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达木坐稳了代族长的位子，却从来没有碰过老族长留下的号角。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尊严，抑或是某种懦弱的表现，三年里，他的声望越来越高，但在那场三等部落的比赛后，他再也没有踏上过大比的擂台。
——但是每年都会见到莫利安。
莫利安在台上挥洒力量与骄傲，他在人群中冷冷地看，说不清是更厌恶莫利安的游刃有余，还是更厌恶自己的动摇。
他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再踏上这里了。
之后的故事被命运推动。
外族人，苍天书，智慧，古约纳奇尔遗址……乌达木逐渐剥离出世界的真相，他的大脑仿佛眨眼间被塞进了太多的东西，像一个被赐予太多的人，抱着一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明明时间紧迫，却懒惰得不想思考。
于是开始了旅行。
这片沙漠很熟悉，也很陌生，有太多太多自己所不了解的人和事，他跟随商队行商，伪装成没有力量的普通人，救助过受伤的勇士，也灭杀过凶悍的兽群。
他再次见到莫利安，是在一个月后。
“乌达木哥哥，请救救这个人吧。”
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从屋外跌跌撞撞走进来。
她的身上架着一个比她还脏的人，那人上身□□，露出的许多伤痕已经沾上砂砾，有些化脓恶化了，头发和胡子混在一起，脏得板结起来，看不出脸。
乌达木帮着把人扶进来，放在铺了毛皮的床上。
来到这个村子十多天了，乌达木和附近的村民已经很熟。
因为村子很弱小，每天都有很多人受伤，有时候乌达木会用“那种力量”救治一些伤得太重的人，一般两三个人付出一些生命力，就能够救活一个人，只是那几个付出的人会虚弱一段时间。
乌达木触摸到那个人的皮肤时，发现他身体滚烫。
“今天出去狩猎捡到的人。”
小姑娘抹了抹那个人脸上脏兮兮的灰，有些低落，“我、我付不起救他的代价……但是再不治疗，他就要死了！”
那个人在小姑娘手下□□了一声。
乌达木明白过来，他起身去关了门。
“没关系，一两个人我还负担得起，不要对别人说就好。”
小姑娘热泪盈眶：“谢谢你，乌达木哥哥！”
乌达木轻轻揉了揉她脏兮兮的脑袋，这个小姑娘叫洛卡，是个孤儿，乌达木看到她就不由想起自己的妹妹，平日难免照顾一些。
“去水缸里弄点水洗洗脸吧，也帮我弄一点过来。”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乌达木一手捏住自己辫子上的铃铛，一手覆在了床上的人身上，一层蓝色光晕从手中流淌出来，渐渐的，那些巨大狰狞的伤口缓缓愈合起来。
当伤口长出新肉，乌达木也就停下来。
洛卡把水弄来了，乌达木将布巾放进去揉湿。
给受伤的人擦了擦脸，他的动作并不轻柔，已经伤口好了大半的人被他用力搓醒了，乌达木刚刚把布巾再次放进水中，染黑了一盆水，他就感到自己的手腕被抓住了。
床上的人双眼明亮，黑色的眼珠子直直盯着他。
这个人是莫利安。
乌达木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到莫利安，就是这个孩子差点死在狼窝里，奄奄一息被带回部落，命运的神奇确实难以预料。
莫利安好得很快，没几天就活蹦乱跳。
在乌达木还没意识到的时候，莫利安已经村民们混熟了，乌达木从屋里出来就看到莫利安在和村子里的小孩子们玩，小男孩扑上去抱住莫利安的腰，莫利安大叫一声假装跌倒，然后小男孩骑在他身上哈哈大笑。
乌达木走过去把小男孩提起来，摸了摸莫利安背后的伤。
莫利安上身□□着，伤疤横贯整个背部，有新伤也有旧伤，几乎找不到完好的地方，即使是早已平静如死水，乌达木还是心里微微难受。
莫利安两眼明亮，直直盯着乌达木看。
乌达木看他一眼，直起身就要走，但是莫利安一把牵住了他的手，乌达木顿了顿，回过身看向趴在地上的青年，然后莫利安就笑了。
“我腰疼，拉我起来吧……”
乌达木怔了怔，然后发现莫利安是在撒娇。
他心里涌起一阵不知什么滋味，莫利安神色坦荡而温柔，但眼睛里亮晶晶的又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乌达木身体比大脑更快，他反应过来时莫利安已经被他扯起来了。
莫利安往他身上贴：“笨蛋乌达木，我好想你。”
乌达木不知道自己怀着一种怎样的的心情，和莫利安坐在屋前的沙地上喝酒。
夜色很宁静，今晚没有风沙，天空中是明亮而繁多的星星，虽然没有月光，但却并不太阴暗。乌达木喝一口皮囊里的酒，慢慢咽下，火辣辣的感觉一直滑进胃里。
一旁的莫利安大口灌了几下，然后抬起手背擦擦下巴。
“这些年，你好不好？”
乌达木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莫利安也会说这种话。
他下意识转头，莫利安也在看他，那种眼神非常明亮干净，但乌达木隐约察觉到他胳膊在抖，脸颊也有点红。乌达木了解莫利安的每一个动作，他知道他这是在害羞。
于是他说：“我很好。”
莫利安手指抠了抠另一只手的手背，声音都抖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问问我？”
乌达木被这孩子气的话弄得心里一跳，他喝一口酒，平复一下心情，然后低声地问：“那，你好不好？”
没想到话音刚落莫利安就炸了。
“我不好！我特别不好！”
他好像就等这一刻一样，又快又大声地噼里啪啦地说，“我特别想念你！每天都在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可是你不理我了……”
乌达木觉得耳边像是炸雷，轰得他心脏都快炸了。
莫利安还在大声说。
“我真的特别想念你！没有别人比你更想的了，你不要走了！”他突然抓住乌达木的手腕，逼迫他转过身来，“你不要走了，我很难过……”
乌达木手一抖，酒囊掉在沙地上。
他闭了闭眼，才慢慢轻声地说：“不，走的那个人是你。”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非常平静，乌达木看到莫利安愣愣的脸，黑眼睛盯着他，微微张着嘴傻得不行。然后莫利安手松开，乌达木轻轻一动就抽回了手腕，莫利安眉毛皱了皱好像有点低落。
乌达木心里像是被什么慢慢捏皱了，非常不舒服。
莫利安不说话了。
乌达木于是倾过身子捡起酒囊，拍了拍，然后撑着膝盖站起来。
“你睡吧。”
这么说着，他自己走进了屋里。
乌达木很久才睡着，睡着后也在乱七八糟地做梦。
他梦见小时候的很多事，小时候的莫利安是个很温顺、至少在他面前很温顺的人，非常乖，又黏人得像一头毛茸茸的大型动物，话也很少，有时候可以安静得像不存在一样。
但当他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注视着你的时候，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身体中住着一头野兽，随时会释放出凶性的野兽。
“每个人其实都有另一个自己吧。”
乌达木记得自己曾经这么说过，那是十七岁的时候，族中有一个年轻人逃离了部族，从此杳无音讯。那时候莫利安和自己就像今天一样，坐在屋前喝酒，闲聊。
他还记得莫利安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好像并不经意地问：“……这样好吗？”
乌达木注视着天空，夜晚的天幕是一种浓稠的藏蓝色，有星星的夜晚，总是显得天空非常高、非常远。他微微仰起脸，被酒气熏得发热的头脑微微昏沉，但说出的话语却非常有力。
“没有什么不好的。”
他虽然感到昏沉，但大脑依然清醒，“如果可以，我也会去外面广阔的世界中看一看吧，别的部落、三大国，属于其他人的生存方式……”
“……生命太短暂了，这样很好。”
乌达木还记得莫利安那时候的眼睛。
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明亮，简直如同黑色的太阳。
……
乌达木猛地醒过来。
窗外的星光照射进来，他冷汗流了一身。
他走出门外的时候，四肢都有些软。
出乎意料，莫利安竟然还坐在原地，双腿盘起呆呆望着天空。乌达木忽然想起莫利安走的前一晚，他也是这样坐着，像是非常孤单的样子。
乌达木走到他身后，莫利安突然就转过身。
夜晚的沙漠还是很冷的，乌达木看到莫利安冻得鼻子有点红，虽然神情呆呆的但是眼睛依然明亮，乌达木突然把他拽起来往屋里走，莫利安就乖乖被他拉着。
乌达木走得很急，莫利安在门槛上还绊了一下。
屋里的床上，是刚刚掀开的床褥。
莫利安刚刚从踉跄中站稳，乌达木已经把他推在床上，然后自己也上床来把他挤到了里面。一把把莫利安按倒，乌达木拉过被子盖好：“好了，睡吧。”
莫利安浑身僵硬，呆了很久才慢慢抬起胳膊。
乌达木感到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环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小心地缓缓收紧，忽然就觉得眼眶一热，莫利安把脸埋在他颈窝里，呼吸声非常急促。
“你、你特别好看……”
乌达木听到他这话头皮都要炸了。
莫利安的脸贴着他的脖子，搂得非常紧。
乌达木感觉气都要喘不上来了，肌肤相贴的触感非常清晰，一种麻麻的感觉从脊梁骨中传上来，他张口问：“你就这么走了，你的族人……怎么办？”
莫利安在后面蹭了蹭，乌达木浑身僵硬。
“他们会自己努力地活下去的，我能给他们的已经够了。”
“……嗯？”
“莫利安部落里的人，都是我在旅行路上结识的伙伴。”莫利安手往前伸，摸摸乌达木的腹肌，“给这些难以生存下去的人一点点的帮助，他们就能够自己坚强地走下去吧……我是这么想的。”
乌达木像是被一道光劈中了。
心中一直以来的郁结忽然打开，所有的东西都豁然开朗。
他身怀力量与秘密，一直以来都自以为背负责任，而不知所措、迷茫，然而人类之所以不息，并不是因为强大者如何强大，而是依靠了每个人的欲望——期盼着生存而诞生的勇气，才能够前进而无止息。
渺小，坚韧，不竭……
……这才是生命最令人着迷之处。
乌达木微微抬起手，触碰到莫利安的手指。
“那些人都已经过去了。”
莫利安紧张得气息发颤，但他依然红着脸扒在乌达木身上，双眼亮晶晶道，“带我回家吧——黑蛮卡部落才是我的家。”
“……好。”
【黑色太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