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骑士或男爵，以及对于王公本身，结婚是一种政治的行为，是一种借新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而决不是个人的意愿。”
——弗·恩格斯
啾，啾啾啾……
一阵嘁嘁喳喳的雨燕叫声，把二格格从淡梦中唤醒了。
她揉揉眼睛，借着车中那盏纱灯的昏暗光线，看了看胸前连心锁上镶的西洋小表，时针指向“5”字，正是寅末卯初时分——她的轿车已在这金鳌玉蝀桥上等了两个时辰了。
她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
桃圆的脸上，一双俊美的杏眼在那精心描饰过的两道弯眉下忽闪着，虽然初醒，却如秋水一般泛光。
长而黑的睫毛，时时把这略带羞涩的目光遮住，使她的脸上显现出与岁龄相称的一种稚气。
乌云般的黑发梳拢到头顶，结成旗下姑娘们特有的两把头发式，把那长方形的黑缎饰花冠系住，只有两鬓垂下的青丝，柔软地轻抚着金镶翠的耳坠。
微微渗出汗珠儿的小巧的鼻子下面，抿起一张紧闭的小嘴儿，唇上只中间点了鲜红的胭脂，更如樱桃一般晶莹。
苗条的身上，罩了一件淡青底绣水仙花轻纱袍，衬得微微隆起的胸脯前那白金连心锁，和放于膝头的一双玉石般洁白的手腕上戴的银镯子更加灿灿发光。
袍儿的下摆几乎垂到轿底的红毡上，露出一双木质裹革花盆底绣鞋。
这时她一只手支着腮，静静地坐在靠椅上，轻轻地、均匀地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深思着什么，仿佛在追忆方才的梦境。
轻轻把右边的丝帘撩开条缝儿，她透过玻璃窗向外望去。
东方的天空一片霞晕，桥下的池水被微风吹起迭迭涟漪，波光闪烁，轻轻拍打着桥墩和岸际的太湖石，发出悦耳的“啪，啪”响声。
远处水面上，绿荷伏波，连绵一片，出水芙蓉，争研斗艳，更有浩浩荡荡的青芦斑苇，拱出一座小亭，给人以仙岛之感。
两岸上森森树木随风摆动，时而露出那黄琉绿瓦，雕梁画栋。
二格格知道，这便是阿玛在家常说的皇城西苑——太液池了。
桥的南边是中海和南海，她深夜到这儿，四面漆黑，只有远处的几盏灯火闪现，似是行人手中的提灯，不一会儿便隐没不见了，因此，不能细赏这御园佳景。
现在，她可一饱眼福了。
轿车向东走着，紫禁城北门越来越近了，这富丽堂皇的北宫门，在晨曦中矗立在筒子河的对面，在它两翼拉开的高大城墙上犹如锯齿般的城堞清晰可见，那全身盔甲的禁卫军按刀侍立，举枪巡回，给人添了几分怯意。
二格格的心跳得有些快了，对于她来说，这皇城里的御园佳景既壮观又富丽，而这庞大的皇宫则既威严又神秘，她竭力调节着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响声。
如今，十三岁的二格格要受婆家选看了，然而这个婆家，可不是与自家——一个前户部侍郎之家门第相当的人家呵，要知道这是进皇宫去受皇太后选看，并且，最令人羞涩的是还要受皇上选看，这在当时来说是独一无二的相亲了。
让男人选看——只有皇帝才能亲自选看未来的妻子。
放下窗帘，在轿车中默默地坐着，脑子里很乱，似乎怕想什么。
她一想象自己站在皇太后和皇上面前的情景，就羞怕得不行，索性闭上眼睛，默咏唐人诗句。
车继续往前走着，显然前边的车在一批批地过去。
终于，二格格的轿车在北宫门前站住了，她透过玻璃窗仰望，门楼上悬着一块巨大的蓝底金字满汉合璧匾额：神武门。
围上来一群太监、宫女和妈妈里，掀起轿帘把二格格扶下车，和先已下车的一群秀女们按序排队。
大家都低着头，不愿说话，二格格心里跳得厉害，也不想与这些面熟的格格们搭话。
实际上，这里的气氛似乎根本不容哪位格格作半点声响。
进了神武门，又进一个顺贞门，太监引转她们向东，再进一道延和门，迎面一座崇山拔地而起，拦在面前，山上，怪石嶙峋，犬牙交错，叠石手法独具一格。
转过来，只见山下碎石小路延伸到一个小门，门上一方匾额，题嵌着满汉两种字体“堆秀”二字，山门东西两侧汉白玉栏杆内，雄踞两头石狮，背上各自驮着三头小狮，托着大圆石钵，钵的外壁，尽雕腾跃的小兽；钵内，两条蟠龙仰首朝天，口中喷出两股清泉，水柱高一丈，散落下来，珠花四溅。
山上，长满了碧绿的苔藓和叶儿青翠的爬山虎儿。
仰望山顶，有一小亭，四角尖攒顶，黄琉瓦，朱菱窗，小巧别致，退几步看，整个小山上下呼应，左右对称，确是玲珑秀丽，不落俗套。
二格格愉快地观赏着，心里轻松了些。
这时，一个头戴八品顶戴、约有二十五六岁模样的太监走来，吩咐众太监、宫女们道：“带她们到浮碧亭里去。”
又向一个秀女喝道：“喂，你这妞儿怎么不懂规矩，东张西望的，快走。”
二格格见太监喝斥同伴，不由厌恶之极，十分不快地随着大家往东边一座很大的亭子——浮碧亭走来。
进到浮碧亭里，她回身望去，原来这是个御花园，自己所在的浮碧亭处于这个园子的东北角上。
园中，亭台楼阁，松柏花木，红绿相间，十分幽静宁谧。
她手扶着栏杆，低头欣赏着池中几十尾红鲤鱼，一边还很为那个太监的喝斥感到不快，她觉得，这皇宫里确实是规模宏大、端庄秀丽，然而这些宦官，犹如凶神恶煞，使人心里厌恶。
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从南边跑过来，向站在亭外的那个凶太监道：“崔公公，李大总管吩咐，再上去一批。”
姓崔的太监便转向秀女们说：“格格们上去，须照着规矩，不许乱。要记着，这是皇宫，不比在家里那么随便，可都听清楚了？顺子，带一排上去。”
于是，二格格和其它五位格格被分为一排，随着那叫小顺子的太监往南面一座大门而来，看匾额是“坤宁门”，进去，就见皇太后和皇上坐于一座大殿后陛的宝座上，四周站满了太监、宫女和妈妈里。
二格格等六人在丹陛下跪了，给皇太后、皇上行礼请安，就听皇太后温和地说：“格格儿们，都站起来吧。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二格格等早就羞红了脸，听见慈禧太后如此说，也只得微微地抬起头，眼睛不敢直视。
过了半晌，只听慈禧太后问道：“这边这个，是谁家的千金？”
一个太监应声答道：“前户部侍郎长叙十三岁女，他他拉氏。”
慈禧又说：“莲英，把排单给我看看。”
二格格趁慈禧看册子的当儿，偷偷往上看了一眼，只见皇太后头戴凤冠，身穿黄缂丝面长袍，坐在左边的雕漆金龙宝座上，她知道，皇太后今年圣寿五十四岁，因为前些日子阿玛还唠叨过给皇太后进寿礼儿的事呢，她觉得慈禧太后并不象人们常说的那样严厉，也不是她想象的那样苍老，相反，却觉得皇太后不过四十上下，显得很年轻，并且十分和蔼。
站在她旁边捧着册子的那个约有五十岁上下的老太监，一张面皮松弛的脸上，镶着一双老鼠似的小眼睛，看他的穿戴打扮，是正三品衔，方才慈禧太后叫“莲英”，这人一定就是内廷大总管太监李莲英了。
二格格想起阿玛平日在家每当提起这李莲英时，总有谈虎色变之态，可知这李莲英是个骄横跋扈的恶宦了，不过，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一个皇太后宠信的大总管太监，竟是一副如此丑陋的面孔。
在慈禧太后右边的宝座上，坐着一个十几岁的青年，毫无疑问，他就是光绪皇帝了。
二格格感到他在注视着自己，不由低下了头，然而，也许因为这个青年是皇帝，更因为他是与自己的命运有极大关系的人吧，她虽然很怕和他的目光接触，可还是忍不住暗暗偷看了他两眼。
光绪皇帝是一个瘦弱的人，他的头上戴了白罗面生丝缨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身上穿着黄缂丝单金龙袍，石青直地纳纱褂，颈子上挂了正珠朝珠，足上蹬双青缎尖靴，形象十分威严。
二格格却不觉得他多么令人可怕。
当她再偷看这年轻的皇上时，目光恰与他那温和亲切的目光相遇，顿时脸上觉得热乎乎的，心也重新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忙把眼垂下。
好在，慈禧太后没有太多的话，她看过了秀女排单，又注视了下面一会儿，便吩咐李莲英道：“长叙的格格儿记名吧，其它的格格都搁牌子。”
李莲英答声：“嗻。”
向二格格等吩咐道：“老佛爷、皇上选看已毕，格格儿们暂且退下，回府恭候懿旨。”
二格格和其它五位格格听了，再行过礼，退出宫来，在神武门外上了轿车，往东去，各自到东华门外寻着家人，回家候旨。
到了下午，大格格回来，告诉父亲说也被记了名，长叙便知十有**两位女儿入选了。
晚上，长叙老两口相对哭泣，一直到深夜，最后也只得勉强打起精神来为女儿们准备，等着第二次进宫选看。
夏去秋来，转眼已是九月十六日，长家两姐妹奉旨再次进宫，第二次选看。
这一回，二格格仍和姐姐各坐自己的轿车，但较之上次到底好些，姐儿俩的车前后挨着，进了西安门。
轿车又过金鳌玉蝀桥，往神武门来。
御苑中已是秋风飒飒，黄叶飘飞，那车水马龙的大队没有了，在神武门外集合的，只有从满蒙汉八旗的秀女中选出的三十一位格格。
她们在太监的引领下，仍进神武门、顺贞门，来到御花园里，却不进正中的坤宁门，而是进了园子西南角上的一个琼园西门，转了几个弯儿，来到一座四合院中，二格格望了一眼院中坐北朝南的大殿悬挂的匾额上的粉金字儿是：长春宫。
院的四周贴墙皆是廊子，墙上的贴落一幅幅，淡雅清新，细看，却是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又有秋爽斋、稻香村诸般景物，皆是《石头记》上的故事。
跟着太监，众秀女们过了一条夹道，来到南面的一个院子和长春宫院仅是一殿之隔，正殿叫作“体元殿”，它既是长春宫的南屋，又是南边太极殿的北房，五间屋子，中间是穿堂。
严格说来，由于它是坐北朝南，当是太极殿后院的北房。
重新整过衣冠环佩，秀女们在一对对太监、宫女们的目视下，缓缓上了台阶，进到穿堂里，分为六排站好，然后向东跪下叩头行礼，东间里，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端坐在宝座上。
行过礼，得到慈禧太后的允许，秀女们站起来，低头垂手，恭敬地站在那里听候选看。
半晌，只听慈禧太后温和地说道：“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从你们中选出一个来，立为皇后，再选两个册封妃嫔。按说，今年夏天折腾了那么些日子，选出了你们这三十一位格格儿，哪一个也不差，都那么招人疼爱，可如今不比从前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宫里不好留太多的人，所以，打算留下三人就行了。看看，皇上随意选吧，我是不打算管的。这儿有一柄玉如意，两个八角荷包，皇上打算立谁为皇后，就把如意给了她，其她两个，就给那荷包吧。皇上，儿选吧。”
光绪站起来，从李莲英手中托的盘子里拿了玉如意，犹豫地望了望秀女们，半晌，回身叫了声：“皇阿玛。”
“我说过了，我不管，儿自己选中意的。”
慈禧太后笑着说道。
二格格紧张极了，简直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站在第三排的第六个，紧挨着南窗前的一张紫檀木条案。
她感到，皇上的目光透过人群在注视自己，便把头垂得更低了。
果然，光绪手中拿着玉如意，轻轻向她走来，也许是他胸前的朝珠吧，或是身上佩带的什么环饰，叮当作响，在这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嗯。”
慈禧太后清了一下嗓子，接着听到她拿茶碗儿的声音。
皇上的脚步停住了，就在二格格面前，她看到了皇上那青缎尖靴，然而，他没有把玉如意递到她的手里。
沉默……寂静……
殿内殿外站满了太监、宫女，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半丝声响，本来就十分紧张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一般。
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二格格感到窒息，心跳得通通直响，她感到别人已听见了，就越加抑制，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终于，皇上的脚步移动了，他转过身往北边走去，接着便听到第一排有秀女跪下叩头的声音。
二格格茫然片刻，感到眼前发黑，两个耳朵嗡嗡地响起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觉得自己的手被触动了一下，一个荷包出现在她的眼前。
怎么出的皇宫，怎么上的轿车，她全忘记了，直到车子在自家的门前停住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到家了。
当母亲率领众丫鬟们掀起车帘的时候，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直向母亲的怀中扑去。
说不出的委屈，还是羞怕，她整整哭了一天。
大格格呢，则是默不作声地坐在桌前，两手托着腮，呆呆地望着窗户，象傻了一样。
过了二十日，宫里来了个太监，门外下马，直步长叙家正堂上，宣示慈禧太后的懿旨，长叙率合家老少伏于地上跪听：
光绪十四年十月初五日，钦派恭办大婚礼仪处为片行事：十月初五日由内阁抄出，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皇太后懿旨：皇帝绍寅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择贤作配，襄理宫闱，以协坤仪而辅君德。兹选得副都统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端庄贤淑，着立为皇后。
又选得前户部侍郎长叙长女，着立为瑾嫔；长叙次女他他拉氏，着立为珍嫔。
瑾珍二位于十月二十五日先行进宫伺候。
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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