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初二,大吴京都华城飘着丝丝细雨。
莫颜打开露台的门,坐在油纸伞下,喝着茶水,望着街道上大吴的百姓们。
众人打着油纸伞,走路的姿势优雅而从容,很少有人为躲雨而狼狈的加快行进。
街道上宁静,没有大越京都的喧闹。
爱美的女子打着绿绿的油纸伞,三五成群,若是遇见路边有卖的,停下来买朵,戴在头上,芳香一整天。
美是为取悦自己,而不是别人。
一件外衫披在莫颜的身上,她回过头,微微一笑。
昨日看完热闹后,莫颜觉得下体湿漉漉的,原来是来了小日子。
皇叔大人在兴头上,忍耐下来,搂着她安分睡了一夜。
什么都不做,能相拥而眠的感觉也很好。
“披上,雨天寒凉。”
万俟玉翎把小墩子拉到她身边,夫妻俩紧挨着,饶有兴致地品茶赏景。
大吴人的细致,体现在方方面面。
街道两旁的铺子,屋檐角微微向上弯曲,上面用颜料雕刻成彩绘图,颜色搭配合理,绘制的鸟鱼虫等物,栩栩如生。
莫颜抿了口热茶,慵懒地靠在万俟玉翎身上。
下雨天阴暗,正适合补眠,她用手掩住口,打了个呵欠。
“玉翎,大吴还会不会找麻烦了?”
昨日在宫宴上,二皇子洛峰想用冯相刁难莫颜,结果被反将一军,损失不少钱财,还要当众承认她神医的名头。
这会大吴还不一定多窝火呢
万俟玉翎眸色幽深,以洛峰的为人,上次没找到便宜,定会寻找机会。
众人定在七月初五离开京都,也就代表,麻烦会在这几天找上门。
明日两国商谈关于停战事宜,这是男人的天下,他不能带着自家娘子。
所以,他推算,洛峰那样的小人肯定会钻空子。
“明日,我带着宝贝和宝宝。”
虽说从来没有见过两国协商带着小娃的,万俟玉翎破例,他怕自家娘子分心,只要两个小的安全,莫颜无后顾之忧。
洛峰为首的大吴百官,一定恨透了莫颜,把火力集中在她身上。
出使大吴,无端成了炮灰,莫颜眯着眼,柿子都可软的捏,知道不能动皇叔大人分毫,所以转移到她这来了。
既然如此,她就不客气,再狠狠地扇大吴一个嘴巴这是对方主动送上门让她打脸的
夫妻二人正在商议,门外响起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王爷王妃,是叶相。”
墨冰打开房门,见叶相站在门口处,短暂地一愣。
“谢天谢地,王妃没有出去就好。”
叶相径直走进门,见万俟玉翎也在,连连施礼。
他本想出门转转,带着一直跟着的丫鬟,结果那丫鬟从昨夜到早上没动静,派人一看,地面上全是血。
叶相吓了一跳,毕竟是大越的人,房中都是血,难道半夜遭到黑衣人的劫杀?
人还活着,高烧,气息微弱,他派人请了郎中,郎中说的话,他听不懂。
礼部官员出门采买,偏巧这会儿又不在。好歹是一条人命,叶相想为自己积德。
“我去看看。”
昨日洛峰走后,于菲儿崩溃大哭。莫颜在窗外偷看一会儿,深觉这个时候进门安慰不好,她想等于菲儿缓缓再开导一下。
早上起来后,身子不舒坦,莫颜把此事忘在脑后。
发烧昏迷?应该是忧虑过度导致。
大吴郎中留下一张方子,莫颜扫了一眼,就是普通的退热药材。
于菲儿贴好面具,倒在床上,唇上苍白如纸,清晰可见上面的伤口。
房间梳妆台附近,地上被叶相误认为血的鲜红色,是胭脂。
墙角散落着碎瓷片,满地狼藉,看来昨日洛峰离开后,于菲儿一直是一个人。
用手探了下于菲儿的热度,莫颜吓了一跳,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会有生命危险,必须赶快退烧
昨夜的种种,好像抽干于菲儿的所有力气,她一动不动,莫颜低下头,感受到她鼻息里扑面而来的热气。
“王妃,您看看是什么药材。下官好派人去抓药。”
对方是一个丫鬟,身份低贱,叶相不敢劳动南平王妃亲自看诊。
“叶相,此方子仅仅用于退热,未必有效。”
若是按照那个方子,治标不治本,对于菲儿或许没有效果。
于菲儿的身份是一个秘密,和她和洛峰的关系,出于尊重的角度,莫颜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打发走叶相,莫颜招呼其中的一个丫鬟墨紫帮忙擦洗,换衣裳。
于菲儿像被雨淋过一样,浑身上下已经湿透了,她开始瑟瑟发抖,嘴里念叨着什么。
“唉。”
莫颜重重叹息一声,作为局外人,不好评判。
洛峰是大吴的皇子,极其有可能打败洛祁而登位,他会为于菲儿放弃身份和权势吗?
那夜,他离开。莫颜看得真切,洛峰也在忍着巨大的痛楚,他的背影是那么孤寂。
大吴的内部争斗,是两位皇子的事,莫颜插不上手,但洛祁是她的朋友,被洛峰用阴狠的方式下毒,这笔账,无论如何要算。
“还是等一等吧。”
重新开了一副药方,药很快被抓回来。
好不容易撬开于菲儿的嘴喂药,到傍晚时分,她的烧退下些,额头不如白日那般烫手,但却始终没醒过来。
“忧思过重,逃避现实。”
祝神医进门只观察了下面色,便得出结论。
这点上,莫颜相当佩服。师父毕竟是师父,经验丰富,而她要多多看诊,这样才可积累经验。
一夜无话,第二日,万俟玉翎前脚刚离开,莫颜就被来传话的官差请到京兆尹衙门。
“到底是怎么回事?”
雨后阳光格外的刺眼,坐在马车上,莫颜下意识地用杯盖碰着茶杯,脑中快速转动。
大吴的幺蛾子层出不穷,昨夜和皇叔大人猜想很多找茬手段,谁想到大吴这么直接。
让一国的王妃到衙门听审,原因是与大越在大吴做生意的商人有关系,这是哪门子的闹剧
“王妃,听说是京兆尹大人来请人,有人告发我大越商人谋财害命。”
对方出现太突然,己方还没有来得及打探。
马车行在路上,有些颠簸。莫颜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该来的总会来,等到衙门,就什么都知道了。
路上并不畅通,快到衙门口,被大吴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
“大越那个杀人狂魔,当处以极刑”
“就是就是,野蛮又不开化的国度咱们以后不和大越人做生意”
百姓们呼声很高,总体而言,因为有人告发大越商人杀人,引起大吴百姓的民愤。
大吴人性子相对柔和,一般吵架都很少,因为那样会让他们失去优雅的姿态。
把首饰等卖给一身铜臭味的大越商人,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侮辱
莫颜面色不变,讥讽地勾着唇角。
对大吴她也是忍的够够的了。说大越商人有铜臭味,奸诈,他大吴就是清流?
那么,把首饰和丝绸卖高价忽悠人的,都是谁?
商人不逐利那都去开慈善堂得了对待本国人就是春天般的温暖,这些双标婊,她真想上去痛快地扇几巴掌
“王妃,怎么办?对方似乎有备而来。”
墨冰眼角跳了跳,这定是二皇子洛峰所安排。
激起百姓民愤,大越方若是态度强硬,说不定,战争还要继续。
洛峰真是个人才,试图挑起百姓们的怒火。
刚才送消息的人来过,难怪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死者是大吴有名的一大善人,经常给穷苦人家送药施粥,深受百姓们敬重。
“静观其变。”
既然对方有充足的准备,没有到衙门内,一切都是白扯。
冷静,只有冷静下来后,才能分析当下情况,得出利弊。
洛峰用的这招调虎离山计,算准万俟玉翎和大越众位官员不在她的身边,莫颜又要孤军奋战。
“王妃,您来了”
大吴京兆尹是个一脸精明的小老头,约莫有五十岁上下,个子比小土豆稍微高点,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精光四射。
他谦卑地从主位上下来迎接,举止有度。
“装,你就继续装”
莫颜心里道,不就是想给大吴的百姓留下好印象,一会儿更方便地踩大越?
她不领情,但场面上总要过得去。
“周大人,您不必多礼。本王妃听说大越百姓背上个谋财害命的名声,心急如焚。若有此事,定要用大刑伺候”
公堂和大越衙门摆设的差不多,地面铺着光滑的大理石,可清晰地照出每个人的身影。
门外阳光明媚,公堂上却略显暗淡,两旁各挂着一只红灯笼。
莫颜说话很有艺术性,她立场明确,若真是大越商人谋财害命,那么就按照大吴律法处置。
但是她不相信事情这么巧合,赶在这个时候找上门。
通过分析,那位大越商人要么就是被大吴收买,要么是被诬陷。
莫颜因为身份特殊,坐在堂前临时加的椅子上。
墨冰在马车里摆上茶壶茶水并几样果品。
周大人表面上和善,皮笑肉不笑,早前听闻这位王妃是个草包,似乎真的脑子有点问题。
这边一旦坐成大越商人杀人的事实,大越使团沿途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丢脸不说,还要被砸烂菜帮子。
如果大越使团和百姓发生冲突,两国的战争还要继续。
大越危机重重,不趁着现在给予致命一击,以后大吴就没机会了
京兆尹不算是洛峰的党羽,但是他主战,大越那群蛮人,只有被大吴占领,才能慢慢地得到感化。
莫颜若是知道这位主战的理由,一定会喷出一口老血
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习俗,但是她实在看不上大吴这种把浮夸当作美的惺惺作态
生活中,求的是平淡真实,只要自己喜欢和欣赏的,就是美,何必要改变其余人的想法?
门口黑压压的人群越聚越多,一片喧闹声,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真是受够大越人的邋遢,就应该把大越人从大吴赶出去”
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婶,头上戴着一朵白。在阳光的照射下,失去水分,变得蔫巴巴的。
“喂,大婶,您能换一朵戴吗?”
面对对方的不完美,立刻有人指出。
然后,大吴百姓又针对该选什么颜色的,在什么时辰戴最好,展开激烈的讨论。
其中一位少女夺魁,她头上的戴三天,仍旧水灵灵地不失水分,众人爆发激烈地掌声
一群吹毛求疵的变态
莫颜抽了抽嘴角,心里祈祷赶紧解决完回国,对这些脑子进水的人,她忍无可忍
活着,就是为了装一只孔雀?
“大家安静,安静要开堂了”
大吴官差们在堂口维持秩序,百姓们渐渐地安静下来。
死者李大善人,是京都有名气的员外郎,家里良田千顷,同时做着首饰,丝绸等买卖,家财万贯。
李大善人正值壮年,就这么被杀死,百姓们不免唏嘘,强烈要求把大越那个杀人者凌迟处死
而且,要千刀万剐,最好是三千刀,据说凌迟三千刀最考验刽子手的技艺,不多不少,三千整。
衙门开堂,莫颜收起悠闲的神色,放下茶盏,在进来的人身上扫视一圈。
“大人,小民是李茂的爹爹,正是小民告发。”
堂上下跪者穿着一身绸缎衣衫,头发白,摇摇欲坠,旁边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妇人。
周大人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
李茂就是李大善人,为人心肠软,乐善好施,他确实是一个好人。
举个真实的例子,李茂坐在马车里,看到路边有苦力,正在挑着很重的担子。
这种情况下,李茂定会下车,主动帮助那个苦力,临走的时候还会让身边小厮给苦力包点马车上的吃食。
可以说,京都有很多百姓都得过李茂的帮助。
莫颜点点头,这就不难解释,百姓们为何如此激动。
李茂是个老好人,很少发火,据他身边的小厮说,一次谈生意吃酒归来,李茂难得摔了最喜欢的茶碗。
而和他谈生意的,就是这个被告的大越商人。
大吴和大越开战,大越留在大吴的商人不能回国,夜不能寐,生意一落千丈。
不是自己的国家,忍受背井离乡的苦楚,好在,大吴百姓们虽然有点歧视大越人,却不曾找麻烦。
莫颜认同,只因大吴百姓都在忙着臭美。
“王妃”
大越商人也是三十来岁,家在阜阳,他原本心灰意冷,觉得自己要冤死在大吴,谁想到,听说南平王妃来听审,他立刻有了一道曙光
“王妃,草民孙有才,家住阜阳,阜阳城西大街有个银楼,就是草民家开的。”
孙有才上堂后,根本没搭理大吴官员,而是快走几步,跪在莫颜的小桌子前,不住磕头。
“王妃,草民没有杀人,李茂不是草民杀死的,他是自杀”
孙有才的话,让寂静无声的公堂,又变得吵闹起来。
李大善人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日子滋润,怎么可能会自杀?
大吴百姓不信,他们认为大越商人巧舌如簧,为自己辩解。
“孙有才,你胡说八道”
“对,杀人你不承认,还要污蔑李大善人,你禽兽不如”
堂口,百姓们死命往里挤,就要冲过官差们组成的防线。
不难猜想,这些人进来后,能把孙有才打个半身不遂
“古人云,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事实如何,还不真切,大吴这是想给孙有才定罪?”
不管真相如何,大越的人,莫颜必须维护。
刚才她观察孙有才的眼神,里面没有心虚,有的只是坦荡,莫颜相信孙有才没杀人。
只要凶手不是他,那么就好办。
作为一介女法医,又是大越的南平王妃,她必定要为大越百姓主持公道,谁也别想扣屎盆子
莫颜的声音清脆,直击人心,门外的百姓们渐渐地安静下来。
“王妃,案子还没定论,您别着急。”
周大人见此,讪讪地笑了两声。他想挑起百姓们的怒火,被王妃发现了。
那又怎样?孙有才在杀人现场,后来又一身是血的逃窜,说他不是凶手,可有证据?
没有的话,孙有才这黑锅是背定了
此刻,有一个对大越最有利的解决办法,直接杀了孙有才。
这样,死无对证,就算孙有才是杀人凶手,大越王妃刚正不阿的名声也能传出去。
莫颜没那么做,她不会放弃本国任何一个百姓,没错,她就是那么护短的人。
只有一个对视,莫颜相信,孙有才是清白的。
跪在地上的孙有才热泪盈眶,在上堂之前,他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果说,因为他一个小民,给王爷和王妃增加负担,他承受不起
但是,大吴也别想污蔑他,为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打算一头碰死在柱子上,血溅公堂。
没想到,南平王妃竟然一点怀疑没有,那么相信他。
这个汉子,在被人诬陷是杀人凶手的时候没哭,此刻却流泪了。
就是这份信任,弥足珍贵。
莫颜之所以做出此决定,并非盲目,而是综合评估过的。
杀人犯,无论掩饰的多么好,在心里都会有波动,这也是专业的测谎仪多半时候能准确测出的原因。
李茂的爹爹似乎是知情人,他说出的每句话,都经不起推敲。
“胡说我儿子为什么要自杀?”
如果孙有才说的是真话,这其中的缘由,让众人无法理解。
李茂和孙有才吃酒后大吵,回去砸了杯子,又在和孙有才见面的时候自杀,根本说不过去。
“杀人了不承认,还要污蔑”
堂口的百姓们忌惮莫颜的话,小声地嘀咕。
是非曲直,自有大人评断,要是他们闹事,就在大越面前落了下乘。
李茂有钱,家里的亲叔叔在外地当官,生意越做越大,有子有女,家中有美娇娘,有理由想不开吗?
“那日,草民和李茂谈生意。”
孙有才深吸一口气,他承认,李茂是个诚信的商人,却不承认他是好人。
因为两国开战,孙家在阜阳的生意不如以往,孙有才用重金购货,而无法运送到阜阳。
他请李茂吃酒,说出自己的苦恼,想要退一部分首饰,而赔偿的违约金太多,他无法承担,请求李茂通融。
李茂当时满口答应,转过头第二日大发雷霆。
孙有才被李茂发火弄得莫名其妙。
两家合作有十多年了,头一次出现这种事。
孙有才很激动,指责李茂伪善,他提出的赔偿,已经很为李家考虑,又不是一毛不拔
合作多年,有私交,按照交情来说,李茂也不应该苛刻
过了两日,李茂约孙有才吃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茂突然抽出袖口中的匕首。
孙有才以为李茂要杀他,吓得连连后退,瘫坐在地上,就在这时候,奇迹发生,李茂竟然对着自己的脖颈下手
血迹喷得孙有才一脸,等他反应过来,李茂早已气绝。
这种事他说不清楚,只得匆匆地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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