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年来,京城之中年轻一辈,就周兼这一个新上来的且名声还不弱。这般前程似锦的风流佳公子,不知多少闺中名媛倾心于他,近日忽然传出他要去赵家提亲的消息,可真真叫人有些郁结了。
外头传得是风言风语,可周府里的下人们脸上的表情,却是说不出的奇怪。
只因为,院子里,周夫人与周兼似乎有些不对劲。
如今周兼身份已经不一般,虽还不算是入仕,可谁都知道他早已经得了皇上的青眼,平步青云不过是时间问题。
周夫人知道,周兼并非自己亲生,可因为他早年便丧母,被她视如己出,这些年来,周兼也一直侍奉她如生母。
周兼一直很听话,很少忤逆她,可今天,周夫人不明白了:“赵姑娘有什么不好?我已经与你爹说了,择吉日提亲去。如今满京城都已经传扬起来了,若是你再反悔,叫人家一个姑娘怎么下得来台面?面子又往哪里搁?”
“……母亲,我何曾答应过要去赵家提亲?”
从头到尾,周兼半句话都没说过。
甚至在这消息传开之前,他自己都不知道。
一身藏蓝长袍,腰带上绣着银线,周兼的身影笔直而挺拔,甚至隐隐然多了几分清贵的感觉。
他眼神淡漠地看着周夫人:“我知道您喜欢赵姑娘,可这件事,您原应该跟我商量。”
“难道你真不想娶赵姑娘?”周夫人近乎惊怒地望着他,“赵姑娘有什么不好?瞧着可不比你那长得狐狸精一样,还有一档子说不清的事儿的宋五姑娘好多了吧?人温婉,又孝顺,难得还待你一片赤诚,那心思我们都看得出来,你竟视而不见不成?”
世上喜欢人的人多了去了,喜欢周兼的也多了去了,难道每一个喜欢他的人,他都必须回以真心吗?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句凉薄些的,赵淑喜欢他,是赵淑一个人的事,与他周兼何干?
再说……
纵使宋仪有千般万般的不好,也不该由周夫人来说。
宋仪是他心间痣,一块碰不得的伤。即便如今她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可于周兼而言,错过便是错过了,辜负了便是辜负了。
尽管他一次次告诉自己,这是他自己选的,也是宋仪罪有应得。可每每回想起月夜下,宋仪那带着浅笑的模样,便仿佛那一夜他指间开着的白玉兰……
每每梦回,每每切齿拊心!
可谁又相信呢?
不会有人觉得他还对宋仪旧情不忘。
若是真有一个“情”字,便不该做出这等的事来。
周兼有苦难言,可也活该他咽下这些苦来。宋仪在他心目之中,自是与旁的女子不一样的,如今周夫人拿赵淑出来说,终于平白叫周兼心里不舒坦了。
“母亲,赵家之事,待真相大白你便明白了。”周兼无法解释更多,他只道,“我不会去赵家提亲,也请您给赵家那边解释清楚。此事,我周兼问心无愧。”
说完,他便转身负手,朝着里面走去。
周夫人气急:“逆子,逆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轻易反悔?已经悔过一次的婚,若再来这一次,哪里还有姑娘肯嫁你?!”
上一次与宋仪拜堂成亲时候出了那样的岔子,宋仪名声受损是大,可最终她毫发无伤地从狱中出来了,结果还是周兼冤枉错了人。
只这一出,虽是周兼大义当前,可也难免为人诟病:此人能为自己的前程,为着一家的仇恨,当中戳穿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实在狠心薄情至极。
只是这件事毕竟周兼没有错,所以尚还不算什么。
可现在……
周家要去赵家提亲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忽然之间又说不去,岂不是叫人看笑话吗?
一而再再而三地言而无信,还都是对着即将嫁给自己的姑娘家,这如何能行?
只怕是消息再一传出去,便没人肯嫁给周兼了。
一则,众人总是信一些命数,周兼若再来一出,再好的命格都要被人说成是天煞孤星克妻命;二则,每每成亲之前出事,又都是于人不利、于己有利,叫周兼如何取信于人?
周夫人是为了周兼好,所以才有这一番言语。
只是周兼所知之事甚多,却不能一一对周夫人言明,他听了周夫人所言,顿住脚步,略一回首,却道:“如此,也好。”
不成亲便不成亲,周兼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也许……
只是因着,还没遇到一个能与宋仪一样让他心动的人吧?
既没了宋仪,旁人又有什么所谓。
自己哂笑一声,周兼没回头看,也没理会周夫人那颤抖的模样,终于还是消失在回廊之中了。
待他人一走,周夫人却像是被人抽走了浑身力气一样,险些跌倒在地。
“夫人,夫人您怎么样?”
身后跟着的几名丫鬟,脸上已经带上了恐慌的表情,忙上去扶她。
周夫人颤颤巍巍地,嘴唇抖了抖,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周兼这般,叫她如何向赵家交代?
京城里,少有人知道,又一场变故将出了。
赵淑早知道了那边周夫人传来的消息,说择个吉日便叫人上门提亲,到时候这件事才算是真正地落了地。至于这吉日到底是哪一日,赵淑悄悄拿了一本黄历来翻,心里终于算是有了谱。
眼看着亲事即将上来,她倾心于周兼这么多年,终于能得偿所愿,约莫也算是老天开眼。
手中的灵符上绘制着精致的花纹,赵淑双手合十,将灵符压在掌心,闭目祈祷。
赵礼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她这般虔诚模样。
那一瞬间,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赵礼心头,他想起当初赵淑求他的那一件事……
无论如何,也要让周兼以为送出那一万两的人是她,让他以为绣帕的主人是她。于是,赵礼将计就计,顺着周兼的计谋,设下了一场小局。
“二弟,你来了?怎么站在外面?”
赵淑已经虔诚祷告完毕,睁开眼,却看见赵礼就站在门口,用那晦暗不明的眼神望着她,那一瞬间她多少有些赧颜,可她跟周兼之间的桩桩件件,哪一件赵礼不知道?
甚至,今日有这一场姻缘,也是赵礼一手促成。
论起来,她这一位亲生弟弟赵礼,算是真正的媒人呢。
由是,赵淑很快又坦然了,笑着叫赵礼进来。
赵礼回过神来,点了点头:“阿姐瞧着倒是气色更好了,听说两家的亲事也快定下来了,这一回阿姐可算是如愿以偿了吧?”
“只要能嫁给他,便再没有什么不好的。”赵淑只要一想到周兼,眼底变多了几分水一样的柔软,她垂首,嘴唇却弯了起来,道,“他这般的人,成亲之后,必定不会亏待我,那时我只要当好一个主母便成。”
将来的日子,也不知在脑海之中构想过多少次了,只是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接近。
按理说,今日的赵礼本不该说什么煞风景的话,可他脑子里偏偏有压抑不住的想法。
犹记得,在天水观,宋仪说出那一番话时候的表情……
那时候的宋仪能豪掷万两,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不就为着那一位乃是周兼的亲人吗?说到底,宋五姑娘与今日的赵淑没有区别。她也是怀着一腔的柔肠,才做了这样的事的。
可同样的一腔柔肠,到了赵淑这里,却是将旁人所为,据为己有。
赵礼固然是个顽劣之人,可这等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做过,更何况是用这样卑劣的手段?
只是讽刺的是,他一面想着宋仪当日的神态模样,却一面帮着赵淑做了这样的事情。
若相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他最终也会遭报应吧?
赵礼忽然笑了一声,没忍住,问赵淑道:“阿姐,若是日后周兼知道那一万两不是你送的……”
“……”
赵淑一下抬起头来,看着赵礼。
在之前的几天里,她做了一件事,便是将赵礼叫人私下做的同样花纹几条绣帕,都悄悄地烧掉了。
另一则,还在京城专门出这种料子的商铺里转了一圈,故意叫掌柜将赵淑在那边买过东西的记账全部消掉。
若是周兼着意打探消息,必定判断赵淑是欲盖弥彰。
之前他用绣帕试探了一番,赵淑必定惊慌,回去之后有这一系列的举动不足为怪。只用这种方法,并未正面与周兼说什么,赵礼便已经达成了目的。
而现在这样的局面,便是之前那“将计就计”的回报。
赵淑摇了摇头,握紧手中的纸符,只咬牙道:“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账目已经消掉,周公子查不出我买过什么,只会以为我在这边做过此类的东西。再说,周夫人一直以为那人是我,有她作证,再没有什么能出差错的地方。”
关键时刻,她不能被识破。
而事实上,也的确没有识破的可能。
赵礼真要做起事情来,也是缜密得叫人震骇的,这一点赵淑已经深有体会。
“二弟,此事你不得与任何人说,阿姐这十几年来不曾求过你多少回,平日里都是阿姐护着你帮着你,这一回你帮阿姐这一回,千万不能对任何人说,好不好?”
赵淑生怕赵礼这里出错,显得有些不安。
赵礼想,兴许她是看出自己眼底的那几分隐约的不赞同吧?
他开口道:“阿姐有言,我怎敢对外人说起?还请阿姐放心就是。”
闻言,赵淑总算是开颜。
她弯唇笑了一声,给赵礼倒了一杯茶,道:“过不两日便有周家人来提亲,回头我便要出嫁,便只留下你在家中侍奉父母……恩?”
放下茶盏的同时,赵淑朝着外面望了一眼。
“怎么吵吵嚷嚷的?”
赵礼也听见了,他起身来,皱着眉,走到窗边,凝神细听起来。
外头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动静挺大,像是在前面府门口。
“快,快,围起来!”
“你们干什么?”
“什么人?!”
“什么人?没看见是奉皇命来的吗?你们赵府的好日子到头了!”
“快,快来人啊,去通知老爷!”
……
脚步声,喧哗声,呼喊声,甚至是东西倒地的碰撞声,一声高过一声,很快从府门口传到了里面。
屋内赵淑赵礼二人的脸色,瞬间便压了下去。
“出事了……”
京城里,已经是深秋。
该起风了。
远远的,出了城门,山山暮色,风拂过山林,摇动树叶,一片沙沙作响的声音。
不多时,雨也下来了。
天水观。
宋仪听着窗外传来的雨声,接过下面递上来的一页纸,沉静的眸光一转,便看向了候在外面的陶德。
她笑一声,淡淡道:“京城之中又有什么热闹事情了?”
陶德也笑:“嘿嘿,可是好消息呢,五姑娘您看了就知道。”
这陶德,还卖起关子来了?
不过,宋仪倒是好奇,这陶德乃是卫起的得力手下,到底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亲自跑一趟?
想着,宋仪伸手摸了摸刚飞到自己肩头的豆子。
豆子,便是之前被宋仪放出去的那一只金丝雀。
还算是刘四儿这老头儿妙手回春,不但能医人,连鸟雀都能医,没两天豆子便活蹦乱跳的。豆子这名字,还是刘四儿随口给起的,说是没个称呼不好说话。
于是,豆子从此以后便叫豆子了。
如今这小家伙已经跟宋仪混熟了,几乎是宋仪在哪里,它在哪里,偶尔飞出去晃晃,可是到了傍晚,必定飞回来。
雪香雪竹会喂东西给它吃,照看好它,还要给它打扫自己住的窝。
豆子在天水观的日子,那叫一个滋润。
才几日过去,转眼便觉得有了肉,看着胖胖的,一捏上去软软的。
雪香曾开玩笑,说这小东西再养几日,扇扇翅膀都不一定还能飞起来,只因着实在太胖。
豆子那时候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一下飞起来就啄了雪香手背一口,可干净利落得很。
于是,宋仪知道,豆子果真是一只聪明的鸟。
她伸手摸着豆子的头,却将那一页纸放在了桌上看,目光扫过,宋仪便是微微一怔,紧接着笑了一声。
“……看样子,是王爷专程叫你来给我送消息的?”
“咱王爷说了,您要知道这消息,必定开心,所以叫属下来给五姑娘通报一声。”
陶德心说卫起料得还真是不错,瞧瞧宋五姑娘这笑容,真说不出的好看!
周兼不知为什么,通过彭林再次叫人查了昔日赵同知。
当时周宋两位大人都因为账册一案身陷囹圄,是这一人出来,才终于将矛头指向了秦王,那一时候,谁不都说他赵同知义薄云天?
可是这样的“义”,未免来得太迟,等到事情都已经要大出人命了,他才出来,多少有些令人起疑。
再说了,背后要是没人,谁能这样推倒秦王?
所以这一位赵同知,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猫腻的。只是这人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救了周兼,所有知情人都没想到,今日推倒赵同知的竟然还是周兼。
这周兼,没心不成?
宋仪看着纸面上写着的消息,却是勾起一抹笑来。
这一抹笑中的意味儿,着实难以言说。
轻嘲,淡淡的苦涩,一些释然,三分隐隐的恨……
还有那藏不住的,半分怜悯。
手指压在纸页上,宋仪良久没有出声。
等听着窗外的雨声浅了,她才道:“陶德,你家王爷让你来,不会只是为了这等小事吧?”
陶德一怔,第一是为宋仪说的“这等小事”,其次却是为宋仪所料如神。
“不瞒您说,您还真猜对了,今儿属下来,还为告诉您一件大事。王爷说了,陈子棠先生正在济南游历,要送您过去拜师。”
“陈子棠?”
天下第一先生陈子棠?
宋仪一下抬眸,看着陶德,心里却是带了三分惊讶:卫起到底是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