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条上这最后一句当然不是要沈青青读出来,只是要她往大门的方向看。
沈青青读完立刻明白了什么,于是回头一望。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人,负手玉立,不说,亦不笑。
沈青青笑了。“我猜到是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萧凤鸣却只向她点了点头。
不过对沈青青来说,这一点头便已够了。
萧凤鸣并不是会无故迟到的人。沈青青知道。她看见了她脸上的倦容,猜出昨晚一定不是个平静的夜晚。
但现在一切无疑都过去了。
萧凤鸣慢步走进白马寺。
“风夫人,你的命是我空心岛的。这条手臂也是。”
风老太太闭上眼睛,似已默认。
于是萧凤鸣走到风老太太坐过的那张椅上,慢慢坐下,然后看了一眼沈青青,道:“你先别走。”
虽是众目睽睽之下,沈青青却也乐得留在她身边,就像刚才顾人言留在风老太太身边那样。
见萧凤鸣坐到自己身边,笑青锋竟似一点也不意外。
他亲手倒了一碗茶,推给萧凤鸣,笑道:“公子来得太早。”
萧凤鸣道:“我却觉得迟了。”
那碗茶,她看也不看。
笑青锋道:“公子是来做什么的,还记得么?”
萧凤鸣道:“观剑。”
笑青锋似有些惊讶。他盯着萧凤鸣,良久,笑道:“那么公子确实来迟了。”
萧凤鸣不动。
笑青锋指着一捻红,道:“这位一捻红姑娘,方才胜了顾人言。”
萧凤鸣“哦”了一声,脸上并无惊奇之色。
笑青锋道:“顾人言是她最后一个对手。剑试已结束。”又笑道:“今后武林中,剑界女状元李爱姐的名声,怕是要盖过‘催梦胭脂一捻红’了。”
言下之意,即便一捻红的暗器不是亲手所发,也不重要了。
白马寺中霎时变得静悄悄的。仿佛连华山派弟子都已默认了这个结果。
顾人言忽然喃喃自语道:“我学的不是华山剑法……不是华山……剑法……”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魂魄。
沈青青忍不住道:“不是华山剑法又有什么关系?以为你是个聪明人,竟是这样迂。”
萧凤鸣只微微皱了一下眉。
然后她回头看向一捻红道:“击败华山第一高徒,确非易事。恭喜姑娘了。”
一捻红什么话也没说。从刚才笑青锋夸赞她时起,她就一直静静地坐着,好像在回忆往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笑青锋忽然转向飞罡子,道:“既然几位好友对这结果都无异议,预先准备的贺礼也该拿上来了。”
飞罡子堆起笑容,擦了擦额上的汗,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立刻向自己的弟子吩咐道:“快把贺礼拿上来。”
笑青锋则从袖中取出了厚厚一叠银票,走到顾人言面前,二话不说便塞进了他的怀中,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道:“这是给第二名的贺礼。不必惊讶,你会用得到这笔钱的,马上……”
顾人言却依然木呆呆的,仿佛没看见笑青锋,更没看见这银票。
这时候崆峒的贺礼终于拿了上来。一个崆峒弟子抱着只剑匣,正要送到一捻红面前打开,萧凤鸣忽然道:“且慢。”
笑青锋淡淡笑道:“萧公子有何见教?”
萧凤鸣道:“她胜了顾人言,但并未夺魁。”
笑青锋道:“可惜在这白马寺中已无人能与她一战。”
萧凤鸣道:“并非如此。”
笑青锋道:“敢问有谁?”
萧凤鸣瞥了一眼飞罡子、刘抱元,又看了看风老太太,最后目光落在了笑青锋身上,淡淡道:“你、我。”
笑青锋哈哈大笑起来。
“萧公子说笑了。这是名剑会,不比暗器,也不比刀。十年之后,你我各学一套剑法,再相会于此,如何?”
萧凤鸣道:“还有一位。”
她说完,抬起手,指了一下沈青青,道:“她。”
沈青青惊讶地指着自己:“我?”
萧凤鸣既不说话,也不点头。
笑青锋收起了笑容。他又看了一眼沈青青。
“而且,若是她,不必十年后。”萧凤鸣又看了沈青青一眼,向笑青锋道,“就在此时。”
笑青锋冷冷道:“看来萧公子还不大明白名花剑会的规矩。”
萧凤鸣道:“我很明白。——从现在起,我就是她的推荐人。”
停了停,她又道:“空心岛也是华山的老朋友了。”
笑青锋道:“只怕不是华山的老朋友,而是风老太太的老朋友吧。”
萧凤鸣淡淡道:“是又如何?以东道的名义邀我者是她,与家母订盟的人也是她。”
沈青青道:“你讲这些做啥。萧公子只是想看看我的剑法,又不耽误你,你意在清扫武林,又何必在乎谁是第一?这么在意天下第一,自己上好了啦,我让萧公子推荐你和这个一捻红姑娘比试,阿好?”
笑青锋定定地看着萧凤鸣,又看看沈青青,忽然朗声笑道:“好……极好!”他转过头,向一群如惊弓之鸟的华山弟子道:“名册在谁的手里?补上她的名字!”
一个华山弟子小声道:“在秦四师叔手中。”
这时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站了起来,道:“好是好……可是这位沈青青女侠似乎已报过名,后来四处寻她不着,便已当做弃权处置了。”
沈青青眨眨眼睛道:“谁说我是沈青青?”她正色道,“在下是昼寝门弟子,两剑开花是也。”
萧凤鸣忽然把脸转了过去,片刻后才转回来。
笑青锋皱眉道:“两剑开花?”
沈青青指一下一捻红,道:“一捻红可以是李爱姐,沈青青为什么不能是两剑开花?”
飞罡子顿时大摇其头,骂她强词夺理。旁边的刘抱元却道:“绰号挺响亮,只是不知如何该解释?”
沈青青道:“就是两剑之内,保证让你身上开朵花。”
她这当然是在吹牛,一捻红却依然在发怔,好像没听见。
笑青锋道:“真有趣。我也忍不住想看看两剑开花的剑法,是否真如传说中这样神奇。”
萧凤鸣忽然道:“不能。”
沈青青也有点意外于萧凤鸣的回答。笑青锋脸色也猛地阴沉:“为何?”
萧凤鸣道:“她的剑法非同一般,不可示人。”
沈青青心中一动。师父教她剑法时,确实不准她对别人卖弄。但她从未和萧凤鸣说过这套剑法的来历……难道萧凤鸣已经知道了?
笑青锋冷冷道:“但她刚才说,你想瞧瞧她的剑法。”
萧凤鸣道:“女人的话你也信么?”
沈青青听了,心想:“你难道不是女人,居然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笑青锋盯着萧凤鸣看了一阵,忽然笑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该信女人的话。”
萧凤鸣道:“沈青青,你去墙那边。”
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回头看沈青青一眼,就好像真的男女有别一样。
沈青青心里有些不痛快,但一想到今天总算没有白来一趟,便也顾不上和萧凤鸣置气。她和别人借了把剑,走到一捻红面前,道“我们走吧。”
一捻红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没说。直到她们走过了月亮门,萧凤鸣才回过头,目送她们两人渐行渐远。
一炷香过去了,墙那边一直没传来交战的声音。
飞罡子忽然干笑两声道:“今天真是好日子,我剑界开出一朵新花,割掉了几颗毒瘤。至于华山派嘛,嘿嘿……不是装神弄鬼之徒,便是欺世盗名之辈,堂堂华山掌门竟不以华山剑法授徒,也难怪徒弟会背叛师门,偷学那一剑落花的怪剑。”
静善师太也连忙富二货道:“华山身为名门,居然会盗取夜游宫的武功。贫尼若非亲眼见闻,也觉得匪夷所思……可惜了几百年来华山的名号,自甘堕落!”
谁知笑青锋忽然道:“依在下的愚见,这并非华山之过。”
飞罡子与静善师太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都添了尴尬之色。
笑青锋道:“说来话长,不知二位可愿听。”
这两人急忙说愿听。其他人也都竖起了耳朵。
笑青锋道:“三年前,我带着内人在蜀中游历。偶然得知了采花贼‘蜂郎君’的踪迹,我便前往擒拿。途中遇见一人,便是当年已小有名气,却一直行踪不定的一捻红女侠。她也在追查蜂郎君。后来我与内人便和她成了朋友。”
笑青锋擒获蜂郎君,只是他所有侠行中极普通的一件,在场却还是有几人记得,纷纷点头。
笑青锋接着道:“那时一捻红和今天刚来时一样,总是蒙着脸。我与内人请她喝酒。她便来了。此事还是要怪我内人,她快要五十了,有时还和个小姑娘似的,天真烂漫,居然好奇起她的长相,把她的面纱扯了下来。我与内人这才发现,原来她的脸只有半边。”
静善师太念佛道:“据说夜游宫一向保护女子免遭欺凌,怎会如此?”
“因为她那时已离开了夜游宫——-那半边脸就是离开的代价!”
萧凤鸣静静听着,却仿佛在假寐的模样。她心里知道,还有一样,那就是一捻红被砍下的右手,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一捻红很小就被夜游宫收养。十四岁出宫修行时,偶然在野外遇见一个为强盗所伤的青年侠客,性命垂危。她不敢医治他,也不敢搬动,因为夜游宫禁止女子与外界男子接触,于是就把夜游宫疗伤的内功心法教给了他,让他自己调养。谁知此事被夜游宫得知后,竟将那青年侠客捉回,私自对他施了宫刑,逼他做了奴隶!”
飞罡子大惊失色,随后跌坐在椅中,喃喃道:“我一向以为那里的女子都是神仙中人,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脸上的样子,就好像一场大梦突然幻灭。
笑青锋道:“不错。请诸位想一想吧。每年长安城里都有好几个青年才俊,走到太乙山一带便无故失踪,他们究竟是去了哪里……恐怕就只有夜游宫里的人才知道了。”
静善师太念了一声佛,道:“然而夜游宫的女子后来还是嫁了人,生儿育女。若她们真的厌憎男子到这般地步,后来又怎会琴瑟和谐,为世人推重?”
笑青锋道:“不错,此处才是关键。一捻红和内人讲这段往事时,说了八个字:‘一夕入宫,终生如夜。’”停了停,他接着道,“即是说,不管嫁人与否,她们终生都是夜游宫的人。她们的夫君也必须按照夜游宫的命令来挑选,从而在出宫之后,利用自己在夜游宫学到的本领--美貌、气质、妇德、内媚之术,控制自己的丈夫,进而控制所有。而后,只要她们生下了女儿,还是要送进夜游宫去,继续修行。一捻红女侠自请离开,就被残忍地毁去了容貌。还有许多不知名姓的孤女,因为私下有了心上人,不愿服从安排,最后便是以不守宫规之罪,受尽私刑,含恨而死……”
见众人脸上现出怜悯神色,笑青锋又道:“诸位想必还记得吧,江南桃花坞和夜游宫结了亲,还没娶进门,新郎官突然过世,那女子还搬去那里守寡。还有关东第一票号‘长宁’的少当家,天生就有软骨病,却依然娶了夜游宫的女子为妻,都说她不出半个月就熬不下去,最后却奉养公婆甚谨。诸位试想,若是身心正常的女子,怎会甘心接受这样的命运?夜游宫有这样的野心,长此以往,中原各大名门只怕都要暗中易主,今日之华山,难道不就是一个极好的前车之鉴么?”
说到激动处,他忽然转向风老太太道:“风老太太,先前你那个徒弟以为我在有意针对华山派,破坏名花剑会。此言实在太抬举在下,在下只是个扫路人。如今武林中藏污纳垢太多。但我并不针对华山。只要夜游宫的势力愿意撤出华山派,那么我依然愿意做华山的朋友——只怕风老太太并不打算答应这个条件。”
众人齐刷刷望向风老太太。
先前扶着风老太太的华山弟子,不知从何时起,都从她身边离开了。
现在的她,看上去不止苍老,而且孤独。
不知她是否是太疲惫了,笑青锋说着这些,风老太太始终没有否认过一句,脸上的神色反比之前被要求废去顾人言武功时更为平静。良久,她才慢慢道:“待我回华山,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直到这时,萧凤鸣忽然开口道:“不必。”
她的眼睛依然微闭着,没有睁开。
一言既出,议论四起。
笑青锋盯着萧凤鸣,双眼里闪着奇特的神采,道:“在下一向只讲仁义,不谈交易,空心岛莫要得陇望蜀!”
萧凤鸣道:“空心岛虽也做些买卖,却也讲交情,不然怎么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笑青锋忽然又笑了。
有些人笑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有些人笑是因为太过得意。
有些人可以笑着刺出杀人的剑,比如一捻红。
但笑青锋什么时候都在笑,而且笑得很真实,很开怀。
他每一次笑过之后,人就仿佛变得比笑之前更加亲切,更加潇洒,也更加危险。
从刚刚开始,他就笑了不下十次。这一次笑完之后,他终于站了起来。
萧凤鸣依旧垂着眼帘坐着,仿佛很随意,还有些慵懒。
但是人人都知道,使暗器的人看上去疏忽的时候,反而是最戒备的时候。
尤其是对于一个全身上下都能发出暗器的人,如果他进入了这样随意的状态,那么在下一个瞬间,至少会有一个人被打成刺猬。
笑青锋道:“崆峒掌门的礼物是给一捻红的。我的礼物,是给你的。”
笑青锋他并没有带随从。甚至没有带武器。但他刚伸手打了个响指,立刻就不知从哪里传递了一个匣子过来,笑青锋拿过来,轻轻搁在了两人中间的茶几上。
萧凤鸣道:“我空心岛的人,对这类东西一向戒备得很。”
笑青锋道:“所以匣子是否有机关消息,你只消看一眼就会知道,不是么?”
萧凤鸣道:“百密总有一疏。用匣子杀人也不一定要用机关消息。何况你那边添了新人才。我家的东西,他总能仿个六七成以上。”
笑青锋又笑了。“公输崇?”
萧凤鸣点了点头。忽然,话锋一转道:“但我并不怀疑这匣子上有手脚。”
笑青锋大感兴味,笑道:“哦?说来听听。”
萧凤鸣道:“你既然说自己要匡扶正义,绝不会当众递一个带机关的匣子给我。我若检查了,反而显得我萧家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笑青锋还是没有生气,依然笑着。
萧凤鸣右手一扬,一道银光向匣子疾射而出。匣盖立时弹开,紧接着一股臭气扑面而来。
萧凤鸣本能地掩住口鼻,眼睛却睁得很大。
她看见了公输崇。
公输崇就在匣子里。
这么大的一个人,当然不可能躲在匣子里。
匣子里只有公输崇的头。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