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1)

()正月二十七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一夜未眠的光绪,独自一人在养心殿西暖阁的一个小套间——三希堂里坐着,他用手托着腮,半倚在小炕桌上,默默地想着什么,时而,从他那微肿的眼眶里,滚下两滴泪珠来。

今天是大婚的日子,应该是个大喜的日子,养心殿也确实和紫禁城中其它宫殿一样,铺设彩饰一新。须知道,这里是皇帝的寝宫和平日处理政务的地方呵。然而,这儿的气氛却是与这大红的装饰极不协调,从首领太监到地位最卑微的小丫头,太监、宫女、妈妈里们没有一个人脸上挂半丝笑容,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忙着自己的差使,咳嗽一下也赶紧用帕子捂紧了嘴,甚至连走路也比平日格外地小心,蹑手蹑脚的,谁也不敢出半点响声——皇上不高兴是人人皆知的事,没有人找这个没趣儿。

光绪独坐三希堂中,想随意写写字,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但提起笔来,却茫然地对着一张宣纸发愣,不知落笔写些什么。

他把一管紫毫扔下,望着对面墙上的那幅《王献之学书图》呆呆地发愣。

光绪在三希堂里默默流泪的情形,由上去伺候的殿上太监出来当做秘闻悄悄告诉了知已的朋友,而得到消息的这个太监又忍不住传给了一个婆子,婆子又传给了宫女,总之,不用费什么事,这消息象长了翅膀,不一会儿便传遍了养心殿这所宫院的每一间下房,而且又飞向了隔壁南墙的御膳房,那更是一个人多嘴杂的是非之地,不用多长时间,这消息便又会被那些送炭送水的、运灰拉土的太监们带到其它宫院去。

光绪作为一个皇帝,已在宫中生活了十四年之久,他是深知这里的礼法之森严的,尤其是皇上,在皇太后面前,常常成为李莲英这些爱搬弄口舌的小人们的众矢之的。“人言可畏”,是吃过无数次亏的光绪对十四年宫廷生活的最深感受。但是,今天他陷于极端苦恼之中,无论如何支撑不住自己,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他默默地在三希堂中啜泣着,任凭下人们去议论,甚至去皇太后那儿饶舌。

养心殿首领太监张双林沉不住气了,他严厉地禁止人们交头接耳,私下议论,然而他自己也知道,这无济于事。

他决定进劝皇上,因为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出现这种风言风语,倘若传到慈祥太后耳朵里,那就要大祸临头了,可不是玩耍的事。

“下去!”

光绪没等张双林再说第二句,便冷漠而严厉地喝斥他,迫得张双林不得退到西暖阁里去了。张双林无法,只得把太监、宫女们都支出外面,自己亲自坐在那里,准务诮声伺候。他担心,倘若别的太监递茶送水的,惹了光绪不随意处,这位年轻而不知深浅的皇上真可能有砸了盘子摔了茶碗的事闹出来,那外面的流言蜚语就更了不得了。

养心殿一片静默,在这寒冷的正月里,象一座冰宫。

正当光绪在三希堂中默默流泪的时候,京城东城方家园的副都纺桂祥的家中,却是锣鼓喧天,彩旗飞扬,一派热闹的景象。

由于女儿入主中宫而成为“国丈”的桂祥,满面春风地在自家府第的大堂上,应酬着宫中的使节和前来贺礼的王公贵族、朝廷大吏们。

当初他大姐被同治皇帝尊为慈禧太后时,早年死在安徽徽宁池太广道任上的父亲惠征被追封为“承恩公”并且由他的大哥照祥袭封了这个爵位。如今,自己的女儿又将迎立皇后,他稳稳当当地做上了当今光绪皇帝的岳丈,看来,再为叶赫那拉氏家挣个承恩公的爵位,为时不远了。其得意的心情可想而知。

皇家的迎亲彩仗,从朝阳门内大街一直快排到了东四牌楼,整整排满了一条街。两旁的店铺民房,早已整饰过了,官商士庶人等,皆把自家最好的衣裳穿出来,象过年一般,拥塞道旁,凑看热闹。

皇上大婚,是件天大的喜事,这一天,全国同庆,无论你是穷乡僻壤,还是旱灾涝区,一律穿红挂绿,喜笑颜开,望阙叩头,歌舞升平。平常人家办喜事,亲朋好友、沾亲带故的凑份子;皇上办喜事,却是举国同出。府县衙门催乡里,乡里差役找上门,一家一户也拉不下,人人有份。

京城中自然更得锦上添花,把年一直过到月底,真可谓繁华红尘,富贵世界了。

桂祥家中,皇后已打扮停当,在内堂等候。

自从上年十月初五日她被指立为皇后以后,这副都统的府邸中,上上下下气氛顿时为之一变,本来满洲八旗家中的姑奶奶就尊贵的了不得,这一下子就更兴了,家中出了皇后,连桂祥夫妇见了她也得跪下叩头。平日见面并不甚忌讳的亲戚男子们,都得回避,是一面也见不得了。

正月初十日,本是她的生日,今年奉慈禧太后懿旨尊称为“千秋节”了,兄弟行、子侄辈一律随着桂祥夫妇隔着帘子叩头,荣耀是够了,骨肉之情却又不能不油然而升,然而不能不忍,因为:这是“礼儿”!

昨天,皇上的两位堂嫂多罗贝勒载漪夫人、奉恩辅国公载泽夫人及户总左侍郎、总管内务府大臣嵩申之妻、三等忠勤伯黄永安之妻四人已将她的冠服送来邸第,并在这里伺候她。

这时,迎亲仪仗队既已至府,陪她说话的两位堂嫂和命妇便请她起来,搀出正堂来,受册受宝。

前来奉迎的正副使,均是慈禧太后钦定的,桂祥朝服补褂将他们迎至仪门内外堂阶,宣制后,将节、册、宝分别授予太监,入堂内宣授。因正副使为朝廷命官,皆系男臣,而内外有别,这差使本应由女官来做,但上次同治帝大婚即差了太监,因此这次便援引成例,仍用太监。

紫禁城宫殿监督领侍佟禄持节,乾清宫总管禹禄捧册(银质镀金册文)、关防营总管冯国泰捧宝(金印)进内,由皇后跪迎,置于案上。内堂上设了四张案子:中设节案,左设册案,右设宝案,节案前又设一香案,轻烟袅袅,檀捍阵阵。皇后跪在捍案前的黄绫拜上听宣,佟禄立于册案的南边,宣读册文、宝文,然后皇后向节案叩头,受册、受宝,便正式成为中宫皇后了。礼成,佟禄等仍出外面,将节授还正使,金册金宝分置龙亭内,高唱:“吉——时——到喽……”

于是,金鼓钟乐齐鸣,鞭炮震天,载漪夫人等搀皇后上了凤舆(大喜轿),由内掌仪首领太监请着,钟粹宫首领太监陶来福并太监吴得安、张常兰、张福有等四人伺候左右扶舆,引至大门外,侍卫、銮仪校接着,簇拥着出史家胡同,顺着铺了大红毡的米市大街一直往南而来。

这时候,差不多全北京城的人都天这条大街上来了,瞧当今皇上大婚的热闹场面。

皇后的大队彩仗,一路浩浩荡荡,过了东单牌楼,出崇文门折向西边,沿护城河往前门而来。

按清代的规矩,举行大婚,皇后要从大清门抬进内城,再过**进皇城,过端门、午门进紫禁城。

皇后的大凤舆进了午门,过内金水桥,穿一片石条漫地广场,再进太和门,便见北面高高的台基上,矗立着辉煌庄严的太和殿——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金銮殿”,绕过太和殿,进中左、后左两门,皇后的大凤舆算是过了前宫,然后进乾清门到内庭,凤舆接抵乾清宫前。檐下,皇后由众内侍搀扶着下了轿,由太监提炉前导,步行入乾清宫大殿内,穿过那金饰蟠龙大柱子间,到后隔扇门上了八人抬孔雀顶轿,往东面北边她自己的寝宫钟粹宫歇息,等着晚上和皇帝在坤宁宫东暖阁的洞房中举行合卺礼。

申时三刻,多罗贝勒载莹夫人、载澍夫人、总管内务府大臣嵩申之妻、巴克坦布之妻来到钟粹宫,请过安,恭侍皇后冠服。

皇后净了面,戴凤钿,穿明黄五彩龙袍、八团五彩海水龙褂、挂金项圈、拴辫手巾、垂正珠朝珠,由二位夫人、二位命妇陪着,乘礼轿往坤宁宫东暖阁来等候。

这坤宁宫,是内庭三大宫殿的最后一殿,它的北面便是御花园。去年夏天,皇后和八旗从秀女们便是在这大殿的后陛前受选的。如今只有她,副都统桂祥的大格格,慈禧皇太后的亲侄女,坐到了这大殿东暖阁的洞房里,就要和皇一举行合卺礼了。

然而,当她眼前浮现出皇上那张俊秀而又阴沉的脸的时候,心中却是一阵隐痛。

她比皇上大三岁,京中不是有句老话,叫做“女大三,抱金砖”吗?这应该是很好的呀!想到这儿,她不由凄然一笑。

皇上来了,虽然皇后头上蒙着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盖头,并且坐在南炕上,身子背对着窗户,然而从外面传来的贺喜声和乐队喧闹的鼓乐声,以及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她知道皇上已经下了大轿,由命妇们引着,进坤宁宫来了。

光绪吉服冠,进到洞房中,命妇们将坐在南窗前通炕上等候的皇后搀起来,扶她到北边落地罩内的木床上坐下,皇上头上的盖头被皇上掀开了,她低下头,不敢直视,只听到下面夫人、命妇、太监、宫女们一片贺喜声。

南窗外,伴着音乐有人唱起《交祝歌》,这是预先选好的双全结发夫妇们,他们是宫中当差的贵族子弟,是些侍卫。

酉时,在音乐和歌声中,合卺宴开始了。

命妇们抬进一张高一尺,长三尺五寸,宽二尺五寸的黄地龙凤双喜字红里膳桌,由载莹夫人和载澍夫人接过来,进到皇上皇后之间,轻轻放在炕上。

皇上和皇后对拜之后,由夫人、命妇伺候着,各执一只赤金合卺杯,对饮交杯洒,以成夫妻之礼。之后,吃子孙饽饽,这表示子孙繁衍、皇室后继有人。

合卺宴毕,夫人、命妇,以及太监、宫女们俱跪了安,退了去,洞房中只留下了皇上和皇后二人。殿顶一垂下来的喜字宫灯,闪烁着柔和的红光,映在光绪的脸上,也映在皇后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光绪望着洞房中的摆设,一切俱是红的:红宫灯、红窗幔、红门、红柱……自己坐的喜炕上是大红毡绣龙凤双喜炕毯,铺着大红缎绣龙凤双喜大褥子,里面整齐地码着大红缂丝龙凤双喜被和大红缎绣百子棉被,就连身旁挂的,也是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百子嬉戏图的床幔……

光绪感到有些憋闷,他厌烦地瞥了皇后一眼,一下子愣住了:皇后的脸上,两颗晶莹的泪珠,正缓缓地流下来。刹那间,他的心软了,低下头去。半晌,才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静儿,孩提时候的事儿,不要……不要再去想了吧……朕……”

他指的是往年过节时,皇后被慈禧太后叫进宫来听戏,多次受他冷落的事。

光绪又结结巴巴地道:“如今……如今皇阿玛做主,立了卿为皇后,往后……夫妻之间,举案齐眉……”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说了,他不由又叹了口气,拿过来一条帕子来,轻轻为皇后拭去脸上的泪水,谁知皇后却把帕子往旁边一摔,一头扎在被子上,压抑地抽泣起来。

光绪有些茫然了:“静儿,你还在与朕赌气吗?”

皇后伏在被子上,身子颤抖着,断断续续地抽泣道:“过去的事儿,妾不敢怪皇上……可如今呢……皇阿玛作主……难道皇上……妾就知道,皇上心里,除了有那珍嫔……哪还有我这个皇后……呜呜……”

光绪脸涨红了,连脖子都红了,他的珍嫔竟遭到这样刻薄的非议,并且是出于身为中宫娘娘的皇后之口,仗势欺人,嫉妒之词溢于言表,他愤怒极了,把帐子一摔,起身穿上靴子大步走出洞房来,站在殿外大口大口地吸着刺痛心肺的冷气。

夫人、命妇们已经歇息去了,明早才来伺候团圆宴,宫里上夜的,只有众太监、宫女和婆子们,他们见皇上忽然从洞房中跑了出来,一个个面面相视,不知所措了。

还是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太监镇静些,忙低声吩咐一个小太监:“快去,把张首领叫醒,就说坤宁宫出事了。”

他指的是养心殿首领太监张双林。在宫里的太监中,也只有自小服侍光绪长大的张双林说话,这年轻倔强的皇上才以能听进去一些。

“张首领,他……住在哪儿?”

小太监吓得直哆嗦。

“合卺宴完了以后。”

老太监想了一下:“他没回养心殿,往月华门带班儿太监张进禄那儿去了,对,住那儿了,快去。慢着,悄悄把他叫出来,不许惊动别人,走了风声,小心你吃饭的家伙。”

“嗻!”

小太监答应着,飞也似地跑了。

不一会儿,张双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扑通一声跪在光绪面前,颤声道:“皇上,皇要做什么?这可不是寻常日子……”

“轿子伺候。”

“皇上……”

“轿子伺候!”

光绪严厉地喝道。

终于,光绪不顾一切地上了轿子,出景和门往景仁宫而来。

显然,由于珍嫔的不眠,景仁宫里上上下下尚都不敢歇息,当急速的打门声和养心殿太监那低沉而又威严的喝声:“开门!开门,皇上驾到,珍主儿——接——驾!”

传进院中时,太监、宫女、婆子们顿时乱了手脚,又惊又呆地相互对看着,没了主张。

珍嫔也先是一愣,继尔起身出了后寝殿,急步往前院而来,冰弦急赶着给她披上了一件红缎面貂皮大氅,怕她冻着。她来到景仁门前,看孙银贵一眼,轻轻挥手令他们退到一旁,然后跪于地上,哽咽道:“皇上……奴婢接驾。”

隔门接驾?这从无先例!光绪又气又急,跺脚道:“珍儿,卿倒是开门呀?”

“皇上……千万不能……皇阿玛……呜呜……”

门里传出珍嫔那压抑的、凄惨的抽泣声。

霎时,光绪感到自己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眼前一阵晕眩,他以手狠捶在门上,掩袖低声哭了起来。

景仁门内外,一片压抑的哭声,张双林一手架住光绪,怕他晕倒,一面不住用袖子擦自己的脸上泪水,他想劝光绪几句,然而嘴唇颤动着,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半晌,众太监们再三劝慰着,光绪才昏沉沉地坐进轿中,回他的养心殿。

张双林扶着轿杠,心里酸痛。

他最了解光绪不过,自打指立皇后前听了慈禧对光绪的一番交代,便知道皇上和皇后之间必有一场大冲突,然而万万想不到这悲剧一下子来得这么快!

“老佛爷,老佛爷,千万别……”

他惊恐地不住默叨着。

凛冽的寒风吹打着那颤颤的龙轿,吹打着那辉煌的坤宁宫和清冷的景仁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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