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舔舐了一下有些发干的上嘴唇,举剑再次冷声问道:
“哼,我可不是随便来个家伙说句话就能够相信他的那种人。这个世界上所有邪恶的半神都已经被剑圣所斩杀,又怎么会突然蹦出来一个大地之母?我知道你就藏在这躯壳的下面,快出来!不要再装神弄鬼了。”
大地之母沉默了半晌,无数只混沌的眼球时明时暗。直到这个时候,格莉森达才从这嘶哑低沉的声音当中听出了一丝诡异——它的声音,与其说是一个虫子发出来的,不如说是无数位嗓音低沉的男人和女人混合在一起所奏响的杂乱之音。仔细听辨,像是有很多人蜗居在洞中,以冷漠的态度说出一模一样的冷漠话语,让人毛骨悚然。
“可怜的孩子,你从哪里获取这些禁忌的知识?”
“这件事可并不禁忌。人人都知道,在几百年前的伊尔玛瑞建国战争中,剑圣格墨克罗斯独自一人将那些潜在的威胁——也就是瓦拉纳岛上所有的半神——全部击杀,还岛屿一片安宁和稳定。这可并不是我在胡编乱造,《月亮经》上写得明明白白。”
大地之母再次沉默了一会儿,微微蠕动了一下干巴巴的大口。
“是的,是的,你说得对,但这并不完全正确,他漏了一个,他以为我死了,但实际上我来到了这里……”
如果并非是从它身上感到了些许威压,格莉森达此时可能会笑出声来。那不男不女的低音让她听了厌烦,她想尽快弄清楚这一切,但又不知如何下手。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剑圣的实力之强我们暂且不谈,就算你真的是半神,那又为何会对我的闯入无动于衷?我想你一定是非常厌恶让其他人来打扰你的白日做梦吧。”
“从你一开始掉进这个洞里,我就一直在感受你,观察你,可怜的孩子,但我知道你真正的目的并非是我。在你未曾来到这里看见我之前,我是无需过分干涉你的闯入的。”
“你竟然知道我是坠入这里的?”格莉森达皱了皱眉。“你在跟踪我吗?”
大地之母发出了几声像哭一样的冷笑。
“可怜的孩子,我已经几百年没有移动过一步了。”
“又开始胡说了,几百年……”格莉森达满腹狐疑地看了它一眼。“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会悄然无息跟我到这里来的虫……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每一个女儿都是我的眼睛。”
“哦?你指的是那些莫麦克们?你的女儿?”
“如果你们地上人把它称之为莫麦克的话,正是。”
“那你一定知道我干了什么,是吗?让我猜猜,我杀了你那么多……女儿,你一定会很想杀了我,对吧?”
“是……”
格莉森达后背倏地的冒出一阵冷汗。
“但不是因为你杀了我的女儿。我有很多很多女儿,多到你一辈子也杀不完。就算它们全部回归大地,我也可以再造出更多来。”
“不要拐弯抹角的了,我记得你刚刚说还说过什么‘等你找到黑色碎片之后再来找我……’这样的蠢话来。如果你真想把我留在这里,我怕是不会有机会再来找你的。”
“错了,错了,可怜的孩子,当你回归大地的时候,大地会再一次将你创造。”
“那你单纯就是为了杀而杀的喽?很好,我就喜欢你这一套……”
无数只昏沉的眼猛地一睁,全部直勾勾地盯着格莉森达。她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步,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和不安感流遍全身。有一种不祥的猜想涌上心头,诡异和无法言说的畏惧使她格外紧张。
“古怪……”它喃喃道“寻常人早就会在见到我的真身之时被吓得跪倒在地……看来你并非是个跌入此地的过路人。没有关系,你仍然不会活着离开这里,你会出去告诉他的……你会这么做……嗯,尽管这并非一定会发生,但是我会抹去一切可能。”
“告诉他?”格莉森达忽然觉得四周的泥土有些松动,一股微弱的冷风吹过。“你所谓的‘他’是谁?”
大地之母轻轻摆动了一下自己一只可怖的长肢,然后开口缓缓说:
“格墨克罗斯,那个疯子,那个仇恨者,他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半神的……我早该了结这事,只需寻回另一块黑色碎片……你像是个合适的人选,但是你还不够强……”
“原来是剑圣,哼!我知道你一定惧怕他,因为他在数百年前曾是以无敌的姿态轻易绞杀你们这群害虫的。不过你要是怕他,你也就会怕我。”她暗暗激活了身上的魔法符文,但她以为这些古老的安达利亚咒语不会被发觉——事实上本应如此,除了为她刻上符文的丹苏尔法师之外,其他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察觉不到——可是大地之母见状,却微微愣了一下:
“你和那些渴望力量却又不愿努力的地上人一样,都采用了这样急功近利的方法。只不过你转化的较为彻底,但这又怎样呢?可怜的孩子,你是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我不清楚像你这样的人具体能活几年,但我知道死亡离你不远了。”
格莉森达抿了一下嘴唇。
“危言耸听……废话什么!我们还打不打了?”
它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迷路者,我本想再给你留出一点时间,使你可以在你思想于时间之河遨游的最后阶段,多了解一些有关于你生命的事实的。但是很显然,你并不想拥有这种机会。不过你的到来的确给我带来了一些乐趣,地上人接而连三地来到这里,是很少见的。”
“你这只恶心的老虫,总喜欢装作看破天机的样子,叫人做呕。”格莉森达不屑地哼了一声,轻轻转了一下剑柄,立刻有电流闪过。“但你刚刚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所剩的生命不多了?还有你所谓‘地上人接二连三地来到这里’又有什么含义?难道不久前仍有人类来过这里吗?”
“你不清楚?会发电的可怜小女孩?所有被印上魔法符文的地上人都会因为符文的反噬作用,年纪轻轻就失去性命。我所见者,没有活过30岁的。”
“你胡说,我就知道一个已经活到70岁的神秘骑士。”格莉森达回想起印象中战士公会王牌战士排名第八的那位“霜剑”,图兰人,和她一样都是被刻上符文的神秘骑士。可是这位强者早已过了花甲之年,是在战士公会中年龄仅次于剑圣350岁的第二人。
“原来你们把印上魔法符文的地上人称为‘神秘骑士’。这种人可一点也不神秘,唯有可悲而已。”
“随你怎么说,那么回答我的另一个问题。”
“……就在你踏入这里不久前——兴许只有几十分钟,有一位可怜的迷路家伙来到了这里。他比你稳重多了,他也比你有经验得多。他告诉了我很多地面上的消息,包括冷酷的,残忍的,疯狂的,满腔仇恨与怒火的酒鬼格墨克罗斯的很多事情。正因为那个人帮我许多,我给了他最高尚的死法——从大地中诞生的,必将回归于大地。”
时间停顿了一会儿。
格莉森达喉咙像是被人掐住一样,又干又痛,说不出一句话。有一股极清晰而又极令她不敢直视的强烈暗示被灌进了她的脑海当中,挣扎在其中的思绪只能在这突如其来的强烈不安感里奋命抵抗,但那些可怖的猜测仍然从大脑神经的缝隙中微微渗出。
她的剑先是被放下然后又紧紧握住,流过身体的电流时骤时疏,脑海中的无数言语也越来越少,最终只能跳出一句:
“谁?”
“在我的世界中,除了大地清晰可见,其余的一切皆为混沌。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他来这的唯一目的,正是为了寻找一位坠入此处的朋友。我想你可能认识他,但我之前不曾提醒,为的是让你少受一些伤心疾苦。”
“尼索……”她的声音明显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扭曲起来。“你把他怎么样了?”
“你应当感到幸福,他是如此的爱你,才会到这险象环生的地穴当中探寻一个事实上对他来说微不足道的一个人。他又被我以最荣幸的方式回归了——他融入了大地,也许就在你的脚下。”
格莉森达像是忽然受惊一般朝后猛地退了几步。她带着惊悚的眼神望着脚下又湿又黏的泥土,那些泥土散发着霉菌和烂木头的味道,既难闻,又带着不可言说的怪异。
“你撒谎!”
“我才闻到了谎言的味道。你的潜意识告诉你这是真的,但是你的嘴不肯承认。”
大地之母既无怜悯也无嘲讽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如针一般使她浑身发抖,禁不住又恐惧又愤怒的大吼道:
“不!你……你的证据呢!?”
“我无需证据,证据同样于你而言并不重要——为什么地上人总是处心积虑地想要尝试找到那些给他们带来痛苦的事实的漏洞?好像找到那些所谓的疏漏,这些痛苦的事实就不复存在一样——我告诉过你,我想让你在回归之前少受些烦心的干扰,但你们地上人却一味的在探寻痛苦时滋滋不倦,而且总是在找到的时候却又变得不肯承认,真是让我无法理解啊。但你要是真的想要什么无聊的证据的话,我可以给你看看这个东西——只不过,可怜的孩子,我和你都清楚,你必将后悔……”她眼前的那片土地,缓缓地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抬升,形成了一个小的凸起,凸起的中心又逐渐裂开,裂出了一条小缝,缝中露出了一块红色的岩石。
格莉森达僵硬的眼角动了动,有一滴眼泪流了出来。她望了望大地之母,随后目光就一直停留在石头之上。那块空间储物石她很熟悉,躺在黑色的泥土当中也很亮眼。它曾经佩戴在尼索的腰带上,在日光中闪烁出红色的光辉。格莉森达知道这是徒劳的,但是出于心中最后剩下的那一丝侥幸的心理,她伸出了一只手,轻触了一下温润的石头。
一道微弱的电流从石头中流入她的指尖,闪过她的大脑,使她一下子明白了一切事情。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言语都化为一道微不足道的电光,凝结成一个简单轻巧,无需多言的通告——那是尼索灵魂中最后的呼唤。
空间储物石中有几根弓弦,一些形态各异的箭矢,以及一点钱和药品。
“你非常清楚我没有必要欺骗你,可怜的迷路人,因为这样会招出你的愤怒,即便你的愤怒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太大关系。但是我只是出于单纯的,对你怀有的善意才不希望透露给你这些事情的,我希望你能明白。”
格莉森达跪坐在小土丘前,将石头轻轻地放回原处。她低着头,流海遮住双眼,看不见任何表情,但很明显她停止了哭泣。剑插在地上,格莉森达的身躯也如雷鸣剑一般不再战栗。棕橙色的长发散落在肩头,使她看上去像是个阴沉的女人,而非原本活泼的少女。
大地之母不再说话,她也不曾言语,一人一虫都沉默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格莉森达在沉思,亦或是在回忆?无人知晓。大地之母的无数双眼没有合上,它们在静默。这里出奇的和谐。
但有不祥之风暴在丘陵的上空盘旋酝酿。黑压压的,如鳞片一般的乌云忽然出现,它们积压在暗色的穹顶中,如山一般压迫着被黑暗所笼罩的大地。数公里外的殖民地中,谢乐尔一反常态地从办公室内走出,皱着眉头望向远处的山丘。
但殖民地的人并不知道风暴何时到来又会何时结束,甚至就连大地之母也不知道要过多久,它眼前的这位可怜的迷失之人才会有所行动。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既无愤怒也无悲怮。“我在寻找有什么样的东西能够补偿我被夺去的时光。后来我才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东西能和失去的事物相提并论。所以有人一旦把我所留念之物从我身上夺去,那将永远也不会回来。”
“先是我的童年,大地之母——那称不上是一个童年,那只是一段白日里生活在禁闭,黑夜中伴随着恐怖的罪恶时光——被夺走了。它原应是快乐的,无忧的,和绝大多数人的一样的,只是并非如此。我家族古老的荣誉也没有了,马兰家族……”
大地之母的无数眼眸中忽然齐刷刷闪过一道光。
“……马兰家族的血脉被玷污,那些人用强盗和罪犯的手污蔑了我的妹妹——她曾是我唯一的希望。于是我的光明没有了。我的亲人尽数离世,仅剩的她被我遗弃在风暴堡垒,而我只是怀着仇恨与复兴家族的渺茫希望来到这里。来到这里我又收获了什么?一闪而逝的幸福吗?”
她身体颤动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晃了晃。她的右手握住插在地上的剑的剑柄,嘴唇战栗着说出了一些声音越发不稳定的字句。
“现在我失去一切了。我的目光无论投向哪里,所触及的都是他人之事物。即便我谈笑着指指点点,也终究带着窃贼一样的心境。试问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仍然属于格莉森达·马兰?——之前曾有过些许,如今已然消逝——难道是那些无谓的家族复兴大任?论谁都知道,凡人永远不可能与神明匹敌。所谓的责任只不过是一座压在我心头并且一辈子也无法撼动的大山。妹妹……原谅我形单力薄,让你受了这么多苦难,只有梦与来世才能再见罢!我还有我残破的生命,仅此唯一而已。”
五根手指牢牢锁住雷鸣剑,剑锋出土的一瞬间,有一道隐秘的深蓝色波纹在她的右手手背荡漾。一个奇异古老的蓝色符文倏地出现在那里——那是一个远古神明的简笔画。
裂纹,莹蓝色的裂纹出现了,它们从她的胸口一路爬升到她四肢、下颚和眼角。格莉森达碧蓝色的双眼此时发出刺眼的光芒,几乎让人无法直视。
“想依靠消耗生命来增强实力?”大地之母喃喃道“你这是在送死……”
“我不在乎……”在那恐怖的,象征生命流逝的蓝色裂纹彻底摧毁她的喉咙之前,格莉森达用已然沙哑的声音道“我愿慷慨舍去一切,因为我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