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外小道上,前段日子还龟裂的大地因为于吉求的那一场大雨得到了滋润,但也因此而变得软稠。坑坑洼洼的路上,有不少积水,也有许许多多不同的脚印。
听到消息逐渐归来的农民农妇们扛着锄头,带上木桶,沿着小道慢慢走着。再不远处,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大片的稻田。
踏踏——
沉闷的马蹄声从小道的尽头传来,纷纷引起走在小道上的农民的注意。这里是吴郡最外围最荒凉的地方,有什么人会策马狂奔而来?
踏踏——
一个漂亮的影子从他们身边飞掠而过。
农妇的头发被她卷起的疾风带动,就连裙角也差点掀了起来,她按压着布衣,瞪着眼睛看着那抹骑在骏马上的倩影。她穿着一件颜色低调但价格不菲的狐狸毛滚边大氅,一双漂亮的绣鞋,一头流云髻松挽在脑后,经过农妇身边的时候,她回头望着她,似乎是担心伤到了农妇。由是让农妇见到了一双美丽的、浅褐色的双眸……
“她一定是仙子……”农妇后来逢人便碎碎说,“一定是。”
此人当然不是仙子,而是江虞。她一路奔驰,终于到了那间熟悉的农舍,翻身下马,也不曾栓上缰绳,因为她知道自己的马是绝对不会逃走的。
农舍里有些难闻的味道,门半掩半开。江虞也不管地上是如何脏乱,推门走了进去,精致的绣鞋沾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泥泞。外面虽然阳光明媚,但里面却昏暗潮湿。有人故意关上了小窗,掩好了门。
“白烨。”江虞站在门口,背后是暖暖的阳光,她的表情掩藏在光晕里,从农舍里往外看,只能看见她带着光的一道身影。她的语气平缓安静,听不出她的情绪。她朝着空无一人的农舍淡淡地说出“白烨”二字,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久,只有牛咀嚼干草的声响。
江虞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目光凝注在农舍的一个角落,那儿放着一个装水的大木桶,难道白烨会躲在那里面?
她皱起纤秀的眉毛,逐渐逐渐地靠了过去。
那木桶很脏,很臭,一想到白烨可能躲在那里,江虞心里想的并不是怎样抓她出来,而是她为何不躲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地方。
江虞站在大木桶边上,垂目,但大木桶里没有人。她非但没有泄气,反而松了一口气。再回头逡巡四周,除了一只老到走不动的耕牛,这农舍似乎真的没有任何生命。
她会在哪里?
江虞往回走的时候一直在想着。
白烨没有能够证明身份的文碟,没有可以当保人的熟人,没有法力,没有钱,她不可能去住客栈,也不可能再去当下人。除了此处,她再也想不到白烨可以去的地方。
江虞走到门口的时候忽而停驻脚步,余光睨着放在墙角的一只木桶,木桶里还有少许的水。原本一直皱着的远山眉此刻渐渐松了下来。语气凉凉地喊,“白烨,下来。”
那木桶里的水映照了农舍房梁上的一个白色身影,躲在上面的人无奈一笑,然后像是一片雪花般悄无声息地飘了下来,站在江虞的身后。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白烨问,眼睛紧紧盯着江虞的侧影。心里却在想着,我只有几天没见到她,为何她的身形消瘦了这么多?
江虞面向她,简意赅道,“因为这里足够偏僻。”
白烨微笑再问,“你找我何事?”她见到江虞眼下隐约的青紫,便知道她这几日睡眠不多。能让她如此伤神的,恐怕只有江姗的婚事。
果然,江虞缓缓启口道,“我想知道孙策的阳寿何时会尽。”
“就在这几日。”
“我要精确的时辰。”江虞抿住下唇,浅褐色的眸子里有一道锐光闪过。
白烨皱眉回,“这我无法告诉你。”
“为何?”
“旁人的阳寿我可以以阴阳之眼一眼辨之,但孙策的不能,”白烨背着手绕过江虞走到门前,回头看着她继续道,“因为我曾经替孙策缝补过命脉,那丝线何时会断连我也不知晓,所以我无法告知你他究竟何时何刻会死。”
江虞轻咬下唇,半晌抬头道,“此事关系到姗儿。”她联想起那日白烨和江姗在一起,喉咙涩涩地。
白烨叹息,“我知道她不愿嫁给孙策,但此刻我的确帮不上忙。”
江虞沉默良久,再说话的时候眼神已经明显变得不一样了。她上前一步道,“我不会听天由命,姗儿也不会。白烨,我要你跟我回府。”
白烨一愣,眉头扬起问,“我为何要跟你回府,你要我跟你回府做什么?”
她其实心里也是想跟江虞回府的,只是江虞决计不会没有目的,她是商贾,而且是一个很会做买卖的商贾。她的每一句话听来都像是阴谋诡计。
江虞已经走到了门前,牵住马匹沉吟道,“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告诉你,当初你被关在水牢的时候,救你的人便是姗儿。”她略一顿,再道,“姗儿秉性纯良,她不该变成这场斗争的牺牲品。你若是将她当成朋友,便该随我回江府和我一起想办法来帮她。”
白烨动容,原来当初于水牢中搭救她的竟是江姗!她又转念一想万俟尘的叮嘱,十五之夜所有的鬼差都会回无量阴司述职,到时候街上会有不少的恶魂恶魄,若是被他们发现自己的真身,他们便会活活将自己撕裂……
江府乃是江东重宅,请风水名师盘算布局过,一般的小鬼也不敢靠近,若是躲在江府会比其他地方安全许多。
如此想罢,白烨便已打定主意跟着江虞回府了。
“好,我跟你回去。”
江虞此刻已经翻身上马,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白烨,手勒着缰绳。
白烨摸着马头,刚要上马,却瞥见江虞高高扬鞭。
白烨的脸一点一点黑下去,赶紧叫道,“这里离吴郡很远……”话还未说完,便见一道影子像是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变成一个小点,远远地跑在小路上,片刻,便已经完全不见了。
白烨苦笑,足下已经轻跃了起来,化作一道白影掠过小道,径直朝着吴郡城去。
幸而,脚下的功夫没有忘却。
江虞到了书房解下大氅,背后一阵细微的声响,她头也不回地道,“什么事?”
身后之人正是之前见过的黑衣人,他从怀中掏出一袋厚实的银两,放在地上颤着声音道,“这笔生意我们做不了了,吴侯实在难以靠近……”
江虞略略皱眉,虽然早有预感,但事情真的成真的时候,她也不免觉得失落。
黑衣人拱手道,“在下告辞。”
江虞看着地上的钱财道,“慢着,这笔钱归你们,今日之事,决不可对外透露一个字。”
黑衣人顿首道,“请放心,我们决不会说出去的。”他捡起钱袋说完就走。
江虞在书桌后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屋顶上瓦片翻动。
江虞道,“白烨,你听完了还不下来?”
白烨笑回,“我觉得在屋顶晒阳光不错。”
“方才的事情你都听见了,没有什么话要问?”江虞优雅地端茶倒茶。
“有,当然有话要问,”白烨从屋顶上飘了下来,稳稳落地犹如猫一般静悄悄地。“你要杀吴侯?”
江虞递给她一盏茶,道,“不是。”
“那方才那些人是?”白烨不解。
“我是想派人去接近吴侯,但不是去杀了他,而是去吓他。”江虞悠然道。
“什么意思?”白烨抿了一口茶,虽然苦,但稍后有一种甜味在舌尖上弥漫。
“吴侯自从杀了于吉之后便心存魔怔,挂了一柄宝剑在床头,半夜常常惊吓醒来像是发了疯一般乱砍乱劈。”江虞看着白烨,续道,“若是我直接派人杀吴侯,必有蛛丝马迹,到时候追查起来只会更添麻烦。”
“所以你是想找人假扮于吉,促使孙策发疯发狂,甚至暴毙。这样一来,江姗也就不用嫁给他了。”白烨点点头接话道。
江虞这么做,外人只会将吴侯之死归咎于于吉,绝不会联想到江府。比起派刺客刺杀,这一招显然要高明许多。
江虞点头,靠在椅背上静静瞧着白烨道,“不过我现在没有好的人选。”她说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白烨一口噎住,差点喷出口中的茶。
“你要我假扮于吉去吓孙策?”
江虞点头。
没有人比白烨更适合装神弄鬼。
白烨抹掉嘴角水渍,她并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沉思良久道,“我替你去吓孙策,我有什么好处?”
“你跟我谈条件?”江虞抬眼。
“是你先跟我谈条件的。”
“你要什么?”江虞纤细的手指敲击桌面,仰面盯着白烨,锐利的视线,几乎要将白烨看穿。
白烨摸着下巴微笑道,“这我暂时还没有想法。不如这样,你许我一个承诺,等日后我想起来要你做什么的时候,你要无条件答应我。”
江虞远山眉微蹙,“这实在不公平。”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白烨占了上风,笑着催促道。
江虞沉默半晌,从嘴中蹦出一个字道,“好。”她再扬眉问,“需要签字画押么?”
白烨微微一笑,伸出手掌,“那倒不必了,我们可以击掌为盟。”
江虞浅笑,亦伸出手与白烨清脆响亮地击了一掌道,“盟约已定,绝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