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吁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书院中,才有人念出这几句来,便被震惊得说不出话,还捏着胡须的手指一颤,硬生生薅断了自己几根胡须,却连惊叫都忘记了。
“好……好,好诗啊……”
听音楼里,小二刚将文士们抄回来的答卷给贴在楼下,还没待转过身,便仿佛听见呼啦啦一阵风响,待转过头时背后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挤挨挨,只看得见人头。
“哎,哎,让让,让让!”
这可怎么出去啊?
小二险些被挤成了一块煎饼,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些个酸腐文人们,对此却是充耳不闻,一个个硬生生往里挤,生怕少看了贴出来的诗文一眼,就要掉上一块肉一样。
“让开!”
“你怎么能挤人呢?”
“就挤你怎么了?!”
“好了好了,看诗看诗!”
……
“噫吁嚱,危乎高哉!”
一声长吟,中气十足,周围的声音忽然全部都顿住了,只这一句开篇便已经是酣畅淋漓的气势。
众人只觉得耳边轰鸣的一片,映入眼帘的文字乃是旁人抄来,并不怎么好,可诗却是绝佳!
只看见那两行字,所有人都傻了。
吟诗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叫宋仪恨得牙痒的聪明人陈横。
他目中精光熠熠,唇边却是似笑非笑。
下头有人自然续着念道:“……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一种苍茫又磅礴的气象,像是千年蜀道上吹拂而去的山风,浓郁之中带着一种古老的悲怆,扑面而来,压得人心底沉沉。
有人看了,只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有人红光满面,激动得握紧了拳头。
……
所有人都被这样气势磅礴的一首诗给震住了:这样的一首诗,真的弱质女流能写出来的吗?
可是在考场上,如何能作弊?
所以这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再也没有出现过。
“妙,妙极了!”
“哈哈哈真是妙极了!真是没想到,昭华郡主竟有如此惊世才华!这天下的才气若有十斗,怕是八斗都在昭华郡主腹中啊!”
“听闻郡主完成这两首诗不过短短两刻时间,这才是真正的才思敏捷,我等羞愧!”
“天,这还要不要旁人活了?”
“下头还有一首,你们看!”
有人读完了上一首,还在震惊之中没能回过神来,便又有人大叫了一声,言语之间满是惊骇!
待得有人想要讥笑“你惊骇个什么劲儿”的时候,目光恰好落在那一首诗,以及作诗人的名字上,便是一口凉气哽在自己喉头,噎得整张脸都红了。
“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这一次,旁人吟诗的声音已经俨然在梦中了。
如梦,似幻。
春,江,花,月,夜……
如此密集的意象,纯粹的堆砌只会叫人觉得疲劳,所以宋仪题中不过叫所有人任选其一,谁想到昭华郡主卫锦竟然一口气选了五个!
全部!
这是宋仪题中全部的意象!
春江潮水,连海接天,一线之间。明月从海底换换浮出,碧海明月,沉暗与皎洁。不需要一个多余的字,便有一幅画卷在所有人面前展开……
徐徐展开。
美,美不胜收。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
一个又一个的意象组合起来,一点也不生硬,只叫人觉得浑然天成,美得令人屏息,令人心醉……
不同于方才看见《蜀道难》时候的喧哗和轰然,《春江花月夜》一出,整个听音楼之中,只听得见呼吸声,风声,还有更远的地方传来的小贩叫卖声……
然而不管是什么声音,此时此刻,众人仿佛都听不见,也似乎太遥远。
一切都是不真切的,唯一真切的只有那一首诗。
楼梯角上的陈横,也未来得及收起自己心中的震骇,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放轻了脚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样,回到了雅间。
雅座中的男子,将织金云龙纹袖袍一收,眼底晦涩的光芒头一次不能正常地流转。
瞳孔微微缩紧,卫起两唇分开,正待要说什么。
“轰!”
楼下忽然一阵震天的喧哗之声,方才被诗作所震惊的所有人终于反应了过来,开启一场狂欢。
高呼声,呐喊声,尖叫声……
一声一声,汇聚在一起,像是江流汇聚成大海,气势磅礴。
雅间中的人,只觉得耳边一阵阵轰鸣,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们只能看见对方的嘴唇开开合合,却完全不能知道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略略交换得一个眼神,卫起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松开紧拧的眉头。
这诗是“卫锦”写的,如今这情况想必是打定了主意要大出风头,可宋仪呢?方才他还以为她改题便是另有妙用,哪里想到反而将卫锦推向了一个更高处?
如此下去……
卫起看了外头一眼,又看了陈横一眼,想到自己说话他也听不见,不由得心里憋闷。
罢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他既然用了宋仪,接下来就要看宋仪自己的了。
也只有这一个古古怪怪的宋仪,能为自己解开一切的疑惑了。
***
京城书院,求是阁。
站在求是阁外的是已经考完的女学生们,几乎所有人都站在后头,而最前方只有一人**。
卫锦。
没有人敢站在卫锦身边,因为没有人觉得自己能与卫锦比肩。
后头的杨巧慧面白如纸。
卫锦果然不是个好相与的,原本以为宋仪这么厉害,肯定能叫卫锦倒霉一场,谁想到反而成为了卫锦的垫脚石?
那样好的诗,即便是给瞎子看了,也知道她才是最好的。
本届京城书院考核的魁首,除了她,哪里还能有旁人?
暗恨都觉得无力,杨巧慧不敢再去看卫锦,只敢伸长了脖子,朝着里面看。
阁内,正在阅卷。
所有先生脸上都还留存着因阅览佳作而激动出的红晕,当着所有考生面在纸上用赤笔画圈的时候难免有些颤抖。
方才在宋仪改题时候与她叫板的一个老先生,颤巍巍地走到放着卫锦答卷的那一张桌案前,也不知到底出于敬畏还是什么别的原因,竟然显得有些谦卑地低下了头,甚至对着桌案作揖。
他颤抖着自己的手指,提起了手中的笔,端端正正地在卫锦的答卷上画了一个红红的圈。
圆圈。
代表着一名考官对这一名学生答卷最简单的认同。
雪白的宣纸,右边留有一排空行,是给所有先生评卷用的。
一个又一个人走上去,一个又一个人提了笔,一个又一个的圆圈落在纸面上……
转眼之间,答卷上已经是红红的一片。
所有的考官阅卷完成之后,都规规矩矩地站到了角落边上,一面关注着后续卫锦那一份答卷的评卷,一面关注着坐在上头的宋仪的脸色。
谁都看得出来,宋仪约莫是要为难卫锦的,可现在这种局面,才华高到了一定的境界,谁能跟大势作对呢?
即便是原来宋仪的名声高过卫锦,这一回怕也是只有甘拜下风的命了。
那答卷上,只有红红的一片圆圈。
这是京城书院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场面,无数人都觉得自己能经历这一刻可以说是最大的幸运。
不少人屏住了呼吸,开始倒数。
三个,两个——
最后一名先生了!
仿佛承担着什么巨大的使命一样,最后那一名评卷先生抬起自己的手臂来,让笔尖舔饱了墨,最后落下。
最后一个圈。
“呼……”
他小心翼翼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搁笔,两手将袖袍整了整,翻下来,然后躬身上前,站到过道最中间,正对着宋仪的位置。
“宋先生,阅卷已经完成,经过我等一致评定,本届第一是——”
他一怔,有些反应不过来:“宋先生?”
平白无故地,怎么在他说话的时候站起来了?
所有人听见不对劲,也都抬起头来看。
外头的卫锦,脸上原已经高高地扬起了笑意,这一下陡然僵硬!
宋仪原本是端方地坐着,瞧着就叫人觉得赏心悦目,没想到竟然在那先生说话的时候站了起来。
这未免也太失礼了吧?
有人皱紧了眉,只觉得有些不寻常。
不过,他们还没意识到,今天的宋仪到底要做什么事。
上头到下头,有三级台阶。
宋仪一步一步走过来,看着那一位先生的头顶,终于笑着说了话:“先生真是糊涂了,什么时候这一份答卷是大家伙儿一起评定的了?”
“这……”
这就是大家一起评定的呀,哪里又什么错处了?
这一位先生有些傻眼,直愣愣地看着宋仪。
“您的意思是?”
“这一个‘您’字不敢当。”
宋仪先谦逊地笑了一声。
她唇角微微弯起来,就已经是明媚的一片。她眼底都透着春日般和煦的暖意,像是温润的玉质,有一种并不夺目却叫人移不开目光的舒服的感觉。
大家有些看愣:一半是因为她奇怪的举动,一半是因为她此刻脸上好看的笑。
宋仪却似乎完全察觉不到,她继续朝着下面走,甚至走到了方才放着卫锦答卷的桌案前头。
这一张答卷,不同于别的答卷。
一般而言,考官除了画圈画叉之外,还要给上自己的评价,而这一份上头除了表示肯定的圆圈,再没有多余的一个字。
大约,所有人都觉得这一份答卷,已经优秀到叫他们高山仰止。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宋仪轻叹一声,挽袖提笔,低低道:“我宋仪,可还没说话呢。”
语音落,轻如鸿羽。
“沙沙……”
纸笔摩擦的声音。
她随手“啪”一声扔了笔,拍拍手,一个大大的红叉已经出现在整张答卷上,滴血般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