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德一出去办事,宋仪便是大半天没说出话来。
卫起老神在在坐在那边饮茶,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吴老四呢?”
“小的在。”
外头一个声音连忙接上了话。
卫起道:“进来给五姑娘把脉。”说完又看一眼宋仪,“你坐下。”
把脉?
宋仪有些不解,不过还是依言坐下。卫起这人毕竟太厉害,她也是个有眼色且识时务的人,不会跟卫起过不去,因为那等同于与自己过不去。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好奇,一口便被人叫“吴老四”的,怎么听着像是个江湖郎中?
不过等到那吴老四一进来,她便微微讶然了一下。
那竟是个形容枯槁的老头子,瘦得不行,简直让人担心他会被外面刮来的一阵风给吹倒,眼神看着也浑浊无比,但是他目光落在宋仪身上的时候,却爆射出一团精光来,那是一种极其本能甚至本性的目光,不过又带着一种独有的迟疑。
“这一位姑娘的身子有些差呀……”
吴老四掐着胡须,嘀咕了一声。
卫起闻言,眼皮都没动一下,只道:“若是她身子好,要你何用?”
吴老四整个人都被噎了一下,不过回头一想,可不是这样?
可他很少给女人看病,尤其是给卫起带来的女人看病,这可是奇了怪了。
什么时候卫起也有红颜知己了?
要知道,这一位主儿可是连当初被人嘲笑连身边侍女都是雏儿的,都说是跟着庙里和尚们修行多了,不解风情得很。
如今看这一位小姑娘真是娇滴滴水嫩嫩,怕是神仙见了也得动心呢。
嘿……
心里乐了一阵,吴老四也不郁闷了,规规矩矩上来给宋仪号脉。
宋仪坐在椅子上,手指抓着椅子扶手,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药浴,心里有千百的不解,最终没有问出口。
但是卫起知道她在想什么,一眼看向窗外的雨,忽然觉出几分浮生里偷来的悠闲。
有时候他是真觉得宋仪可怜,为了男女之情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有什么意思?
由是点她一句道:“原你是本王捞出来的,是你自个儿已经做好的选择,一回头你却忧思郁结,因着周兼之事让自己陷入困境,熬出一副破落身子来。人生苦短,为着男女这般小事惺惺作态,到头来不过苦了你自己。”
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冷心冷情,仿佛这人真是高高在上的神祇,不食人间烟火气。
宋仪听得心里发冷,可又有一个声音在向她叫嚣:他是对的。
周兼值得她这样伤心吗?
都是不值得的。
可她那时候,无法控制自己。
宋仪缓缓埋下了头去,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卫起嗤笑一声:“也就这软弱的性子了。不过你还多的是机会改过来。本王不急,若你无法成为我需要的那种人,也就没有价值了。”
作为一枚弃子,她随时会被抛弃。
宋仪忽然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现在的她,不过是一株藤蔓,需要攀附着卫起,才能存活。像是如今天水观的日子,除了卫起,连她家人都不曾看顾她了。
也许是这一刻宋仪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怜,无家可归,也没人照顾,仿佛被人扔在路边上一条小狗,叫卫起动了那么一分的恻隐之心。
“罢了,瞧你如今这懦弱样子,还没办法说你了?你只需时刻记着,你不是一块石头,而是瓷器。旁人若不珍惜你,负了你,必定是他的错。宁肯我负天下人……”
如此而已。
这是卫起自然而然说出来的话,可说出来之后,连他自己也怔然了。
满室寂静。
卫起端着茶盏,茶香随着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眼底神光。
还在把脉的吴老四头上冷汗简直如瀑而下,手都在抖,他只巴不得自己一句话没听见,挖个洞直接钻进去。宋仪也是有些被吓住,心下复杂之时,却仿佛被这一句话给定住,也不知自己是在想什么了。
室中气氛,一下便僵硬住了。
而卫起半点没有缓解这样气氛的意思,只是眼看着吴老四把脉差不多了,才问:“如何?”
吴老四如蒙大赦,忙道:“五姑娘乃是寒气入体,又是忧思郁结,一直没能调养好。这身子若是要调养,把底子都补起来,怕是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了……哎,生气忧愁对身子不好,五姑娘该注意一些……”
“时间长不要紧,你便留在天水观一段时日,待宋五姑娘身子好了你再回来。”
吴老四愣住了:“王爷?”
“不愿意?”
卫起淡声问了一句,抬眼起来看吴老四。
吴老四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惹不起这一位爷,触到对方那眼神,只觉得心惊胆战,屁都不敢放一个,连忙一躬身道:“小的哪里敢,自然是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于是,卫起点了点头,吴老四这才出去。
屋内,再次只剩下宋仪与卫起。
而宋仪实在不解,卫起为什么要来这一趟,若是要提点她,找个信得过的人来也就是了。他自己来这里,只是教训她,叫她知道他厉害,兴许还捎带上一个吴老四……
可依旧没必要啊。
宋仪越想越是不明白,由此也更忐忑起来。
卫起来,当然不是为了这一点。
他起身,在屋内走动起来,结果一眼就看见了旁边桌案上铺着的游记杂文一类的书,于是顺手拿起来,翻了翻,嘴上却道:“如今你已是卖命给我,便该知道我是你开罪不起的……”
这声音慢条斯理,却无端端听得宋仪头皮发麻。
她总觉得这句话背后藏着什么,只是还没问,便听得卫起那声音寒了三分,依旧静水深流一样,叫人摸不清深浅——
“手串呢?”
手串?
宋仪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听了话,眨眨眼,站在原地。
她真想问一句,什么手串?
见宋仪这模样,卫起眉头便紧紧地拧了起来。
他到底还是高估了这女人。
原以为宋仪是个只会攀附的人,后来才发现她已经转了性,由此一来,卫起想着知错能改,还算是可造之材,没想到现在反倒装疯卖傻起来。
这一瞬,和颜悦色的卫起,忽然冷了脸。
他看似平静道:“莫告诉本王,你不记得了。”
“……”
宋仪眼角微微一跳,差点一句“我还真是不记得”脱口而出,只是关键时刻她还是忍住了。
“她”与卫起接触,可早得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宋仪还真的是两眼一抹黑。
现在忽然之间提到以前的事情,宋仪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即便是长了十张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手串……
手串……
脑子里灵光一闪,宋仪忽然想起来,自己手上的确是有一串绿蜜蜡的手串,那东西价值连城,在她这里几乎没拿出来过,难不成……
不,铁定就是这东西了。
宋仪定了定神,瞧着卫起看自己这含着嘲讽的眼神,心里无端端觉得难受。并非卫起如何,只为着自己受过的委屈,背过的黑锅。
善恶到头终有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
“……王爷说的,可是那一串绿蜜蜡的手串?”
卫起看她许久,眼帘一搭,算是默认了。
这一副大爷的做派,看得宋仪心里憋了一口气。
可到底卫起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更是高高在上的嗣祁王,如今也是位高权重人物,十个她宋仪也比不上一个卫起。
躬身一行礼,宋仪退下,从匣子里寻出那一串手串来,奉给了卫起。
那是成色最漂亮的绿蜜蜡,瞧着颜色剔透,外头透进来的天光一照,简直像是一汪流动的碧水,映得宋仪那苍白的手指也染上一层绿影。
“王爷……”
卫起抬手,点了点自己身边的桌案,示意宋仪将东西给放下。
不过他只觉得眼前宋仪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叫他这等善于揣摩人心思的,也摸不准了。
当初叫她给手串,她死也不给,如今知道学乖,还算是不错了。
眼见着宋仪将手串放在了桌案上,卫起才伸手去拿,只觉得触手温润,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不过再看宋仪,却早非往日那叫人厌恶的模样了。
卫起心里未必不是没有憋着一口气的,早就想借着手串的机会好生教训她一顿,现在看她如此乖觉,反倒是生不起气来。但是要他这样憋着,她又难受。
一时之间,卫起也没了话,坐了一会儿,便直接起身,道:“近来没什么事,你就在天水观养着吧。若有事,本王这边有人来通知你。”
说完,卫起直接走了出去。
宋仪跟着转身过去,便看见卫起一路走过下廊檐,外头雨已经住了,青石板上还有一些积水,人走过去的时候有浅浅的倒影。
卫起的身影,仿佛苍色的一节青竹,挺拔俊秀。
他从这天水观出去,身后的人跟着他走出去,没一会儿,院落里便已经没了人。
天水观本就是静悄悄的,现在院中就更冷寂了。
不过人走之后的这种安静,反而让宋仪有些恍惚起来。
她坐了下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松了一口气,手边就放着一盏已经冷了的茶,里头还有一半的茶水,她看了一会儿,便是微微一弯唇。
不管怎么说,已经选择了,去做就是了。
前面到底是什么荆棘险阻,也不是她能看明白的。
正想着,雪竹已经抄了药方回来,正要给宋仪看,没料想外头院门口忽然有个怯怯的声音,微云探头扶着门,有些不好意思:“雪竹姐姐,可否借几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