意,向她问了个好,就低头向塞壬解释道:“这位是太傅府小姐,太傅大人的独女,叶笙小姐。”
塞壬也问候了一句,见连晟没有多余的礼数,她就不确定对这个高官之女该不该行个礼。然而,叶笙却显然根本就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走了过来,笑着道:“妹妹可是劳累了?若是不累,咱们就一块儿喝个酒去吧,也是为妹妹接风,尽尽地主之谊。”
“改日吧。”连晟回绝道。他刚刚才迎回塞壬,恨不得能与她一直黏在一块儿,又哪里愿意多出个打扰他们的人。
“好呀。”在他的同时,塞壬却是这么答应道。她能看出这个姑娘的善意,总觉得她请她喝酒,说不定是与她熟络一下,免得她在新住处过于拘谨,甚至说不定还想与她交个朋友,那她哪里会回绝?“阿晟,既然有酒喝,那我们就去嘛。”听见连晟回绝,塞壬便转头笑道。
一般来讲,是塞壬的意愿连晟就不会反驳,因而尽管更想与塞壬回房亲昵,他却还是顺势应了。
这个叫叶笙的姑娘真的是十分爽朗又健谈,去酒楼的路上也没个沉默的时候,一路上给塞壬讲了不少趣事,两人笑声不断,倒让一旁的连晟抿着嘴有些吃味,不悦叶笙抢了塞壬的关注。
他们就近去了入仙楼,等到了酒楼的时候,塞壬已经与叶笙十分亲密了。在闲谈之中,她才知道连晟能够见到太傅实则也是借了叶笙的引荐,在连晟求见时,正好遇到了叶笙。想来也是,若是无人引荐,就算肚子里真的有的是东西,当朝太傅又哪里是说见就那么容易见的。
进了入仙楼,叶笙也不愿待在雅间。比起跑去雅间安安静静地喝酒,她更喜欢和一堆人融到一块儿去,耳边有动静,心里头痛痛快快。
知道连晟的建议让日日愁眉的父亲在这两日都轻松了许多,叶笙对连晟是真的很是感激的。尽管之前帮连晟找塞壬时曾玩笑要连晟请酒来报答,此时的酒钱她却还是抢着付了。喝酒对大多数女人来说不太体面,是以能喝酒的女人不多。叶笙本想单独替塞壬叫茶水来,却不料塞壬摆摆手,随手拿着酒盅喝了干净,又倒拿着笑眯眯地摇了摇,一副不惧的样子。见她这样,叶笙便笑了起来,道:“我可越来越喜欢妹妹了。”
她们叫了菜下酒,吃吃喝喝聊得开心。连晟紧贴在塞壬的身边,见塞壬与叶笙聊得开心,心里越发吃味,便也常常开口插话。他话相对不多,却常出妙语,与平日沉静略有不同,让塞壬又看了他好几眼,忍不住戳着他的腰笑他:“阿晟死闷骚。”
因为定位偏高,基本上,除了读书人互相对诗或是辩驳,入仙楼一直都不算吵闹,塞壬他们的声音便也不高。这份相对的安静也让突如其来的碎瓷声格外响亮。
听了声音,塞壬向那个方向看去,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像是不甚打碎了桌上的碗。看着地上的碎碗,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而后抿抿嘴,飞快地低下了头,道:“我知错了。”坐在桌前的中年男人像是和他一起来的,见他打碎了东西,蓦地皱眉,而后一伸手,狠狠抽了那少年一巴掌,同时高声骂道:“真是个废物!猪狗不如的东西,养你有什么用,看我不打死你!”
那少年的头被他打偏过去,脸飞快红肿了起来,显然受力极大。本不是什么大事,却没想到,那男人打一巴掌还不够,又呼啦一声起身,一抬脚,忽的将少年踹倒在地上,狠狠踢了一脚,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那男人下脚极狠,又专往脆弱的腹部上踢,让人看着就颇为心惊。那少年却丝毫不知反抗,甚至连躲避或是蜷起腹部都没有,硬生生地挨着男人的拳脚。他显然很疼,却一手紧握着另一手的手腕,咬着嘴唇不住闷哼呻|吟,并没有什么大动静,这份隐忍却反而能让人更加不好受。那男人踢了几脚,竟还嫌不过瘾。左右转转头,他没有找到趁手的工具,就干脆拎起了一旁沉重的木椅,接着椅子的重量用力地砸到少年的身上,让地上的少年随着椅子的起落不断颤动,声音也带上了痛苦的呜咽。
连晟看着那少年,微微眯眼,不自觉地抿紧了嘴唇。他没想到他还会见到这样的情形,太过相似的情形让他不自觉地想起了他最不愿回忆起的过去。熟悉的情景再现,往日的痛苦与愤恨缓缓从心底苏醒,让他伸手握紧了桌角。曾亲身经历的疼痛与屈辱慢慢拧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痛苦难当,和着愤恨一起,令他眸中竟隐隐带出了杀意。
就在连晟被渐渐苏醒的旧日痛苦所折磨时,塞壬忽然站起了身。看了一会儿,她紧紧皱着眉,无法再忍下去了,便打算向那二人走去。连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就轻松了许多。没错……你看,当时他猜的没错,如果当年,是她看到他受苦,就算明知麻烦又棘手,她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就像今日一样。她是那么天真又温柔的姑娘,一举一动都能攒住他的心。而他愿意护着她的这份天真,默默处理掉她的单纯所造成的所有麻烦。她只要看到这世上美好的一面,永远维持着她的单纯就够了。
就在塞壬皱着眉头打算走过去的时候,叶笙忽然按住了她。“妹妹不会武,担心受了伤,让我去吧。”说着,叶笙站起身来,几步走到他们二人那里,也不管那个中年男人,只是低头问着地上的少年,道:“你们可是父子?”
听见她的声音,那少年睁开眼看了她一眼,顿了一顿,才摇了摇头,一双黑得极纯粹的眸子里满是逆来顺受。叶笙想,他大概根本就没指望她能真正帮到他,大多数人,大概只会替他说几句话罢了。而此时,那中年男子见她过来,就也冲她骂了起来,道:“滚远!咸吃萝卜淡操心,有你个小娘们什么事儿啊,还不快给我——”他一脸嚣张,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女子便蓦地抬脚,一瞬间,就干脆利落地将他踢了老远,重重地摔到了一旁的墙上。
“当初你爹在床上就该这么干了。”冷冷地开着黄腔讽刺了一句,叶笙俯下|身,一伸手,就将地上的少年拉了起来。那少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墙边的男人一眼,便低下头,向叶笙轻声道:“多谢姑娘。”声音嘶哑,呼吸拉长,显然还在忍痛。他虽道了谢,眸中却无一丝喜色,还在看向中年男人时有明显的瑟缩。稍微一猜,叶笙就猜到了,也许过去也有像这样帮助他的好心人,但既然他还在这个人的手里,就说明过去帮他的人都只让受了气的男人将怒气再次发泄到了他的身上而已。
可他还是向她道了谢。
在那一瞬间,叶笙的心忽然很用力地软了一下。她抿嘴看了面前的少年一会儿,而后在男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时,忽然转身走过去,一把提起了那个男人。“我们去外面聊聊吧。”她说。
这时候,塞壬也跑到了少年的身边,担心地询问他的伤势,考虑要不要直接将他送去医馆。连晟跟在她的身后,也难得温和,道:“不必挂心,以后,你便也不必跟着他了。”那男人一看便是极好掌控的,拿了钱,基本也就消停了。
那少年听着他的话,摇了摇头,轻声道:“多谢二位。”显然并不相信自己能得救。就在塞壬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几句话的工夫,叶笙就已经从外面走了回来。她走到了少年面前,带了笑容,俯下身子,从下面看他低着的脸。“走吧,去我府里找人看看,踢那种地方,得好好查查才行。”她这样说着,伸手便拉住了他的手,又给他轻轻揉了揉红肿的脸。对这样的孩子,一定要温柔才行。
少年看着她的笑脸,又见男人没有回来,微微怔了怔。“是您……买下我了吗?”顿了顿,他这样轻声问道。
“不是。”叶笙道。看着少年抿抿嘴,复又慢慢垂下头去,叶笙又笑起来,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买下你,是收下你了。你叫什么名字?做我的徒弟吧。”
少年愣了愣,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叶笙便仍笑着,重复道:“我今年二十有三,虚长你几岁,武艺还算过得去。做我徒弟,我教你武艺,可好?”
少年看着她,反复张了几次口,迟疑着,问道:“您……是说真的吗?我……”他说着,看了看门口,仿佛觉得那男人还会从门口出现。
“他走了。”叶笙安慰他,“不会再回来了。”
“您真的,买下我了?”
“不是买。”叶笙纠正了他的措辞,“是花了点钱替你打发了麻烦的人。当然,你若不想学武也不必勉强,学武很苦,若是不喜欢,就不要一时冲动,对咱们都不好。”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他抿抿嘴,小心道:“学武,我什么也不会,会让您失望的。”
“不会的。”叶笙看着他黑得纯粹的漂亮眼睛,认真道,“我不会对我的徒弟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