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乐从昏睡中醒来,浑身湿漉漉的.皱巴的皮肤就像老树的皮,他伸手往肉壁上蹭,却粘上更多粘液,变得更加粘稠.
难受.
粘液在褪去,肉壁张开一个个小孔,翕动着,粘液从孔里不断流出.头顶的叶片微微张开,透入点点芒光.缝隙里几颗星星,亮闪闪的挂在漆黑的夜布上.转眼上山已经一月有余,身体…乐乐挪动双腿,慢慢曲伸.有些困难,但还可以.他再次尝试抬起左手,胳膊软绵绵的垂着,没有动弹的意思.不行,完全不行.
丧气.
若是如此…残疾了,我还是回张集镇去吧,回家去.乐乐想到了金老头,想到了龙满,想到了爹.不回去的话,又能去哪儿呢?
橙色的眼,针一样的瞳孔,在乐乐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邪龙.
“哇咔,哇咔咔!”山魈尖锐的嘶鸣.
又怎么了…嘿,懒得管.乐乐翻个身,在肉壁上打了个滚.肉壁弹跳起来,叶片忽的扯开,把乐乐直接喷了出去.
“啊!---”他失声惊呼.
茎条稳稳的接住失足的少年,叶瓣裹上赤裸的身体,背后咚的一声闷响,孢子扎入肌肤,蔓藤迅速爬满四肢.
面前站着脸黑如碳的囚徒,扎起步子,如临大敌.
乐乐站起身,他挠挠头,回脸看看.无数茎卷袋挂在粗壮的枝干上,巨大的老木盘根错节,在夜空下婆娑起舞.
“哇咔咔!”一群山魈冲着囚徒龇牙咧嘴.囚徒冷笑一声,脱下外衣掷向一旁,露出强健的肢体,上面裹着两条交叉的背带.
“海魔金沙,在这儿盘多久了?”他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支铁棍,金属的光泽掠过棍身,顶端扁斜的刻着一个“X”.
“让开!”囚徒冲着乐乐大吼一声.
乐乐不让.准确的说,是孢子不让.
“那就莫怪囚某不客气了.”囚徒并未上前,而是举起棍子,在半空中描起了边.
他做什么?乐乐正疑惑,屁股上重重的被茎条抽了一鞭子,一蹦三尺.
“哎!哎哎!”却见原来站的地方被六道荧光禁住,好似凭空而出的牢笼.
元力.乐乐一下来了精神,我也会!
白色雾气从乐乐右手缓缓放出,在囚徒与巨大老树之间形成一道屏障.囚大二话不说,并步上前,举棍便打!
啪,屏障顿时粉碎,后面涌起一股无名黑气,囚徒只觉得身体的力量被一下抽干,空荡荡的,愣在原地.
孢子不给囚徒喘息的机会,凌厉的拳脚猛攻过来.囚徒忙举起铁棍防御,X先生…失去了它应有的光泽.这下子棘手了.想凭一己之力收拾上妖,果然还是勉强了点.
周围的蔓藤,悉悉索索的攀爬覆盖,不动声色的将整个后院渐渐包裹起来.老树张开了它的怀抱,像要把囚徒紧紧抱在怀里.
危急关头,囚徒大喝一声,回棍猛地击开乐乐,争取到些许空间.他凝神聚力,X再次被点亮!囚大举起铁棍,手臂上的青筋根根绷起,这次他要禁锢的目标不是乐乐,而是整个海魔金沙!
背后有人拍了拍囚徒的肩膀.
囚大只觉胳膊一麻,铁棒哐当落地.“呔!”囚徒猛的回头,挥拳便打.
满头白发的老者,举起他干枯的手指,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你要见佗半农,我带你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走吧.”他转过身,又叹口气,“莫要在此生事,又浪费我许多功夫.”老人吹了一声口哨,山魈们一只只从树上跳下来,从后院的水渠里捞起许多木桶,木桶里盛着冰块.山魈们提着桶,抓起冰块向茎卷袋砸去.被砸中的茎卷袋一阵抽动,闭起叶片,急速收拢起来,露出人体的轮廓.
“走吧,快走.乐乐也来,让他瞧瞧你的手臂.”
囚徒揉着发麻的膀子,不甘的瞪着茂盛的海魔金沙.他捡起X先生,插回腰间.
三人沿山而行,各怀心事,步伐不快,至山顶已是清晨.林中一块空地,石桌石椅摆放整体,显是经过人工打磨.一条身影,正矫健的打着拳法.
“他在习操,等等.”老人指了指.
习操者舞完动作,吸纳吐气,缓缓收式.回头望来,亦是一位老者,鹤发童颜,红光满面,气色却要好上许多.
“何事啊.”老人抚衣坐下,脸上洋溢着笑意.
囚徒上前一步,“在下囚徒.请问可是佗半农老先生?”
老人微微颔首.“徒儿啊,囚徒囚大人可是来求医的?”
“我已出师了.”另一位没好气的回答,也坐了下来.
“好好好,囚大人,这位是我的徒弟雀李张,这位是暂住在此治病的张乐小兄弟…”老人忽然眉头一皱,定定看着乐乐的左臂.他又看看雀李张.雀李张低着头,没说话.
“名师出高徒,雀老先生的医术,囚某也亲眼见识过了.”囚徒还礼.
佗半农哈哈大笑,“囚大人,他才二十岁,枉称老先生,枉称老先生呐!”
这…囚徒心里吃了一惊,这位老者竟然是个年轻后生,何故竟如此…摧残.半农医仙确实平易近人,让囚徒倍感亲切.
“一路劳顿,先饮茶吧.”四人围桌而坐,捧起清茶,雀李张似有不满,并未举杯.
空山新晨,鸟语花香.不远处一株低矮桫椤,却有黄鹂鸟在上筑巢.雏鸟嗷嗷待哺,雌鸟衔虫而归,一一投喂,好一片莺莺燕燕.此时草丛中翠绿缠动,一丝红信吐露,一尾竹叶青蛇悄然接近.
乐乐目不转睛的看着,囚徒顺着他的目光,也注意到这一幕.“这鸟…”雌鸟发现蛇在绕树而上,拼命扑闪翅膀,鸣叫示警.蛇被吓到,向后缩了缩脖子,掉了几寸.雌鸟见防御奏效,回头探了眼不安的雏鸟,瞬息的空档,竹叶青猛地一窜,一口叼住雌鸟,三两下吞咽下肚,蛇嘴外面,露出两支蹬直的鸟爪.
囚徒低下头,喝了口茶.乐乐起身飞奔而去,拾起木枝,击中继续向上攀爬欲吃雏鸟的竹叶青.蛇负痛坠落,滚入草丛之中.
林中鸟鸣复起,雄鸟归来,只见雏鸟,不见雌鸟.它扑扇翅膀四周寻找,叫声急切,而后悲凉,而后沙哑.
“乐乐小兄弟,弱肉强食,自然之理.你为何要出手干涉.”佗半农清清嗓子.
“我爹是打猎的,他教过我,鸟能护林,不杀母幼.这跟捕猎无关,是为了林子好.”乐乐振振有词.
半农捋捋眉须,“小兄弟此言差矣.鸟虽食虫,鸟亦食谷.蛇虽食鸟,蛇亦食鼠.安能判益害,断生死.囚大人,母幼受害,你为何不出手相助.”
囚徒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自然虽然残酷,但也最为公平.认可自然之法,就要认可它的结果.”
雀李张冷哼一声,“众生平等,每个生灵都有权利活下去,无关乎强,无关乎适.”
囚徒遭到抢白,却也不恼,“众生平等,所以每个生灵都有追逐强的权利.强者存活,是奖励,也是合理.”他看着佗半农,心里着实为这场争执欣喜,求药虽然要紧,但听七大贤讲演世理,更是可遇不可求.
“小的不诚心,大的心不诚.老人家也无可奈何呵.”佗半农起身,行走几步,弯身深入草丛.只见他捡起一条死去的竹叶青,三寸与七寸处各有一处致命伤.
“乐乐,赶便赶了.你杀他做甚.”
乐乐脖子一梗,“杀便杀了,我就是看不惯它恃强凌弱,赶尽杀绝!”
“那么,囚大人呢.”半农指指另一处伤痕.
囚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农老先生何必如此较真,哈哈,喝茶喝茶.”
佗半农手指顺着蛇身一顺而下,僵直的竹叶青复又摆动起来.半农将它放归山野,回到石桌.
“何谓强者?”
“娘亲想保护孩子,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她是最强的,只是…只是时间不够.”乐乐回答.
囚徒一番深思熟虑,好好梳理自己的思绪与措辞.“依照囚某所见所感,所谓强者,都是欲念极其深重的人.最嗜血的猛兽,也是最强的.”
佗半农点头回应,转脸问雀李张,“雀儿,你说.”
“起死回生,逆天改命,天命不可违,偏要可为!”雀李张双目放光,炯炯有神,几杯茶下肚,他的头发正渐渐回复黑色,脸上的皱纹变得平整,依稀能看出些二十岁的模样.
“雀儿啊,雀儿.天命何在,天命何存?人呵,万灵之灵,凌驾于万物之上,菌呵,万灵之沫,委身于万物之隙.病者,菌侵蚀人也,孰强,孰弱?万物相生,相克,此一时,彼一时,妄言强,妄断弱.强者自诩驱控弱者,或使之生,或使之死,或使之养,或使之削,万般精巧,到头来不过是牢笼自筑,枷锁自封.仰赖他物而活,必先于他物而死.”
“医者,存之道也.自然,不可违也,长生,不可为也.然医者何存?山石,以万年计数;山木,以千年计数;山人,以百年计数.人不可离万物,万物亦不可离人乎?强也,弱也!世界初始,自然赐予光雨风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生灵不善利用,却谋求互相攫取,以至互相搏杀.物竞天择,非自然之法,乃自然之罚,适者生存,实则无类可存.万物本无强弱之分,更无平等可言,唯有平衡,循环不息,才是自然之法,生存之道.”
囚徒若有所思,“先生说的太好了.每个生灵都应该减少自己生存的依赖,才能更长久的存在下去.把对有限资源的依赖,转换为对无限资源的依赖,把通过杀戮才能获取的资源,转换为简单易得的资源.在进化的路上,大家本该是独行,一条条格开通道,一起跑向同一个终点,又有何强弱之分呢.但做来却很难,譬如人在水里无法存活,这根本很难改变.”
雀李张手中的茶杯,一下被他捏的粉碎,碎片刮伤了他的手,鲜血淋漓.“我不管,我不服,人,就是不能向菌低头.这世上,没有我治不好的病,一个,都不能死!”他咬紧牙关.
“雀儿,这世上最难治的病,是衰老啊.你,医得好吗?”佗半农捏捏眉须,“无论如何前行,终点终会来临.死亡是每一个人的终点,是万物生灵的终点,也是世界寰宇的终点.”他朝着乐乐,眨了眨眼睛.“乐乐,你的左臂,怕是好不了了.”佗半农一脸认真.
“哦.”乐乐低下头.残酷的现实把他从思维的乱麻里生硬的拽了回来.
“不打紧,半农给你一味药.但何时有效,半农也不知.”医仙慢条斯理的从袖中掏出一缕用红绳扎着的物什.看上去是一簇透明的头发.他把头发放入乐乐左手手心.
然后这簇头发,便消失不见了.
黄昏时分,乐乐一个人在木宅的石门前发呆.日头西沉,石门的影子越拉越长,直到把乐乐笼罩在阴影之下.
“小兄弟干嘛呢?”囚徒走过来,脸上写着欣喜.
“没干嘛.”乐乐讷讷的回答.
囚徒拿起手中的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半农医仙看了两种果子,确实有相互影响的因素,雀李张提炼了药,让囚徒带回去试试.此时的囚徒,真是归心似箭.
“干嘛呢?有了半仙的治疗,还得了半仙的法宝,有什么闷闷不乐的.”囚徒拍拍乐乐后背.此次上山,他自感受益良多.
乐乐晃了两下,不说话.
“对了,我还没问,你的手脚是怎么断的?”囚徒在乐乐身旁坐下.
“申屠?”他皱皱眉,“申屠给了你黄卡,这样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相识一场,我这里也有卡给你.”他拿出一张黑底的帖子,正面绣着金闪闪四个字,请考--国士.
“国士?”
“是啊,去不去考.啧,这次绝对不会被人打断腿.我见过小兄弟的实力,有俩下子.不过,还差那么一点.”囚徒用手指比划着,挤了挤眼睛.“你那招,不该那么用,我教你一招啊……”
囚徒心里还惦记着海魔金沙的事儿,真是危险的妖物,半农医仙居然还养着这种玩意儿,所以…管他呢,毕竟有七大贤看着,还轮得到我囚某什么事.
于是,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