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儿,束素姑娘而今身子好全了么?”
晋采雅一面小口啜饮着手中的暖浆,一面向风清嘉问道。
她们听从了王霁的建议,在附近的一户空人家里暂时歇息,而其他人则是跟着明束素一块儿先去救治县民。
屋子里放了两三盆炭火,桌上的膳食已被吃尽,用罢的碗筷放得整整齐齐。
晋采雅嫌热,便换下皮衣,只随意找了件花色衣衫披着,那颜色本是俗艳,于她身上却很有几分塞外的风情。而风清嘉则更懒散安逸些,不像她还坐着,却是斜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手里串珠微微转动。
“那样自然是好,我总担心她的病根未好全。早年孔夫人产下束素便过世,一个贴身丫鬟四处偷摸食物,才养活了她。而后这丫鬟赌上性命,在鬼先生给太子批命时闯进了正华殿,央求先帝照顾束素。鬼先生一见束素,极为欢喜,批说这个孩子最似先帝,天生凤命,先帝才另眼相看,将束素放在而今的太后身边养着。白羽夫人亦是后来重金请来,调理束素的身体。而今白羽夫人不在,她的徒弟再与束素看诊,也是应当。”
风清嘉慢慢地叙说着,并不知道自己神情多么温柔,手里的串珠也停了。
“什么先帝太后的,我听得有些乱。不过,束素姑娘可有表字?”
晋采雅偷偷鼓了鼓脸,一下子说那么多话,她吃不消。
“先帝是束素的父亲,太后是她养母,孔夫人则是她的生母。至于表字,她是山下之人,守三纲五常,又行过笄礼,自是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风清嘉怔了怔,问道。
晋采雅性子寡淡,对人并不上心结交,难得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只是奇怪,她既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为何你不是称她王爷,便是叫她名字。你二人虽然亲昵,却总闹别扭,偶尔更是....说不上来的诡异。依我看来,还不若两个孩子玩得好些。”
晋采雅直接道。
被晋采雅发现还真是出人意料......还以为瞒过去了呢。
风清嘉叹了口气。
“......便是成了亲,亦未必两心相知,多少夫妇举案齐眉,也是意难平,何况我二人...还不到时候?多年前,我心里便喜欢她,望她好,却仍有私心,想着家里人也好,自己也舒心,不必牵涉是非,便离开了。然而越是逃得远,我便越是喜欢她,牵挂她。前日重会,而今又能守着她,我是暂且什么也顾不得啦。”
风清嘉不好直接说那是明束素为了上山骗她的言辞,只好避重就轻,反而谈论她们之间的感情。她平时不愿谈及这些,对着晋采雅单纯眼神,说的全是真话。
说着说着,风清嘉的眸光盈盈闪着,下唇紧抿。
“但我也知道,她实际心里恨着我将她丢在宫里,而不是带她离开。她也知道,若是她不找我,我这懦弱性子,便是死了也不会回去找她。如今,她找到我了,她想要这江山,我能助她,她自然温柔待我。只怕,到时,良弓终藏,走狗将烹......”
明束素及笄那日,亦是临近春典,苍平难得下了场大雪。
雪霁天晴后,她...逃了。
“皎儿你,不信她也一样欢喜你么?若是如此,你二人又怎会定下鸳盟?便是她真的如你所说,心肠是铁石做的,这婚姻之事,亦不会随意许诺。”
晋采雅走到窗口,她还是更喜欢空气冷些的地方,屋子里太闷了。
“......她还小。我忧心她并不明白什么欢喜,喜欢。便是我自己,也闹不明白。”
风清嘉说着这些事情,觉得烦闷,也走到窗口,站在晋采雅身侧。
两人一素一艳,比不出哪个更好些。
窗外,明束素正在给县民喂药,她已经做了许久,动作稳定娴熟。她的唇瓣干涩,手指也冻得有些紫,衣袍沾脏了许多。
几个好了的县民偷眼瞧她,神色感激。
晋采雅想起水源之事还未解决,望向风清嘉,而那人的眼神复杂,骄傲有之,感慨有之,爱慕有之,面容极其温柔。
这世上谁会不喜欢皎儿呢?晋采雅摇了摇头。
这会儿,王霁和晋采乐领着阿萨利和柯达,携着周元娘的尸身,到了李家。
昨夜,周元娘体内大部分毒素,被风清嘉提取了出去,试验考察它的毒性和效果,和各种有毒花草一一比对。周元娘尸身内部腐坏十分严重,幸而她被抛尸在重山冰雪中,那温度极寒,阻止了尸身腐化或是浮肿,是以她的外表仍如生时一般无两。
李家是县内大户,门墙修得也较为气派,但同其他民家一样,因为春典的缘故,门窗紧紧锁着,似是一点生人气息也没有。
青彦打探过这儿,熟门熟路,一个纵跃便翻了进去。那功夫,岳荼在定然是要钦羡不已的。
不一会儿,便有个女人独自开了门。
她约莫二十不到,高鼻大眼,颧骨稍高,面颜俏丽,看上去有些泼辣,穿得十分暖和,手里还捧着汤婆子,青彦站在她旁边,被她一个劲儿地盯着,略不自在。
“听说你们将我嫂嫂带回来了?”
那女子姓李名梅,正是李沛的妹妹,周元娘的小姑子。
她家昨夜被人闯了进来,还没找清是内贼还是外客,主仆皆乱,冷不丁又来了个煞星,带来噩耗,家中双亲受不住,仆人更是每一个能指望的,她只好一个人出来。李梅的心头不快,语气有些冲。
“是啊。”
晋采乐乖乖地回答道,阿萨利和柯达静默着,把周元娘小心翼翼地抬到李梅身边放下,俱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丢了兄嫂,此刻听闻死讯,生怕这个小姑娘会受不住刺激。
听说、揣测和看见,终究不是一回事。
李梅看见周元娘,只觉心沉似铅,头脑轰鸣,险些没有站住。
......她,她对不住哥哥,对不住大嫂。
“快些让你嫂子入土为安吧。”
晋采乐不忍地道。
“什么叫快些安葬,莫不是我家嫂嫂死得蹊跷,你有所隐瞒?”
李梅声调陡然高昂起来,脱下外袄盖在周元娘身上,眼圈红了又红,但并没有犯浑上前动手,只是尖利地言道:
“哥哥没回来,她就不许入葬!”
晋采乐被她一吓,又见李梅眼红如凶兔,下意识地往王霁身后躲。
王霁可不怕她,冷笑一声,上前反呛声道:
“姑娘,你这话太不客气,我且问你,你家兄嫂可恩爱?依我一个外人看,他肯为了妻子独自去寻找,定然是个好夫君!若是你兄长在,见到你这副做派,将自己的发妻放在冰天雪地里,不肯让她入土为安,他又将如何伤心?你身为妹妹,如此做便是不孝!另一件,你家里有不少人行动无力,实是中了毒,重山女王制出了解药,让我们送来,你却如此对待我们,便是对那些中毒的人不公不慈!”
李梅被眼前小姑娘的气势镇住了,这人说教模样,和哥哥气急了的样子好生相似。她被惊住了,又被勾起了回忆,一时泪水还在眶中打转,掉不下来,好不可怜。
晋采乐见状,心里软下来,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道:
“恩人姐姐,不用再说了,她不是故意的。”
王霁本就是故意煞煞李梅的威风,好让她冷静下来,也能把事情尽快完成,看着对面人的模样,便傲气地点了点头,推了晋采乐一把。
“罢了。你去将解药给她,青彦算过,十二份,不多不少。”
晋采乐回头看王霁,后者别过脸去,一副不开心的模样。她缩了缩脖子,快步走到李梅面前,将一沓放着解药的小黄纸包递了过去。
见李梅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倔强,她不禁软声道:
“姑娘,莫哭了,这是解药,用半碗水混好,分三次,每隔半时辰喂下就好。”
“不用你可怜。”
李梅瞪她一眼,只觉被自己小的孩子安慰了,又羞又恼,胡乱抹了抹脸,硬声道:
“我李梅不占你们小姑娘们便宜,这药我们拿了,嫂嫂我们埋了。谢谢!还有,我欠你们两个人情,将来有任何差遣,上刀山下火海一句话!”
“好个小辣椒!你记着,你欠的是重山下一任女王,晋采乐的人情。”
王霁在暗处偷偷笑了两声,才肃着脸转过身来,指着晋采乐道。
被卖的晋采乐只感到李梅的两道眼光似刀一般在她身上刻了一遍,似是要记住仇人一般,她的腿忍不住颤了颤。
李梅随即背着周元娘进了院子,侧脸冷硬,声音更冷:
“不送!”
晋采乐又颤了颤。
为什么她做了好事还觉得自己犯错了呢呜!
恩人姐姐不用特地让她领人情的呜!
王霁摸了摸鼻子,感觉方才门一关后,上面便沾了不少灰。
她揉了揉晋采乐的头发,歉笑道:
“走吧。这姑娘性子硬,脾气太冲,头脑也不够好,不过,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她家是寻鹿县的大户,指不定哪天便能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