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里头含着的心思,何其歹毒?
卫起听了,只眉头一跳。
然而他站在栏杆背后珠帘下,外面明亮的灯光照着他影子,透出一种难言的晦涩和沉暗。
卫起的身上,永远有一种午后佛堂的味道,外头阳光照着,里面轻轻浅浅淡淡,只有一炉香,一尊佛,一只蒲团,一卷经书,透着一种阴暗的沉闷。
但是当唱喏的声音响起时,又成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
只可惜,卫起不觉得自己是个纯粹的人。
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琢磨这件事,还是琢磨这句话,或者是在琢磨某个人,总之,卫起轻轻转过了身,把手里的佛珠,搁在了案头上。
他踱了一步,又踱了一步。
而那不知名字的人,就在暗处,看着卫起这一系列的举动。
犹豫,并非是卫起应该有的情绪。
而此刻,他却能看出卫起是在犹豫。
于是,不由得一笑,这人问:“王爷,到底是在为了什么犹豫?”
“你,又是为了什么,提出了这个建议?”
卫起站住脚,反问。
那人道:“陈某乃是王爷的智囊,至少现在与王爷您在一条船上,而陈某最大的本事也不过只是窥看人心。王爷心里想什么,陈某便给王爷建议什么。更何况,王爷您怎么就听出,陈某这是建议来了呢?”
他不过是假设,周兼知道这件事,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而卫起方才下意识地说,这是一个“建议”。
正所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者见**,心术不正之人听了模棱两可的话,也只会认为那是心术不正之言。
所以卫起……
这人没把话说破,可卫起早已经听了个清楚明白。
他脚步一下听了下来,袖摆也垂在身侧,幽暗之中透出一股华丽之感,然而又沉暗莫名。
那一瞬,旁人是看不清他脸上表情的。
只能看见,卫起陡然扬了手,一把把佛珠摔在了茶几上,“啪”地一声响,佛珠还朝着前面滑动了一下,撞击在茶盏上,声音清脆。
周遭喧闹,此时此地却寂静极了。
那姓陈的早被卫起这举动吓得不敢再动,卫起此人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居然当着他的面发火了?
端着茶盏的手也僵硬住,他抬眼看着逆光而立的卫起,试探着问了一句:“王爷?”
卫起唇边浮起三分冷笑:“你真是长本事了!”
对方一下站了起来,不过这个时候反而不见几分慌乱了,笑道:“王爷这情状,颇像是被陈某给戳穿了,所以恼羞成怒。”
似这人这般的谋士,卫起这么多年来也只遇到过这一个。
诚如他方才所言,这人最擅长的便是窥看人心。
但是此时此刻无端端叫人厌恶。
人太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事。
而卫起一直觉得自己不过是一颗石头心,他心底到底是怎么想,是心术不正还是想了别的,动了别的念头,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
眼瞧着宋仪真是坏事做尽,那周兼竟然毫无防备,二人却似还含情脉脉,总归叫卫起觉出那么一分两分的奇异来。
若真让周兼知道这中间的关窍和原委……
还真是叫人挺期待的。
卫起微微眯了眼眸,手指一根一根地弯曲了起来,他负手在原地踱步,只道:“知道此事的,也不过这寥寥几人,若是中间消息走漏,宋仪轻而易举便能推知乃是我暗地里害了她……”
“此事您知,她知,您身边亲近人知,陈某知,陆先生知,应当没有别人了吧?”姓陈的摸了摸下巴,又道,“不过她一介弱女子,您是高高在上的嗣祁王,便是皇上也若有若无忌惮着您一二分,您手握半个天下的生杀,要拿这一个无依无靠的女流之辈,还用得着担心什么?”
是啊,宋仪不过是蝼蚁一只。
他微微地弯了唇,又陡然想起那女子恬淡容颜来,只是昔日她种种丑态又覆盖上来,叫他半是厌恶,半是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卫起心知自己今日有些奇怪,也不是谈正事的时候,于是道:“此事……你闭上嘴。”
只叫他闭上嘴?
那到底是……
闭上哪边的嘴?
这一位忽然犯了嘀咕,不过眼看着卫起这脸色,也终究不敢多问,更不知卫起到底是个什么决断,只静立在一旁,等着这一位爷把火气消减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卫起才负手而立,淡淡对他道:“过钢易折,慧极必伤。世间聪明人很多,但聪明反被聪明误之时也不少,陈大人,你虽然聪明,可我最不喜的便是你的聪明。”
陈大人。
这称呼。
被警告的那一位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后点了点自己太阳**,道:“多少人求也求不来我这聪明呢……您既然知道陈某聪明,便不应该在今日说出此番话来。因为……”
他顿了一顿,眼底神光陡然深了。
“您对陈某,动了杀机。”
杀机。
卫起双眸抬起来,看着眼前这一位少有人知道的“聪明人”,过了许久才道:“你很自负。”
“比王爷您自负多了。”他笑了一声。
于是卫起道:“我对你动了杀机,可你并未惧怕,想来是有这个自信,叫我不杀你了?”
“陈某从无这个自信。”他道,“相反,陈某一直觉得,最后陈某的头颅会被王爷割下来。”
“且放心,此刻还不会。”
卫起不在搭理此人。
太聪明的人,脑子多少有些不正常。
不过,这个时候的卫起,还就需要他的聪明。
聪明人不用多,一个就好,卫起没有成日里被人用这等妖孽洞察力观察的习惯。
兰街下面正是热闹的一片。
谁也没想到,昔日嚣张跋扈的昭华郡主,竟然能出口成诗,做出如此超绝的一首诗来,顿时引得整条长街都轰动起来。文人雅士们竞相相传颂,交口称赞。
宋仪对这些名利都不甚在意,如今也没心思去注意这些。
她发现卫锦当真是个很奇妙的人,先头还对着她冷嘲热讽,从兰台上下来之后,却又跟变了个想法一样,颇有对她和颜悦色的味道。
卫锦出了一回风头,此刻心情正好。
她发现,只要她肯,随时都能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而他们的目光也不会落在宋仪的身上。
宋仪这人,真是胸无大志,也是胸大无脑,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了周兼的身上,从来没想过再挑挑更好的。也没个什么进取心,成日里委曲求全,得罪了嫡母又怎样?卫锦从不觉得这些东西需要在意。
可是如今,瞧着她这般温文内敛的性子,卫锦又实在觉得这人是个绝佳的陪衬。
在她看来,宋仪就是天生做绿叶的料。
想着,她朝着前面走了两步,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杨巧慧,便道:“你可也想上去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她是笑着的,可眼神底下藏着针。
杨巧慧也敏锐地感觉到了,虽然自己要是也上去,不会抢了郡主的风头,可郡主并不想自己的名字也跟她的挂在一起,在次日里被京城大街小巷传扬。
所以,杨巧慧也只是看了兰台上那些诗文一眼,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渴望收回了目光,道:“我就不去了,回头要被母亲和祖母知道,肯定要责骂的。”
这话也不假,可比起之前那等的渴望来,就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
宋仪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并不言语。
周兼也在旁边站了有一阵,距离宋仪有那么几步路的距离,可就是不靠近。
与杨巧慧一走过来,卫锦便将两人这般情状看进眼底,她从来心高气傲,根本就没把周兼给放进眼底过,今日本也不过只是一眼扫过去,却忽然有些愣住。
周兼……
这人的确是周兼,可看上去跟自己当初看上去的时候又有些不一样了。
那时候,周兼还根本就是个在书院里读书的秀才,虽然有几分本事,可气度方面,完全无法与贵族熏陶出来的卫起相比。所以,当初的卫锦根本就没看上他。
可如今……
他一身沉静沉默地站在宋仪旁边不远处,两个人虽然没站在一起,可周兼这种保护的感觉却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
这二人站在一起,可不是郎才女貌,登对到了极点吗?
只这么一眼看过去,竟然觉得有些扎眼。
不,不只是有些……
而是,非常扎眼。
卫锦刚刚打算跟宋仪打好关系,好叫这一片绿叶好生衬托自己,再说了,容貌虽然是天生的,可毁掉这样的容貌却不费吹灰之力。她有一万种对付宋仪的法子,只是如今看见周兼,方才种种的打算,敲着的种种如意算盘,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宋仪还未看见卫锦的变化,她只是瞥见一旁周兼的身影,终究有些惴惴不安罢了。
周兼仿佛觉察出了她的不安和尴尬,终于慢慢开口问了一句:“五姑娘若是觉得周某站在此处,于姑娘清誉有碍,那在下便站得再远一些,不知五姑娘意下如何?”
意下如何?
宋仪险些苦笑,明明是她对不起对方,如今这距离也不算是很近,根本没有什么有碍清誉的说法,周兼这是……
没话找话说啊。
她能说什么?
宋仪心里已经愁苦地叹息了千百回,终究还是道:“周公子误会了,我并无此意。”
她这话说得轻轻浅浅,一垂首,便是温柔无限。
这般乖觉的模样,倒叫周兼心底生出那么几分不可触碰的柔软来,竟没忍住弯了弯唇。
这一幕正好落进旁边卫锦眼中,隐约让她眼底生出一簇火苗来。
一条毒计,忽然成了型。
卫锦咯咯地眼唇笑了一声,故意眼带着暧昧地看向他二人,揶揄道:“二位在一起站着,可不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