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雪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当初五姑娘最忌讳叫人知道那银票是自己送的,当时她回去,只告诉姑娘事情的经过,五姑娘便说叫她日后都不要提起此事。
但是今天,乍见得这一方绣帕,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之言,却是暴露了个彻彻底底。
果然,就在雪竹抬头看的一瞬间,赵礼的眼神已经变了。
本以为还要花费多大的功夫,结果竟然这样简单?
这一方绣帕,看样子还真是宋仪留给旁人的,不然她的贴身丫鬟何至于这样惊慌失措?不过……
仔细想想,赵礼总觉得又有哪里不对劲,说起来这丫鬟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心里生了旁的疑窦,赵礼便故作深沉地笑了一回,道:“不知道姑娘是不是可以通禀一下宋五姑娘,在下想见见她。”
说到底,赵礼不过是个还没长大的毛头小子,站着还没雪竹高。可此刻他的眼神却透着一种纯然的锐利,让人有一种被看破的毛骨悚然之感。
雪竹只觉得事情是麻烦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方绣帕是怎么到了赵礼的手中,现在也无法自己定夺,所以正如赵礼所言,只能去告诉宋仪。
“赵公子还请稍候片刻,奴婢通禀了姑娘便来回您。”
又是“吱呀”一声,门合上了。
赵礼便看着雪竹的影子消失在门后,唇边终于弯起了几分笑意。独属于少年人的一种恶意,很轻易地便浮在他眼角眉梢。
而此刻的雪竹,才真觉得火烧火燎。
她一路进了院子,很快到了宋仪的面前:“姑娘……赵公子找来了。”
“赵公子?”
哪一位赵公子?
宋仪正把手中连枝的茶叶一枚一枚摘下来,这是上好的铁观音,她手里也没存下多少了,虽是今年的茶叶,不过眼看着也已经是深秋,便是今年的新茶也不新鲜了。她也不过是没事情做,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本是下意识想要问赵公子到底是哪一个,可转眼,她就明白过来了。
她知道的姓赵的人家也就那么几户,还能跟她扯上关系的,也就是赵淑赵礼兄妹了吧?
于是,宋仪敛眉,道:“我与这一位赵公子的姐姐还算是认识,跟他却没个几面之缘,纵使他年纪小,单独来拜访我又算是怎么回事?”
“……五姑娘,您先头遣奴婢去给周夫人那边送银票,用了一方绣帕包银票,如今那绣帕不知为什么,落在了赵公子的手中……”说起这件事来,雪竹便愧疚难当,“是奴婢处理事情不妥当,当初收尾不干净,如今又出了这样大一个篓子……”
现在可要怎么办?
见还是不见?
见了又知道这赵公子到底是什么来意……
正所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赵淑视宋仪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弟弟能好到哪里去?
雪竹已经深深埋下了头,自责不已。
宋仪却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是一回事,她垂眸思索了片刻,却是低低笑了一声,道:“来了个赵礼又算是什么?我倒是好奇,这一方绣帕是怎么到了他手里的。我一个声名狼藉的,也不怕再坏一点,请他进来见就是了。雪竹出去迎赵公子进来,雪香泡茶去。”
“是。”
雪竹虽欲言又止,可看了宋仪脸上那淡淡的表情,仿佛胸中已经有了谋划,便咽下了想要说的话,转身做事去了。
外面的赵礼已经等了一小会儿,不过现在还不算是很急。少年人身上多见的浮躁,在他这里竟然很是少见,他等在外头的时候,看看天色,看看山色,看看水色,那叫一个悠闲自在。
不过赵礼也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小院落。
他正准备一探究竟,雪竹便来开门了:“赵公子,我们家姑娘请您进去说话。”
旁边院落门边,一个人影听见声音立刻缩了回去。
赵礼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便知道是有人在旁边偷看。不过道观里住着姑娘家,如今还有个男人来看,想必的确惹人怀疑。
那一瞬,赵礼有一种荒谬的感觉。
想想宋仪昔日风光,如今落到这般田地……
要他来见人这件事传出去,宋仪的名声就真的没救了。只是……
宋仪的名声与他有什么相关?
赵礼从来是个胳膊肘往里拐的人,怎么也不应该朝着宋仪。相反,宋仪声名越是狼藉,他就越高兴。
所以,赵礼收拾好心情,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走进了这一间清净的院落。
已经入了秋,院落之中也并不是葱茏茂密的一片,红枫叶已经被霜色点染上了几分艳丽,秋海棠在廊檐下绽放,偶有一两只小鸟儿站在枝头,溪流淡淡,从院落花园之中穿过,湖石点缀在小溪边,有一种潺潺之感。
丛菊已开,秋意渐浓。
赵礼看见宋仪的时候,忽然有些发怔。
窗台上也排着两盆龙爪菊,正开得好看,宋仪就站在窗下,脸上没有所有人以为的那种憔悴和忧虑,甚至看不见半分的失意和苦痛,清清淡淡似一朵摇曳菡萏。
她伸出素白的手掌来,便有一只鸟儿衔了一瓣枫叶,放在她手中,然后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扑棱扑棱翅膀,飞走了。
是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叫人看了喜欢。
赵礼走近,忌惮地皱紧了眉。
宋仪的情况,出乎他的意料,也让他觉得赵淑要争取到周兼,的确是万分的困难。
不管从哪个方面说,宋仪都是一个应该叫所有女子仰望的女子。
“赵公子,请进。”
宋仪淡淡说了一句,便已经坐到了桌前。
赵礼闻声,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停住了脚步,他眼底的乖戾再次浮了起来,捏紧自己手中的绣帕,一想起一会儿宋仪的表情,顿时又不生气了。
赵礼慢条斯理地走进去,背着手,像是个大人一样。
真正心智成熟的宋仪坐在桌子后面,瞧见他这模样,倒是有些愕然。赵礼这样固然有一些滑稽的感觉,可他眼底那种精明的算计,掩藏不了。
宋仪看得一清二楚,却没说话。
赵礼也没走到里间去,只在外间站住,对着宋仪一拱手:“见过宋五姑娘了。”
“赵公子有礼了。都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今宋仪乃是落魄之身,不知赵公子有何指教?”
宋仪这话不过是看着客气,实则半点也不客气。
绵里藏针,话里都是刺,赵礼如何能听不出来?
不过他不着急,只是将那一方绣帕捏在手中,中间隔了一道珠帘,让宋仪看了个大概。
他既然已经从雪竹的神情言语之中判断出了什么,此刻就更不可能出错。
于是他直接道:“宋五姑娘知道这绣帕是怎么到我手里的吗?”
宋仪若是知道,就不会请他赵礼进来说话了。
此刻茶也端上来了,宋仪请他喝茶,便道:“明人不说暗话,这绣帕既然能到你手里,想必与周兼有关系了。”
这名字,险些刻在了宋仪骨血之中。
她为数不多的信任,曾想过给周兼,但是最终没能给出去。想起来也是嘲讽,所以如今提到“周兼”二字,本应是切齿拊心之痛,可最终又变成了云淡风轻。
她这态度,显然又在赵礼意料之外。
女人们遇到这种事,不都该是要死要活吗?怎么看宋仪……
赵礼忽然意识到,那是一般女人。
他年纪还小,可也不是没有尝过男女情**的滋味儿,只是不知道什么是情,什么是**罢了。之前想不通的事情,现在也不可能开窍想通了,所以赵礼不再去想,只是要弄明白这件事本身:“这绣帕,正是从周家哥哥那里来,还是家姐转交给我的。”
后头这半句话,才是真正的用心险恶。
周兼,赵淑——
这两个人,原本已经在议亲了……
宋仪早听说过了消息,却没想到周兼竟然连这些事情都告诉赵淑……
她脑子里念头一转,正想要接话,可一抬眼,便撞见了赵礼打量的眼神。那一瞬间,宋仪忽然明白过来,赵礼这是在诈她呢!
若真知道是那一万两的事情,现在何必跟自己废话?若是不知道,赵礼又到底是因为什么找上门来?说到底,赵礼找上门来,多半还是因为赵淑。
于是,宋仪唇边的笑弧,一下就拉大了。她问了一句让赵礼意想不到的话:“你真知道,这绣帕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吗?”
原本来试探的人是赵礼,转眼问问题的变成了宋仪,情势一下倒转!
因为,赵礼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也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而他一旦不回答问题,就佐证了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而要回答,一旦猜错,更是惹人笑话。
迎着宋仪那般带着笑意的目光,赵礼忽然有些恼羞成怒。
宋仪虽是看着他,可明显像是在看一个比自己小的人,在看一个后辈,而不是什么威胁。
赵礼最厌恶的便是这样的目光。
他冷笑了一声:“我的确是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才回来找你。要我说,宋五姑娘既然已经被周兼给抛弃了,眼见着拜堂的时候没嫁成,这辈子都是个老姑娘了,何必还要做这般的纠缠?干干净净地放手吧,我阿姐可不喜欢你呢。”
赵淑虽不是什么恶毒的人,可若她能喜欢宋仪,才真是见了鬼了。
当初也不是没鬼迷心窍告过宋仪的黑状,只是被宋仪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仇怨是早就结下了,也不差这一桩。
宋仪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脑海之中却不知为什么忽然划过了卫起的那一张脸。
做什么事情,都不能跟以前一样了。
只因为,昔日宋仪已死,而今日只宋仪正该涅槃。
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忽然出现。
恶念一起,便怎么也压不住。
宋仪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变坏。但是这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因为所有的不好,都不是她造成的。
自始至终,她宋仪问心无愧,只是如今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扪心自问,她恨周兼吗?
不能说不恨的。
她宋仪,不是圣人。
她对赵淑也实在没有任何的好感,对一个不友善的人,宋仪能回以的也不过是不友善罢了。
管他是非对错,恨,就是恨。
她微微垂了眼,整个人看上去又温婉又柔和,背后带着几分艳色的秋景,衬着她清淡的影子,恰恰是浓淡相宜。
“我知道赵姑娘不喜欢我,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曾对周兼好,所以才有落到你手里的这一方绣帕。说起来,都是很久之前的一件事了。我无意再与周兼有任何关系,所以还请你转告一下你姐姐——”
赵礼忽然抬起了头,他感觉得出,宋仪接下来要说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而宋仪,也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她一笑,道:“这一方绣帕,并非什么定情信物,只是当初周家落难,我看周夫人一个人流落在外,孤苦无依,所以遣了丫鬟去客栈施以援手。当时用这一方绣帕裹了一沓银票,统共万两,都给了周夫人。”
……万、万两?
赵礼险些一下从椅子上蹦起来,这怎么可能?宋仪这出手也未免太“阔绰”了!
他一下说不出话来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宋仪。
宋仪却浅淡无比,她埋下头,饮了一口茶,也没管自己身边的丫鬟到底是什么表情,只一句:“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也懒得追究。真要论起来,我宋家也没真的亏欠他们多少……”
万两银票,宋仪能拿出来自然是可疑的,所以她才故意要这样说。
周兼……
这名字,如今想着还真是讽刺。
她便要做一回彻彻底底的恶人!
看着赵礼似乎有些回不过神来,宋仪叹一口气道:“我不欲破坏你姐姐与周公子的姻缘,所以此事还请你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告诉赵姑娘,若再无旁的事情,赵公子便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