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在济南府乃是同知,属于济南一府的官员,在知府之下;周博乃是山东布政使司的官员,属于一省,且为右参议。
两者本不在同一个官阶上,平日里的接触也就更少了。
即便是有什么接触,也都是官面文章。周博认识什么人,周兼比谁都清楚,他跟这一位赵大人必定没有什么瓜葛,至于如今这一位赵姑娘……
周兼眉头皱了皱,已是忽然想了起来。
曾有一段时间,济南城中颇传赵家姑娘心仪自己的事情……
扫过落款,周兼心里已经是有些不解。
只是当他的目光落到信的内容上,整个人却是完全愣住了。
竟然是此事?
信中,赵淑写了自己父亲将秦王门下人贪墨行贿受贿的账册上奏皇帝的事情,由此一来,周父所有的嫌疑都被洗清,必定沉冤得雪。
周兼自己还有彭林这边的关系,若能在皇上面前提点一二,此事如何不能成?
今日便是上朝的时候,彭林昨晚对他说,要进宫面见皇上。
如果赵同知的奏折也能及时到皇上跟前儿,这件事便简单至极了。
仔仔细细将信扫了有三遍,周兼心下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所有紧绷起来的情绪,瞬间被放松。
手中捏着这一张信笺,空气里似乎还飘荡着淡淡的墨香,周兼慢慢坐了下来,他提笔想要写信,可一转眼脑子里就晃过那字迹娟秀的落款。
赵姑娘……
周兼忽然一声笑了出来,也不知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他曾巴望着宋仪能不那么狠心,在彼时朝着自己伸出手来,可宋家做的事情着实让人寒心。不过宋仪,约莫还是善心未泯,毕竟,他还未离开济南的时候,曾经看见周府门口那一幕。
如今他不曾恨宋仪入骨,便是因为他曾亲眼所见,宋仪并非自己想象之中的那样无情无义。
只是宋家的种种行为,依旧让周兼耿耿于怀。
而赵淑,乃至于赵家,却是对他伸出了手。
这般的对比,着实让周兼觉得好笑。
非常有意思……
“赵姑娘么……”
他念叨了一句,可脑海之中划过去的依旧是宋仪的容颜身影。
周兼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清楚地知道赵姑娘对自己是什么心意,只是注定了他要辜负了。此心有所属,不得再付他人了。
手指慢慢将这一封信给按下,周兼终究不曾提笔回信。
他在屋内坐了很久,外头才起了脚步声。
彭林那边的来人,腿脚利索,早听了彭林的吩咐,一定要将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周兼。
由此,还根本没到周兼房门口,这跑腿儿的小厮就大喊了起来:“周公子,周公子!好消息啊!周大人没事儿了!周公子,好消息啊!”
周兼还没看见人,先听见了声音,整个人立刻愣住。
他骤然起身,朝着外头一望:“你说什么?!”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了现在宋家寄住的别院之中。
宋倩、宋佳、宋仪并着年纪不大的宋攸,都在房中,小杨氏此刻已经撑着扶手起身,脸上一副不可置信又惊喜至极的表情:“老爷真没事儿了?”
管家汪海也是喜极而泣,激动得不能自已:“是先头彭御史夫人那边来的消息,说是此事已经有了眉目,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情,老爷必定出来!夫人,老爷真的要出来了啊!”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小杨氏眼底的泪一下淌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故作的淡定和强硬,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她都来不及抹眼泪,只道,“此事必定是彭御史等人在中间出力……汪管家,你赶紧叫人收拾一下别院,再给老爷准备些去霉气的东西,再把这屋里的东西换换……都换换……”
小杨氏吩咐下去的时候都没什么条理,足可见她此刻内心已到了什么境地。
不过汪海还算是听清楚了,赶紧就出去办。
一下朝,山东布政使司左右参议两人的案子,转眼就已经随着众臣下朝而离开了。
谁也没想到,周博宋元启两个人犯了这么大的事儿,也能把自己摘出来了,反倒是一向跋扈张扬的秦王,这一回在阴沟里翻船,倒了血霉。
济南府这个赵同知,才是真正有本事,竟然连秦王的账册都敢捅出来,由此一来直接证明了宋元启与周博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乃是清白的。
到底这一位赵同知是真的嫉恶如仇,还是背后有什么人,支持着他,谁也不知道。
反正朝野上下现在传这一位赵同知,真是邪了门儿了。
不过别人怎么传都没有关系,周宋两家人,无疑才是最感谢他的一个。
赵同知是什么人都不要禁,只要这一位是真正地救了周博与宋元启,便足够了。
小杨氏冷静下来之后,便开始筹备怎么感谢恩人的事情。
同时,两家人也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相关的消息。
两日后,秦王进宫给皇帝请安,被皇帝拒之门外,下午时候就下了一道奏折,把秦王禁足在自己府中。
不多时,刑部那边很快结案,把经由秦王这里举荐上去的山东道官员全都撤了下去,周宋两人的案子也终于算是解决了下来,周宋二人在黄昏时候被人送了出去。
小杨氏收到消息,带着一家人在院子里苦苦守候,一直等到日头沉下去一半,才看见一顶轿子从街道那头过来了,她一下扑了上去,大叫道:“老爷!”
轿夫压轿,宋元启从轿子上下来,头发都像是白了许多,身形也颤巍巍的。
毕竟年纪大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强壮的身体,文弱的书生出身,这么多年过的日子,不说是养尊处优,至少也算锦衣玉食。狱中生活何等艰苦?根本不是宋元启这样的人能忍受的。
这几个月来过的日子,真是个昏天黑地,提心吊胆,饶是宋元启堂堂男儿,已经是一家之主,在看见小杨氏的一瞬间,也终于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夫妻两个见了面,搂着就一起泪流,等到进了别院,这才好上许多。
情之所至,在人前如此失态,倒是情有可原。
下面儿女们也都有些眼眶湿润,那种一家子的主心骨终于回来了的感觉,也终于让他们安定了下来。
小杨氏叫人端上来铜盆给宋元启擦手,又将他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把新裁的锦缎袍子给他披上,却发现宋元启已经撑不起这衣服。
这等变化,自然落入众人眼中,却也没人说破。
宋元启自己也不在意,待过了那一阵,才终于渐渐有一种回魂的感觉。
“此番死里逃生,洗清冤屈,着实托了赵同知与彭大人的福……”宋元启端着茶的手指有些颤抖,声音里也带着轻颤,“回头咱们可得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人家……若不是赵同知这样一本惊天动地的奏折下来,哪里还有我宋某人的活路?”
大牢里面刑具一摆,白的成黑的,黑的成白的,谁还管你曾经是几品官?
“往日我还对这赵同知不理不睬,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他出手快,这样的人,这一遭肯定也加官进爵的。”
秦王竟然因为这样一本奏折倒了大霉,着实是众人没想到的。
宋仪只听说过秦王这人,可真正却没接触过。
她在知道宋元启没事之后,其实并不怎么紧张,只是忽然想起了周兼。这一次周博也出来了,此事的结局终归还是挺圆满,没有酿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巨祸来。
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宋仪人虽还在,心却早就飞走了。
屋里宋元启还在跟小杨氏说话,也不时跟自己的儿女们说话。
末了,屋内都掌了灯,眼看着天色已经渐渐沉暗,宋元启终于道:“如今周兄也从狱中出来,我良心总算是安定了一些。昔日之事乃是我糊涂,为一己之利置二人至交之情于不顾,如今有此囹圄之灾也算是我的报应了……”
“老爷何须如此自责?明哲保身,不过人之常情罢了……”小杨氏轻轻叹气。
宋元启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狱中虽不曾见周兄,可素知他乃是个胸怀宽广之人,但凡我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回头上门赔礼道歉,必定能挽回我二人这多年至交的情谊。”
听到这里,宋仪终于缓缓抬头看了宋元启一眼。
她没敢说话,只是隐隐约约间,似乎又有白玉兰的香息环绕在她身周。
原本与周兼不再可能的姻缘,竟然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了。
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老天爷垂怜于她?
她乃是个喜欢安稳和安定的人,若真能如此,似乎……
也不错?
一时之间,宋仪陷入了沉思。
宋元启的目光落到她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收了回去。
他此番遭难,心态惶恐许多,又平和了许多,似乎满腔的心思抱负都被磨平了,明日早朝还要面见皇上,之后他再去周博那边赔罪。
与小杨氏说定此事,宋元启便累了。
话不多说,小杨氏便叫宋仪等人全都回去,自己亲手伺候着宋元启沐浴干净,才忍住的眼泪又掉下来。
“夫人何必如此?我不是没事了吗?”宋元启怜惜地摸着小杨氏的脸,道,“你瘦了……”
“老爷才是真瘦了呢。”小杨氏破涕为笑,又道,“明日老爷去见周大人,若两家真能这样化了干戈为玉帛,兴许仪姐儿与周公子的事情还有眉目……”
“哦?”
当初仪姐儿不是看不上周兼,根本不搭理了吗?怎么如今小杨氏又说有眉目?
宋元启可还记得,当日周兼求上门来,甚至在风雨之夜,跪在了府门外头。那可是济南大才子周留非啊,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宋元启有什么资格叫周兼跪?
往昔种种,从他眼前渐次而过,宋元启早已是后悔不迭了。
小杨氏也是感叹,却道:“那周兼对仪姐儿乃是痴心一片,早表白过自己心迹。若两家真都转危为安了,他还想娶仪姐儿。如今仪姐儿不曾从书院结业,年纪也差不多到了,若周兼这般的人选,怕是难找了……”
闻言,宋元启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有阴差阳错,但这一桩姻缘,终究没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