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样一个“邻居”,宋仪多少有些不放心。
倒不是因为这邻居太漂亮,而是因为对方身份不定,宋仪也不知道她性情所在,往后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日,宋仪不喜欢什么也不知道的感觉。
她着了丫鬟去打听,自己却坐在了屋内,推开窗,便能看见外头竹海**,风吹过来的时候便能听见竹海的沙沙声。
只是,在这般竹叶摩挲的声音之中,却夹杂着几声婉转鸟啼。
“咳咳……”
宋仪皱着眉咳嗽了两声,雪香上来端了早备好的雪梨膏给她用,她端了碗来,抬眸便看了出去,原来是挂在廊上的那一只金丝雀。
漂亮的淡金色羽毛,背上和双翅上的花纹,又服帖又精致,叫声也是一等一的漂亮。
只是……
“道观里,谁竟养了这么一只鸟儿?”
宋仪用了些雪梨膏,便将碗给放下了,她起身,叫丫鬟们把鸟笼子挂到了自己窗前,一眼便发现这鸟笼竟然也是金丝楠木雕琢而成,真是华美得不能再华美的一只笼子。
小鸟儿就在笼子里,脑袋低垂,偶尔扑棱一下翅膀,又有几分焦躁不安的意思透出来。
笼中鸟。
金丝雀。
金丝楠木的笼子。
宋仪微微眯了眼,素白纤细的手指拨着笼子,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怎么,忽然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雪香在旁侧看着,只道:“方才进来的时候就有,也不知是原来就有的,还是上一个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要不,奴婢去问问?”
她这话,反倒是让宋仪心思一动。
抬手从笼子上那细密的金丝楠木上头点过,宋仪抬手在笼子底部一摸,便触摸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记。
“……不必问了。”
这笼子是嗣祁王扔过来的东西。
宋仪摸不准对方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觉得这一位的心思不是那么容易猜。
困在笼中的鸟,大概是暗示自己如今的处境吧?
这鸟儿也实在可怜,宋仪伸出手指去,挠了挠小鸟儿脖子下面,软软的羽毛覆盖着,点触着宋仪的手。
她指腹间温温然的一片,心下却苍然微凉。
方才去打听消息的雪竹已经回来了,掀帘子进来,便瞧见宋仪立在窗前,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去:“姑娘,有消息了。”
“怎样?”
宋仪收回手,应了一声。
雪竹道:“那一位女冠来头可不小,是前礼部尚书董大人的女儿,不过因着董大人犯了事儿,家道中落,所以这一位才来天水观。约莫,一则有个容身之所,二则为了避祸,兴许还觉得此地清净。”
“来这里多久了?”宋仪又问。
“听说已经有一年多了,都是这样。她身边的丫鬟有伺候她起居的,也有一些当了道观的姑子。”雪竹打听得还算全面,又道,“旁的风言风语虽没听说,可奴婢觉得大家伙儿对这一位怕也不很喜欢,似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
都是前朝风气带的。
宋仪不是不知道,有一段时间,女冠子们与青楼的姑娘还真没什么区别,只是身份更漂亮,多是落难人家的正经姑娘,要么就是卓有才华又有容貌的。所以有的时候,有权有势的男子们更喜欢往观中跑……
若是雪竹的消息没打探错,宋仪约莫就明白了。
这一位还真不是什么干净的。
“可有探得她名姓?”
宋仪伸手将那沉重的鸟笼给摘了下来,放在窗沿上,一面问,一面抽了锁住鸟笼的隔板。
雪竹雪香两个的目光,都不由得落到了她的手上,有些不明白宋仪的举动。不过雪竹还是道:“真名不知,反倒是知道了小字,似乎都叫‘惜惜’。”
董惜惜?
宋仪听了,哂笑一声:“倒是个婉约柔媚的小字。”
只是不那么庄重罢了。
但是寻常女儿家,要庄重有什么用?
如今宋仪大抵知道这董惜惜的来历,心便放下了一半,至于以后的事,那只有以后再说。
“咔嗒。”
一声轻响。
宋仪抽的那一块隔板,已经被她拿了下来,鸟笼已经被打开了。
方才还蔫头耷脑的金丝雀一下振奋了起来,两只翅膀一扇,似乎就要冲出来。不过它小脑袋朝着前面送了送,探了探,又透出几分胆怯。
“好机灵的小家伙……”
宋仪不由得赞了一声。
话音刚落,便听翅膀拍动的一声轻响,这金丝雀竟然一下从笼子口蹿了出去,瞬间轻灵地掠过了屋檐,一下到了外头院子里。
小鸟儿飞得也不高,但是扑棱着翅膀真正飞着的感觉,似乎还真挺奇妙。
宋仪随着抬眼,便看见那小小的影子,在院子里盘旋了一会儿,才离开。
“这小东西这般可**,姑娘怎么放了?”
雪香着实不解,只觉得刚才那金丝雀不仅给人一种玲珑细巧的感觉,甚至还透着一种贼眉鼠眼的虎头虎脑,叫人说不出的喜欢。这道观之中的日子沉闷,若有这样一只小家伙陪着,指不定也能解解乏闷呢?
宋仪却淡淡地,脸上虽有病容,眼底却没几分病态:“原我也不**这些东西,总有事情能打发打发时间的。”
雪香听了,也只能遗憾地朝着天上望了望。
雪竹没忍住,打趣道:“瞧你这模样,倒像是魂儿都跟着那鸟儿一起走了一样。”
“哪里是魂,我整个人都跟着它飞走了……哎……”雪香故意做出一副沉迷的表情来,两手捧着脸,朝着外头望。
宋仪“噗嗤”一声笑出来,却一拍她头,道:“好了,个小妮子真是童心未泯的。去看看饭菜准备得如何吧。”
“奴婢不是喜欢吗?”雪香缩了缩脖子,一吐舌头,才道,“这就张罗饭菜去。”
东西都是道观这边准备好了的,尚算是丰盛,清清淡淡的也合宋仪的口味。
她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身心都清净下来,眼见着天晚了,还要叫人准备沐浴。
水是山下来的山泉水,只是又泡了很多药进去,宋仪除去自己略厚的外袍,便闻见了里面传出来的阵阵药味儿。
雪竹解释道:“是前面道姑们说的,早就交代备好了,对姑娘身子有好处。”
大牢里的日子实在是熬人,宋仪原本底子就不算是很好,进去一次人就垮了,现在要慢慢养起来却是艰难。
在府里时候也没养好,反倒越来越糟,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如今有个机会调整,正正合适。
只是……
宋府这边的来人,可不会安排这些事情。
雪竹说了之后,就着重去看宋仪的表情,却只见宋仪微微垂首,眼帘低垂,长长的眼睫毛覆下来,看不清她眼底的神色。
宋仪终究还是没说话,只是把自己整个人都剥光了,扔进大木桶里。
药香混杂着花瓣香气,渐渐氤氲起来,让宋仪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沐浴起来,已经是夜凉如水。
宋仪浑身都软软的,披着外袍坐到窗下,从茶罐里取出茶来,用漂亮的白瓷小盏泡了茶,略醒了醒神。
“姑娘,这么晚了还喝茶,若是睡不着可怎么办?”
“如今又不需要早起,睡不着又有什么大不了?”
现在到了这地方,连晨昏定省都不用有了。
远远的,山间的雾霭早已经薄薄地笼罩了起来。
宋仪放远自己的目光,也只能看见月色下山山飘渺的轮廓,模糊得像是一团浓墨,这样的夜晚,又怎么能睡呢?
她平白想起那一夜的月色。
再怎样睁大了眼睛,果然也没有身陷囹圄时的感觉了。
说是喝了茶不好睡觉,可宋仪看得累了,转身躺回床上,竟然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次日,她是被鸟儿鸣叫的声音吵醒的。
睁开眼,宋仪精神还算是不错,耳边却有叽叽喳喳的声音。这声音就在窗外,真真切切。
宋仪起身来,推开窗,讶然了一下。
窗外竟然是一只金丝雀,看模样可不就是昨日的那一只吗?
只是这会儿,那金丝雀的喙上,竟然叼着一只小虫子,见宋仪出来,这小家伙歪了歪脑袋,便一低头,把半死不活的虫子给宋仪放在了窗沿上。
宋仪愕然无语,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了,她站着没动。
那小鸟儿歪着头看她,似乎是没看宋仪走过来,又原地扑棱了翅膀。
它爪子下按,竟然把窗沿上那虫子朝着宋仪推了推,似乎是想要宋仪接受它。
但是……
宋仪嘴角抽了抽,这鸟倒是知道报恩,可送来虫子算是什么?
她哭笑不得:“好鸟儿,乖……”
可是她吃不下啊。
大早上遇到这种事,宋仪也真觉得没话说了。
她伸手过去点了点小鸟儿的脑袋,才一下,这金丝雀便直接一展翅,又飞走了。
窗沿上留下一只小虫子,叫宋仪看了发笑。
雪竹等人进来的时候,都觉得宋仪今儿心情似乎不错。
“如今姑娘瞧着倒是有气色了不少,想必是换了个地方,也调养了身子,如此说来,天水观还真不错呢。”
“一半一半吧。”
宋仪微微一笑,便去洗漱。
雪香上来把窗户给撑好,一低头看见虫子,顿时吓了一跳:“这什么东西!”
宋仪一回头,又想起来,便道:“打扫干净也就是了。”
不过一只小小的虫子,倒也没什么要紧。
雪香嘀咕着,只说这天水观也不那么好,逗得宋仪心里发笑。
她洗漱毕,想着便往前山走,准备再转转,顺便上一炷香。
只是出院门的时候,却有几个婆子走了出来,看着毕恭毕敬地对宋仪一行礼:“五姑娘。”
顿住脚步,宋仪抬眼,看着这些人,还没等他们开口,便道:“几位妈妈可是觉得该回去了?”
几个婆子丫鬟都是小杨氏派来照顾宋仪身子的,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丫鬟哪里够?只是这天水观毕竟算是穷乡僻壤里,谁愿意窝在这里?
要说宋仪日后有个远大前程也罢了,多少能忍。现在看宋仪就是个坏了事的,全京城里谁不说她不能娶?
要一个闹不好,五姑娘说不定还真回不了京城了,就安安心心在这里当个道姑,那他们能捞着什么?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人人都在为自己谋划个好前程。
要她们安安心心待在宋仪的身边,无疑痴人说梦。
昨晚她们便已经打算好,今日一起来说,大家一起回去了,可还没等她们开口,宋仪就已经道破了她们的来意。
这一位五姑娘的眼神太通透了,反倒叫人害怕。
一个领头的婆子咬了咬牙,站出来:“正是如此,奴婢们想着这天水观人简单,各种事情也都张罗好了,好歹回去跟太太那边复个命……”
复命完就不用回来了。
这是没说出来的话。
宋仪心里清楚,只是并不介意。
养这么一帮无心做事的人在身边也没有什么用处,有时候反而是祸患。
于是,宋仪轻而易举地点了头:“无妨,我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你们回去与太太说了便成。我不留你们,收拾好便走吧。”
谁也没想到宋仪答应得这么干脆,半点也没刁难她们,反倒是叫她们有一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轻飘飘的,使错力。
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宋仪已经走远了。
一个婆子道:“咱们真走了?”
“有什么不能走的?”另一个接了话,啐了一口,“她宋仪早先威风,现在又算是什么东西?不走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还指望她给你什么好处不成?泥菩萨一尊,自个儿不沉就好了!”
“唉,也是,那周公子都不要她了。”
“是啊,听说原本有个赵同知家的姑娘,叫什么……”
“我记得,是叫赵淑的吧?现在也到京城了……”
“听说也在谈婚论嫁呢,兴许这才是天造地设呢。”
……
天水观上的日子平静得很,婆子们议论一阵也就散了。
只是却有一些消息,随着她们回去,也传到了一些人的耳朵里。
这里面自然包括了卫起,他冷眼看着带来消息的陶德,只说了一句:“她就是个教不会的,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还是没学乖。”
陶德不敢说话。
宋五姑娘轻飘飘就让这一帮人走了,在卫起看来约莫是个错。
还是个大错。
卫起一摆手,想起自己忘了的事情,便道:“也正好,去天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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