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子元在屋子里睡得正熟,熊夏推了他一把,可怜的小王爷睡在外侧,顺着劲儿就滚到了床下,他揉了揉眼睛,耳边传来几声巨响,惊得他没有埋怨或是好奇,反是露出几分少见的呆意来。
“我姐姐真不让人省心,你说是不是?”
明子元叹了口气,熊夏伸手把他扶起来,拍干净灰尘,又从旁边取了外袍与他套上,无言地点了点头,她眼里透出几分兴味来。
“拆了人家祠堂,孔未然可有理由漫天要价了,我可不背她的黑锅。夏儿,咱们也得连夜走,祠堂那儿人多眼杂,且不要去看热闹了。你若有兴致,咱们绕到旁边的廪余躲一躲,暗中打探消息。”
明子元迅速收拾起了细软,他身边带的人不多,幸好暗卫只听令于现主人,不用担心对孔未然的忠诚,这一趟也算没有白来。
他可羡慕死了明束素的护卫们,尤其是那个青彦,是孔家专门送给她的,忠诚又好用。明子元自己的护卫无论智谋武功都落他一乘。
“王爷的事情要紧。”
熊夏收敛了目光,帮忙收拾起来。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脸,明子元也习惯了,只是安抚性地拍拍她的手背。
“之前明子染下令让姐姐回去,她一定是往苍平去了,从这儿走恰好经过周尧,那是清嘉先生的老家,他们必定会停留一阵子。夏儿,你说咱们先去拜会风老爷子,还是赶回去见我二哥二嫂一面?”
明子元同熊夏共乘一车,他们逃得慢了点,但是幸运的是,孔未然果然没有他老子精明,没有第一时间来找他的麻烦,而是去祠堂查看情况。
“不要再刻意挑衅明束素,你已经让风家家主很不满了。”
熊夏简单地说,她随意拨开窗帘,身后的黑夜把一切都吞噬干净,风把刚冒出新芽不久的树枝刮得呼呼作响。
今年的早春太寒凉了些。
“好嘞,那咱就先探亲戚去。我娘有些固执,但她一定喜欢你。”
明子元轻松地说,他很是敬重熊夏,甚至有些依恋。
在大哥死后,他在母亲的安排下逃出苍平,而后就随意在各州游玩,努力掩藏自己的痕迹,明子元甚至没有去新政家看看,怕泄露踪迹。
说到底,他被压力逼得有些受不了,明子元想要报复,但是他很清楚自己不是治理天下的那块料子。
明子元最后来到了治夏。
他没去看熊家的狩猎比赛,也没在广阔的森林里参与本地的篝火大会,只是和以往一样找酒肆吃喝,偶尔逛逛古玩店。
遇见熊夏纯属意外,她刚参加完狩猎比赛回来,一身火红色的猎装,风尘仆仆地骑着黑马从街上驰过,明子元识趣地躲开,却被一鞭子抓上了马。
风老爷子决定支持他夺位,并给他拉拢了治夏熊家,这像是一个馅饼把他砸得晕乎乎的,几日后他就和熊夏成了亲。
熊夏话不多,对他算是尽了妻子的义务,从政治联姻上你也不能要求更多。
明子元很满意,但他有些担心自己达不成别人的期望。
“子枫,你知道是谁杀了太子吗?”
熊夏动了动手指,她的目光落在明子元身上,她不是自己选的丈夫,但她明白自己的命运已经和他绑在了一起。
明子元当皇帝,她就是后妃,甚至皇后;明子元兵败,她就一同殉国。
这是家族的选择,她没得选,没得逃。
而明子元总是在逃。
“不是明子染。我只知道这个。大哥是被毒死的,明子染一介武夫,他讨厌这些妇人手段。而且他刚愎自用,任人唯亲,身边的人免不了想把他当枪使。”
明子元沉默了好一会儿,熊夏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很好。那你还想当皇帝吗?”
熊夏直白地问道。
明子元沉默了,他迟疑地看着熊夏,而她无声叹气。
“你对明束素的挑衅太小孩子气,像是弟弟会做的,而不像是一个王者会做的。你在故意惹她们生气,故意给风清嘉留下坏印象,希望风老爷子重新考虑。”
熊夏一针见血地指出。
“可你没有别的路走,太后不会甘心,熊家不会乐意,新政家更不乐意,即使风宕重新考虑,你也骑虎难下。”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明子元半讽刺半无奈地回道,他别过脸,尚且有一丝青涩的娃娃脸露出不相称的苦涩来。可他伸出手关上了窗,握着熊夏的手,给她取暖。
熊夏没说话。
她看得懂很多东西,例如风清嘉和明束素之间无形的裂痕,例如那个侍卫青彦对风清嘉的不满眼神,例如风宕找到熊家的动机,更不用提她的枕边人了。
明子元很容易就看透,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一清二楚,在各个州干了点什么,一猜就能才出来。他那一点小手段在她眼里简直像是孩子玩过家家,能对风清嘉起效,让她匆忙对他下结论,还是因为她太过关心明束素的缘故。
可有时候,像是现在,熊夏会滋生出一些对明子元的温柔来。
他是个好弟弟,好丈夫。
或许当初她那么干脆地答应嫁给他,是因为早就听闻明家多出情种,而明子元恰好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
风清嘉和明束素在前往周尧的路上。
明束素仔细给风清嘉清理了伤口,她随手把那张纸团成一团,和废弃的绢帛放在一起,拿火盆烧干净,烟雾半明半昧,险些呛到她,明束素不免红了眼。
风清嘉难得取笑说她像只兔子,又半是昏着说采雅提过采乐怕兔子什么的,反复念叨了几遍王霁的名字,担心她好不好。
过了半天她才又想起伴在身边的明束素来,她说没找到什么,还拆了孔家的祠堂,真是坏运气,然后风清嘉握着明束素的手,告诉她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的。
明束素点点头,风清嘉就睡着了。
她新伤旧伤加在一起,就没彻底好过,绛雪天冷,来孔家堡被伏击,她的皎儿太累了。
明束素望着火盆发呆。
是谁让她不要相信风清嘉?
那字体瞧着像是男子的手笔,压在酒下面,似乎笃定风清嘉不会先她发现那坛梨花酒。这个男人还得能进入孔家堡。
不是风家的人,就是商家的人。几大宗族里,这两个家族情报收集能力最强,而风家的人不可能这么诋毁自己的大小姐,商家可能性最大。他们本早已转入地下,要不是最近有一个人当了国师,怕是谁也找不着他们。
可坏就坏在他们重新出现。
为什么?
这之前她出了苍平就被追杀,不知有没有关联。
明束素昏昏沉沉地想。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的晨光溜了进来,抢先叫醒了明束素。
她看着新的一天,忽然想起,这日是风清嘉的寿辰。
先生应当是三十三岁了。
明束素望着那张丝毫没有改变的脸,她努力睁大眼睛,仍找不出岁月的踪迹,明束素不禁颤抖起来,她伸手想要关窗,可窗户已经是关着的了。
她之前未曾在乎过这个,尽管初见面时,明束素曾用这个要挟风清嘉站在她那边,可她始终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利用这一点来伤害先生的。
而现在她有些怕了。
明束素想,她太想把皎儿抓在手心里了。
风清嘉没有醒来,明束素到了吃饭的时候喊她也没反应。
窗外逐渐湿润起来,天空开始下朦朦胧胧的雨,这是周尧的常景,明束素想。
先生到家了。
风清嘉的头很烫,她在发烧,这极少见。
明束素与她相处的日子里,风清嘉从未生过病,她总是那么好。
明束素也是近来才发现她偶尔也脆弱如凡人。
她们很快被接进了风家,风宕给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间,礼数周到,而风清嘉则被送回自己的居所,风宕同她交代已经请了最好的大夫来。
明束素浑浑噩噩地呆在自己的房间,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青彦不知去哪儿了,但她暂时不去在意那个。
她得打起精神来。
明束素在窗外接到了绛雪的来信,她们的协议依然有效,楚夫人抱着美人还不忘给她送来军队的报告,说是免得她到了苍平无话可说。
楚佳人不忘祝贺风清嘉芳辰,请她下次一起谈天。
她们一文一武,除了年纪相近些,没有共通处,有什么好谈的。
明束素哼道。
她回了信,重新收拾了一番自己,觉得精神些了,就去探风清嘉。
风宕在门口拦住了她,他板着脸,这很像先生,但明束素知道风老爷子素来是笑脸迎人的,这只能说明她的皎儿情况很不好。
明束素勉强和风宕礼貌地交谈了几句,他谢她对臣下的关心,她说她自有天神保佑,一面致歉,一面要风老爷子宽心。
然后明束素就该回去了。
她是回去了,可明束素又偷偷地跑到了先生房间的窗下呆着。
这有点像小时候跑出宫去看年少成名的风贵女,但那是很早的时候了,明束素那会儿还极想知道风清嘉是不是瞎了只眼睛,是不是真的聪明得盖过了其他所有人,是不是真的有全苍平最招摇的马车。
现在明束素只想知道她的先生好不好。
房间里有浓浓的药味。
这不是好兆头。
明束素记得小时候住的偏殿,附近就总是这股药味,很多人在那儿死了;后来她搬进楚宫,那儿干净又敞亮,可嬷嬷染上了病,药味熏了好几日,她就去了。
明束素讨厌吃药,讨厌药味。
“姐姐,你把自己弄成这副田地,真是可悲。”
房内传来隐约的声响,那依稀是个少年的声音,明束素记得风宕弟弟有两个儿子,小儿子风白鹤学过医,还曾进过太医院,想来就是这一位了。
“若不是身上这么多伤,你的蜕变哪至于提前整整两年?面子上好了,里面都是伤,怕是大姑姑在这里也要头疼。咱们家里只有你一个好人物,凭什么要糟践给明家去?那明束素名利心思太重,又是个女儿身,哪里配得上你?”
风白鹤叹气,他尚不知道外面有人在偷听。
明束素死抿着唇,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