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喝。”
风清嘉道。
她依旧立着,身子挺拔,双手负于背后,一副好好夫子的模样。只除了,她的长发懒懒地散着,配合有些瘦了的脸,显然这些日子为了她明束素四处奔忙,累得狠了。这么一想,明束素听她的皎儿语调,就觉得可爱非常,险些要笑出声来。
自从风清嘉蜕变以来,她的性情的确变了许多,配合她的重重算计,似乎更喜怒无常一些,也更......
真实一些。
明束素想,先生蜕变一次,就如同获了新生。如此一算,她的皎儿也就没比自己年长多少了。就好像,她们也更接近一些了。林林总总思绪,都占着一个情字,将明束素的心裹得紧紧的,一时她连自己是在和风清嘉争吵也忘了。
“你既然已和明少沫达成共识,这皇宫也就是你囊中之物,何苦要我白忙一场?”
风清嘉继续道。
她浅棕色的眸子转了转,终究是忍不了语气中的郁愤。
明束素,明束素,明束素。
她早该知道的,从第一次见面被那孩子耍成那样开始。只不过,是太自负了。她风家底蕴深厚,她风清嘉十几岁便名满苍平。她不想当皇后,想当太傅,就当了。她觉得明束素是个可造之才,就辅了。到时候了,她该走,就走了。
可现在回首看看,不过是,自欺欺人。
明束素就站在这儿,手握兵权,只一步便可称帝,而她呢?风家未曾撤完,算计未曾看清,活脱脱一个蠢货。
慢一步,她竟是慢一步。
凭什么?
她布这个局不是一时一刻,明束素比她年纪小那么多,又无家族全心全意帮衬,又不曾蜕变,有劳什子别的能力。
她风清嘉凭什么要输给自己的学生?
“如何是白忙?”
明束素自顾自喝了一口茶。
好苦。
她的皎儿啊......
“你替自己的妻子奔走,如何是白忙?”
明束素轻轻道。
“我心里记着你,想着你的好,因此愿意放你风家偷偷归隐,你为风家筹划的大计可成,又如何是白忙?”
“你肯放了风家?”
风清嘉诧异道。
对妻子一说,她只当没听见。
事到如今,她也懒得用礼教那套东西惺惺作态了,那股子羞耻,早就在几日几夜的蜕变中扔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偶尔表现,不过是这具身体遗留下来的本能罢了。
“先生给我十个字,让我废士族,我想,这个废字,未必是要赶尽杀绝。”
明束素又抿了一口茶。
她把那口茶含了好一会儿,终于尝到一点清味,囫囵吞下去,舌头竟也慢慢泛上甜味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若对一家怜悯,势必对其他也下不了狠手。下不了狠手,这天下就永无宁日。”
风清嘉低笑了一声。
“我本来......也没打算,不留下十几条人命。”
明束素也笑,只是她笑的要好看得多。
风清嘉想。
这个人,红色最称她,笑也最衬她。
“好啊。”
明束素撑了下颔骨,露出一点儿顽皮的神色。
“皎儿要怎样,便怎样。”
她说的甚为轻松。
明束素也难得感到如此轻松。
“我猜,风家里,有两个人你是一定要保的。一个是你那宝贝弟弟,为了留香火,一个就是你自己。可你也知道,别的人好说,你自己是不能轻易逃脱的。我纵然绑不住你,也有千万种方法跟着你,缠着你。”
明束素抬眼看她的皎儿,宽大的衣袖里,不知她的手指可曾蜷了蜷?
“一则,你太聪明,离了你我既不放心也少了依仗;二则,你是已蜕变过的人,身上多少奇异之处,太惹人探究;三则,我俩之间,总是有几分情的。”
明束素继续道。
“你心里该是这么想的吧?”
“我不知你现下寿命几何,但总比我要长一些。可先生你呀,连一世都不肯陪我,怕是已经选好了皇夫人选,打算好让我生气,也打算好让我认命。你认定我看这天下,总是要比你重一些;你认定我的志向不止小情小爱;你认定我这人娇惯难养,与你无法生活到一处去。”
明束素原本每每想到这茬,心里是极委屈的,但今日说来,竟是冷冷淡淡,还有一丝隐隐的畅快。
“皎儿知我甚深,当然错不了。”
明束素站起来,一步步走向风清嘉。
风清嘉本不想后退,可不知怎的,她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她的学生,盈王殿下,那该死的明束素把她逼至墙角,把头埋在她颈子里,一点点地嗅闻着。
“让位的诏书,少沫已经替她父亲拟好了。”
明束素的手探入风清嘉的袖子里,果然摸到蜷成一团的手指。
她轻轻地摩挲着。
“我即位后,当屠士族,当杀巫人,当明法度,当大兴农业,当大开功名之路,当......立你为后。”
明束素咬了下风清嘉的脖颈。
体温很低。
可脉搏总算跳得快了些。
“你如何堵得住悠悠之口?你不怕朝堂震怒,文武百官四处给你使绊子。就算你仗着兵力,把这些事情做成了,史官依旧记你为暴君,天下依旧不心服你,失了民心......”
风清嘉猛地收了口,不是为了明束素作乱的唇舌,而是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少沫会拟两份诏书,一份是我兄长让位给我的,一份是她成年后,我让位给她的。要不然,这小狐狸如何肯为我帮忙?”
明束素解开风清嘉的腰带。
“我本就打算当个‘二世而亡’的暴君。”
“你如何舍得下?”
风清嘉几乎要咬到自己的舌头。
世上之人,有哪个真的舍得下当皇帝?这她是从来没有想过的。诚然,史上有多情公子,肯舍一家一业的,可这是天下啊。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天下。
易地而处,风清嘉自己是舍不下的——她连自己一家都舍不下。
“我若舍不下,皎儿就帮我舍。”
明束素吻了一下她的嘴角。
“别的嘛,我虽然难养,可陪嫁也不少,不费你的事儿;做菜难吃一些,也不打紧,有的是厨子可雇。”
“你如何舍得下?”
风清嘉又重复了一遍。
她看着明束素,她身上分明满是气运,是掌控江山之相。这怎么能,说舍就舍呢?
“你又如何舍得下我?”
明束素苦笑了一下。
她抚着风清嘉的长发,深深地吸气。
“不过是,我没其他事情重要罢了。”
“可皎儿比天下重要。”
“我若是......”
风清嘉踌躇了一下,闭着眼睛把话说完。
“让你现在跟我走呢?”
她比安定后的天下重要,那么,她比这纷乱的天下如何呢?
风清嘉分明知道自己已经着了相,可她脑袋发热,一时竟是钻了牛角尖,想趁机把这个她一直看不透、担心、畏惧、喜欢的孩子的心挖出来看个清楚。
那里面写的,究竟是不是她风清嘉的名字?
“那就走啊。”
明束素说道,她如墨的眼珠盯着风清嘉。
“你想知道,就该问我;你问我了,就该信我。”
风清嘉陡然觉得腰一软,整个人慢慢下滑,像是彻底没了力气。她的鼻尖撞到明束素的肩膀,酸了一下,连带着眼角慢慢泛了红。
她如何敢问,如何敢信?
这世上,有什么是问了就能明白,明白了就敢相信的?
不过是自己的情愿不情愿罢了。
风清嘉问自己。
而今,你情愿了吗?
“皎儿。”
明束素低声唤她。
“皎儿。我的皎儿。”
“以往人家说,你明家多出情种,我不信,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的兄长与你手足之间不见多少亲情,又哪儿来的别的情感?以往人家说,我风家是后族,我又是这一代的嫡女,是坐定要当皇后的。我不信,风家势大,不是良选,何况我又不喜欢和其他人分享丈夫。”
风清嘉慢慢地说道。
“可是,简儿......是当真喜欢我的罢?”
风清嘉的手指摊平,掌心碰着冰冷的地面,才觉得心口好受一点,不那么鼓涨,不那么紧张,不那么苦涩难当。
“你信了。”
明束素不答,只是喃喃道。
她心里太过激荡,竟是一下什么滋味都忘了。
风清嘉这人,藏得太深,想得太多,喜欢得却太浅。
她舍不下家人,舍不下朋友。
她独独舍得了明束素。
“信了一半。”
风清嘉抿了抿唇。
她总算把手举起来,轻轻碰了碰明束素的脸。
热的。
那人的表情也是热的。
是了,她老是不敢看明束素的表情,不敢看她那双墨色的眼睛。那么,她究竟错过了多少明束素炙热的、真实的情感呢?
“只是一半?”
明束素顺势拿鼻尖轻轻蹭着风清嘉的手背。
她们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
以前,风清嘉是不会许的,明束素也觉得......没到时候。
“一大半。”
风清嘉顿了顿,没把手抽走,也没露出温柔以外的神色来。
她的心忽然很宁静,很笃定。
“只是一大半?”
明束素又凑近一点,嘴角扬着。
“再多就没有了。”
风清嘉忽然正经道,尽管她衣衫不整,整个人被明束素圈在墙角,那挺直的脊背,还是让明束素心头发痒。
“你可知,你若是蜕变,是个什么东西?”
风清嘉低声道。
明束素被引起了注意力,专注起来。
“是专克蛇的猫。”
风清嘉悄悄地咬了下明束素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