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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一会儿给你写。”戚珏笑道。
戚无别松了口气,还不忘加一句:“是了,这药就应该跟父皇讨才对!”
他向来是有些冷傲的,尤其是登基之后。他从不会说讨好的话,这句带着点奉承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总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戚珏却收了笑,盯着戚无别,说到另一件事,“你在征兵买马。”
不是询问,戚珏语气平淡就像是说着很寻常的一件小事。可是戚无别知道父皇语气里的郑重。既然说到大事上,戚无别也肃然起来。本来,他就打算趁着戚珏这次回来与他相商。
“是。”
“防还是攻?”戚珏略懒散地倚着椅背,将手搭在扶手上。
“攻。”
“攻哪里?”戚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
“楚、宿、乌和、炎雄、危荣、周利、缪、季、翁。”戚无别稍微停顿了一下,“还有海外诸国。”
戚珏眯起眼睛,盯着眼前稚童模样的戚无别,沉默下来。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戚珏问:“从哪一国开始?”
“宿国。”戚无别毫不犹豫。
“宿国。”戚珏重复了一遍,“宿国距离我大戚有危荣和周利两小国相隔,且其国力与我大戚相比只强不弱,为何是宿国?”
戚无别这次却犹豫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父皇,在他的前世里,小红豆儿远嫁和亲的地方正是宿国。重生回来,他要做的就是先下手为强。比如为了阻止登基后的胞弟被刺杀,他跟父皇主动要了皇位。比如为了阻止胞妹远嫁,他要先让宿国俯首称臣。
戚无别抿了下唇,说:“看宿国不顺眼。”
戚珏深看了他一眼。
在戚无别以为戚珏会寻根问底时,戚珏却说:“擒其弱处,倒也不是不可。你可知宿国的弱点?”
戚珏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抽.出一个卷轴,卷轴展开,正是宿国的地图。戚无别仰着头诧异地看了一眼架子上满满的卷轴。而后将目光落回戚珏的身上,慢慢皱眉。
戚无别走神了。
“无别?”戚珏喊了他两声。
戚无别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那父皇的弱点是什么?”
“嗯?”戚珏抬头,挑眉。
戚无别惊觉失言。
“父皇!你看我的手!”小红豆儿小跑着进来,把自己染得红通通的手指尖儿递到戚珏眼前。沈却牵着戚如归跟在后面进来。
“自然是好看。”戚珏将宿国地图随意卷起放回身后的架子上,转过身来把女儿抱在膝上。
戚如归也跑过来,拽着戚珏的手说话。戚珏顺势也把他抱到腿上。沈却坐在一旁,笑着对戚珏说刚刚小红豆儿染指甲时的趣事。
戚无别向后退了一步,目光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最后落在他的父皇戚珏脸上。戚珏侧着脸听沈却说话,眼角堆着宠溺的缕缕笑意。戚如归和戚不离分别坐在他的两膝上。
这一刻,戚无别忽然就知道了他父皇的致命弱点。
其实戚珏和戚无别一样,他也是重生过的人。也正是因为他本就是重生之人,所以才能敏锐地觉察出戚无别的重生。
然而戚珏与戚无别的心事重重不同,戚珏的重生只因临终前的一道执念——就算改天覆地,也要将她最想要的东西捧到她眼前。将她娇养在怀,任她肆意骄纵,愿她永不知疾苦,永不见苍凉。
戚无别望向母后,他应该早就知道才对,他父皇的致命弱点一直都是浅笑嫣然如少女模样的母后。
戚无别悄然叹了口气,在心里无声说——老爹,你这辈子可千万别黑化啊。不管是哪国来袭,也不管是谁要造反逆天,儿子都不怕。所有的千军万马和阴谋诡计加起来也不敌一个黑化的爹可怕啊……
“无别,过来。”沈却朝戚无别招手。
戚无别收起情绪,刚走过来,沈却掐着他的腰,把他拎了起来。悬空的时候,戚无别的脸上一片惊愕之色。沈却浑然不觉,把戚无别抱在腿上,继续和戚珏说话。
戚无别端端正正坐在沈却的腿上,身子崩得挺直。
他明白母后只是看见他父皇抱了戚如归和戚不离,顺手抱了他。这只不过是一个母亲很自然的动作。只是他内里成年人的魂儿有些不适应这种和母亲的亲昵。他抬头看向对面的戚如归和戚不离。向来顽皮的弟弟难得很乖,眼睛一眨不眨地听大人说话,而妹妹则是倚在父皇的怀里,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刚染的指甲。
他低下头,望向母后搭在他腰腹的手,母后在无意识地护着他,怕他摔下去。
戚无别慢慢放松下来。
自他登基以来的大半年,他无一日不绷着情绪理事,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情。眼下,他难得不用处理繁忙的朝政,听着家人闲话家常。明明都是些很无聊的话题,他听着听着,嘴角竟也不自觉地慢慢扬起微小的弧度。终于露出一抹略像五岁孩童的笑容。
过了大半日,寝殿里的冰块慢慢融化。戚无别觉察出来,他仰着头望向母后,果然见她额角沁出几丝细小的汗珠儿。
戚无别刚想开口吩咐宫人加冰,戚珏已经先一步吩咐下去。
“太重了,别坐你母后腿上。”戚珏欠身,轻轻叩了两下戚无别的额头。
戚无别无奈地下来,明明他是被拎上去的那个。
沈却笑笑,拖来一旁的鼓凳,把戚无别拉到身边挨着她坐下,手还自然地搭在他的肩上。
宫女鱼贯而入,换了新冰。丝丝清凉的感觉又在大殿内蔓延开。
沈却幼时身陷火海,后得戚珏救助,虽用灵药相治,她身上烧伤之处落下不易排汗的病症,所以她比寻常人畏炎。如今的时节尚好,鄂南的五黄六月对她而言是一种折磨。
彼时,一个是患有眼疾的少年,一个是伤痕累累的女童。他们以师徒相称,相伴多年。后经历种种,阴错阳差成为帝后。本来沈却应该一直留在这个她不适的鄂南皇宫,恰巧戚珏得知戚无别乃重生之人又跟他要了皇位。戚珏沉吟许久,花费三年重重布置,待朝堂稳定后直接将皇位给了戚无别。带着沈却回到他们住了多年的肃北。
本来他们应该带着戚如归和戚不离一起走的,可是这两个小家伙偏偏舍不得他们的哥哥非要留在宫中。在这半年里,沈却多次想回来看望几个孩子,都被戚珏劝了下来。戚无别刚登基,立威尤为重要。戚珏只能人在肃北,完全将朝堂交给戚无别树威。
一家五口围在一起说话时,殷争正带着殷觅棠逛街市,还给她买了许多礼物。半下午的时候才回府。殷觅棠之前嚷着她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走路,然而眼看着家门就在眼前,她却有点走不动了。她敲了敲自己的小短腿,又哼唧了两声,抬头看自己的爹爹。然而爹爹似乎在想事情,没有注意到她。
殷觅棠歪着头,望着爹爹好一会儿。虽然今天爹爹一直陪她玩,可是小小的她也发现了爹爹有些心不在焉。
但是她真的走不动了。
殷觅棠忽然抱住爹爹的大长腿,将脸也贴在爹爹的腿上。殷争这才回过神来,弯下腰询问:“怎么了?”
殷觅棠捂着脸,“棠棠才没累,棠棠才没想要爹爹抱!”
“好好好。”殷争笑着把小女儿抱起来,“棠棠不累,没想让爹爹抱。是爹爹想抱着你了。”
“嗯嗯!”殷觅棠认真地点头。
殷觅棠袖子里的鲁班锁落到地上,殷争弯腰捡起来,问:“棠棠怎么喜欢玩这个了?你以前明明不太喜欢。”
“姐姐喜欢,等姐姐回来,给姐姐!”
殷争愣了一下,然后温柔笑开:“嗯,你姐姐快回来了。”
“真的?”殷觅棠惊了,“姐姐们都快回来了?娘也快回来了?”
“嗯。”殷争郑重点头。
殷争把殷觅棠送到她的小院,转身去了大太太的屋子。大太太一直在等着他。殷争一进屋,大太太就说:“你也知道,你祖母年岁大了,这两年一直卧床。这事儿我给瞒下了,还是不让她知道为好。”
“母亲做主便是。”
大太太叹了口气,又说:“姚婉姝……她不是殷家人,母亲也不好动手。你姨母派人将她送回姚家了。”
殷争没说话。
大太太瞧着儿子不咸不淡的表情,心里又开始不舒服。“怎么着?你是打算对这事只字不提?还是觉得对母亲哪里不满,都说出来!是你说的下午过来说话,可你来了竟什么都不说!”
“母亲,儿子打算辞官。”殷争简单直接。
——殷觅棠正拖着芭蕉叶子原地转圈儿,碧绿的芭蕉叶子在地上围着她画大大的圈儿,一遍又一遍,在地上留下一圈圆圆的印子。她手里拖着的芭蕉叶子那么长,竖起来比她还要高呢。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一阵风拂过,高大的芭蕉叶摩挲出一阵沙沙声。
戚无别以为殷觅棠独自留在这里会害怕的,起码前世的她是怕的。却不想她竟自己玩得忘乎所以。戚无别骄锐的眼中逐渐有了笑意,那是一种久别重逢的笑意。
李中峦惊讶地看了一眼戚无别,在戚无别缓步走上前去的时候,李中峦想了想没跟上去,他执着灯笼候在原地。
殷觅棠听见脚步声,丢下手里的芭蕉叶,欣喜地转过身去。
“妈妈,你来接我啦!”殷觅棠愣住了,脸上的欢喜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戚无别的目光落在她睁大的眼睛上,看着她的眼睛从欢喜到惊讶再到无措慌张。他缓声问:“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殷觅棠回过神来,急忙将胖乎乎的小手交叠在身侧,屈膝行礼:“回皇上的话,也不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因为我没找。”
戚无别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下移,在她交叠的小手上凝了一瞬,听她回话,又重新望向她的眼睛,笑问:“哦?殷四姑娘是打算住在芭蕉园不走了吗?”
“不是。”殷觅棠摇了摇头,“因为我没找,所以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回去的路。如果我自己去找,找到了还好,可是一旦找不到,那就白走了路,还可能让来找我的人扑个空。所以我没有找路,在原地等着。”
“为何确定会有人来找你?”
“一定会有呀!”殷觅棠使劲儿点头,信誓旦旦。
戚无别“嗯”了一声,“走吧,朕带你回去。”
“谢皇上……”殷觅棠向前跳了一步,跟在戚无别身后。她忍不住偷偷去看戚无别的背影,看着看着,她的眼中浮现迷茫。她伸出手来,悄悄比量了一下自己和戚无别的个头。
他怎么比自己高了那么多呢?
不是说三生子吗?为什么皇上比二皇子和小红豆儿高了一头?
戚无别敛眉,垂眸望着地上的影子——身后的小姑娘踮着脚尖,一会儿摸摸自己的头,一会儿小手儿向前推。
她这是……在比个头?
戚无别眼中的笑意流转氲染,若星河闪烁。
不多时,天上落下零星雨丝。雨丝细如毫发,温柔地落在肩头。若是不注意,也不会在意这蒙蒙雨雾。鄂南是个没有秋冬的地方,这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悄声而落的雨。只是戚无别是皇帝,李中峦得时刻备着伞,不让雨滴落在圣上身上。李中峦急忙撑开伞,举在戚无别头顶。
戚无别停下,转身望向伞外的小姑娘,道:“进来。”
殷觅棠看见李中峦撑了伞,茫然地仰起脸,睁大眼睛盯着半空。她没看见雨,倒是隐约感觉脸上有点凉。下一瞬,一滴略大些的雨滴落在她的眉心,她“唔”了一声,伸出小手胡乱在脸上擦了一下,然后钻进伞下。
淡淡的药香钻进鼻子里,殷觅棠抬起头,发现戚无别一直在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眯起眼睛,说:“皇上,真的下雨了!”
戚无别“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殷觅棠歪着头瞧了眼戚无别的脸色,她很想问皇上为什么总是板着脸。可是她又一想,皇上是天下最大的人,她不能多嘴。
天色暗沉,这芭蕉园的地面铺着鹅卵石,并不好走。戚无别垂眸,看着殷觅棠两只小鞋子在艾青色裙底若隐若现。其中一只鞋子被踩脏了,上面的珠花也落了一只。
殷觅棠踩在一块不稳的鹅卵石上,小身子跟着栽歪了一下。她睁大了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手腕被稳稳握住。
“谢、谢皇上……”殷觅棠松了口气,转瞬笑弯了眼睛,望着戚无别。
戚无别没说话,他握着殷觅棠手腕的手松开一些,动作自然地下移,将殷觅棠的手握在掌心,牵着她往前走。
戚无别掌心温凉,殷觅棠被他手掌握住的手指头蜷缩着不舒服,她动了动手指头,一根根纤细的手指头从戚无别的指缝间滑出去。就像,平时和小红豆儿那样手拉手。
戚无别默然感受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小动作。
在后面举着伞的李中峦,目光复杂地看着前头两个小人握在一起的手。他眼睁睁看着殷觅棠的手指头不仅从陛下的指缝间捅出去,那白白嫩嫩的手指头还在那儿晃呀晃。
年纪小就是好,不知者无畏啊……
殷觅棠跟着戚无别回到凌凤宫,她松开戚无别的手,小跑到床边,紧紧攥着戚不离的手,紧张地问:“你怎么啦?还难不难受?”
“没事儿了,没事儿了!”戚不离反握住殷觅棠的手,也是一脸焦急,“她们怎么把你丢下啦?芭蕉园里黑不黑?吓不吓人?你有没有哭鼻子?”
殷觅棠扒自己的眼皮,“你看看,我没哭。我胆子大着哩!”
戚不离所谓的旧疾,其实是胎里带的。她和两个哥哥是一胞所出,大概是两个哥哥将养分抢了去,她胎里就带着弱。只是箫帝在登基之前,最为人所称道的不是富可敌国的财富,而是惊天的医术。所以自打戚不离出生,就得到了很好的调理。头几年,她胎里带的弱并没有显出来。可今年染了一场风寒,风寒是小事,却把胎里带的弱气给引了出来。如今她这病是治不得,只能慢慢调养。
戚无别立在一旁看着两个小姑娘说话,他侧首吩咐:“凌凤宫管事嬷嬷失职,送去浣衣坊。再调四个嬷嬷过来。其余所有宫人罚俸三月。”
明明是责罚,凌凤宫的宫人却跪了一地在谢恩。
殷觅棠回头望向戚无别,戚无别感觉到了,抬眸看她。殷觅棠一惊,匆匆转过头去,生怕下个被罚的是自己。
这个时候,赵妈妈被人领着匆匆赶进来。赵妈妈白着一张脸,满脸的焦急慌张。她在看见殷觅棠安然无恙的时候,这才松了口气。
殷觅棠时常进宫和戚不离作伴,两个小姑娘年纪小,玩起来的时候,她身为殷觅棠的奶娘倒是不方便一直在旁边伺候。每次都在径自在外面等着。宫女给了她准备了房间歇息,有时候她也会和宫里的旧识嬷嬷闲聊。
今日她本来和旧识嬷嬷闲话,听说鸿元公主在外头玩的时候昏倒了,吓得不轻。她是担心殷觅棠受牵连。可是等她赶到凌凤宫的时候,凌凤宫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她想进去也进不去,她想打听消息,整个宫里的人都在担心小公主的安危,一时之间也没打听出什么。最后还是求了旧识嬷嬷打听出自家姑娘没跟着回来。她急忙去芭蕉园里寻找。只是宫中不止一个芭蕉园,今日殷觅棠和戚不离也不止去过一个芭蕉园。她一时没找到,正焦头烂额呢,李中峦派人把她寻到了。
“今日时辰已晚,殷四姑娘暂且住在凌凤宫。李中峦,派人去殷家支会一声。”戚无别道。
“是。”李中峦立刻吩咐人去办。
殷觅棠以前也在凌凤宫住过,不是第一回了。戚无别下令之前,殷觅棠已经脱了鞋子,爬到床上,和戚不离手拉手说话。听到戚无别的话,两个小姑娘眼睛一亮,拉在一起的手攥得更紧了。
戚无别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个小姑娘,转身往外走。
床上的两个小姑娘聊得太开心了,直到殿内宫人高声恭送,两个小姑娘才知道皇上离开了。
殷觅棠苦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我又忘了行礼了……”
“没事儿!”戚不离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
戚无别离开凌凤宫,没走多久,挥了挥手,屏退跟着的宫人,只让李中峦一人跟着。戚无别忽然停了下来。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粒白色珠子。——这是殷觅棠鞋子上掉下的。
他的指腹轻轻捻过细小的白色珠子,转身望向凌凤宫的方向。
他们一起经历了缱绻深情,也一起经历了生死,可如今,只他一人记得。
于身边这些人而言,这是他们独一无二的人生,而于戚无别而言,却是重复的人生。他所经历的一切,那些悲喜只有他记得了。
父母和胞弟仍健在,幼妹尚未远嫁,他的棠棠也还年幼。这大戚,还是一片熙熙攘攘国泰民安。他该庆幸。
那些喜,他重新经历一次,便是更浓的喜。
那些悲,他可以扭转。
“是。”殷争不隐瞒,“牧西据京都路途遥遥,一来一回至少半年。儿子只好辞官。”
大太太指着殷争的手在发颤,“你在浑说些什么?你的鸿鹄之志呢?你对得起寒窗苦读数十年吗?争儿,你是我殷家的顶梁柱!殷家等着你光耀门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