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骄阳似火,又是一个艳阳天。
一个小镇夹在两山之间,一条南北贯穿的小街,街道不长,也不宽,两边零星的散着二三十户人家。
和所有的荒山小镇一样,这里虽然渺小,简陋,但仍有一家小小的店铺和一座一楼一底的酒楼。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虽然还有店铺房屋,却已没有了人。街道两边的房屋都已残旧破败,许多门窗都已脱落,屋里屋外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屋檐下结满了蛛网。
整座小镇一片死寂,看不见一点生机。
这里也许曾经繁华过,但不知什么时候,天灾还是**,已将这里的一切灭绝。
一只乌鸦栖在一颗枯老的槐树上,垂着头,耷着翅膀,似已沉睡。
莫非它就是这里唯一的生命?
远处山道上突然赶过来几辆大车,每辆车上都坐满了人,他们穿著最普通的灰布麻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一个看起来都平凡而诚实。
车上装载着扁担、锄头、鸡鸭和猪羊,甚至还有油盐酱醋,总之,一切人们日常所必需用的东西差不多全都载来了。
他们谁都不说话,甚至不互相对望一眼,大车径直进了这座本已荒芜了的小镇。
大车一停下来,车上的人立刻跳下来,从车上捧出竹篓器具,然后奔进每一间屋里。
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其中居然还有抹布和扫帚。
几十个人谁也没有停留,他们几乎连想都没有想,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整那些残破的屋子。
清理那间店铺和酒楼的人最多,因为无论什么时候,这种地方都是最惹人注意的了。
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为有效,这座本来残旧不堪的小镇,不到两个时辰,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破旧的大门被整个取下,立刻换上干净但不崭新的大门,从车上卸下来的东西都搬进了屋里,鸡鸭关进了笼里,猪羊也赶进了栏,街道上那些腐叶陈泥都已清扫的干干净净,却又似乎不经意的散落下一些蔬菜的叶子和猪羊的粪便。
女人们开始聚在屋前下,一边聊天,一边做着针线,孩子们围在大人面前,嘴里吃着糖块。
男人们有的挑一担鸡鸭蔬菜蹲在街角,眯着眼,似乎在等人挑选,有的在屋后修理农具,还不时伸出头来和屋前的女人打趣几声。
酒楼清理得最干净,每个地方都打扫得纤尘不染,墙上贴了壁纸,窗上糊起窗花,门口挂上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
那种令人作呕的腐臭气也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扑鼻的酒香。
酒楼里靠门边的桌前围坐着四个老人,捋着胡须,轻轻谈论着什么,不时抬起酒杯呷上一口,或是挟一粒花生放进嘴中慢慢咀嚼。
堂后一片刀勺铲动、油锅爆响之声,一阵阵酒肉的香味飘荡出来,一个花白胡子的掌柜,倚着柜台,似已睡着了。
旁边那个小小的店铺里摆上了些廉价的货物,居然有个胖胖的杂货店老板正在和一个穿红衣的小媳妇为了一合胭脂讨价还价。
这一切平静而安详,自然得仿佛他们与生俱来就生存在这里。
大车拉着那些拆下来的破旧门窗,从来的路上又疾驰而去。
那只乌鸦早已被惊醒,伸着头,瞪着眼,茫然地注视着这一切——尘世中的光怪陆离,又怎是它可以理解的。
秋羽裳走进这座小镇的时候,日渐黄昏。
街道上的一切依旧,绣花的女人依旧在说笑,几个卖鸡鸭蔬菜的男人仍然眯着眼,耐心地等待,面前的东西却一样也不少。
酒店里的四个老人也仍旧喝着酒,聊着天,那个伏在柜台上的掌柜,居然仍在酣然入睡。
更奇怪的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媳妇,手里仍然拿着那盒胭脂,和那个胖胖的老板讨价还价。
他们的时间似乎已经停顿,直到秋羽裳走进这座小镇的那一刻。
萧中玉虽然满面风尘,脸上却始终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打量着街道两边,当他看见酒楼正中悬着的那块招牌,上面飞龙走凤三个大字“飞来楼”,连眼睛里都充满了笑意。
若他知道这块招牌真是几个时辰前才“飞来”的话,不知道他是不是还笑得出来。
但他当然不知道,绝没有人会知道。
他们刚跨上飞来楼的门槛,立刻有个店伙计迎了上来,他满脸笑容,态度热情而谦恭。
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本来就难得碰到几个阔主儿,萧中玉那身光彩华丽的服饰,就象在脸上贴了金子般招人喜欢。
伏在柜台上的掌柜立刻也醒了,眯着眼,笑容满面地向他们打招呼。
酒醇香浓烈,一注入杯中,立刻香气四溢。
萧中玉脸上也满是笑意,他端起酒杯刚送到嘴边,却又停住,皱了皱眉,终于又将杯子放回桌上。
昨天发生的事直到现在还让他心有余悸,从昨天到现在,他已是滴酒未沾,但面前这杯酒却散发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他忍不住又看了看杯中酒,长长叹了口气。
这样的地方,是不是也不该有这么好的酒?但飞来楼的一桌一椅,又怎是昨日那个破旧小店可以相比?
他正在犹豫,掌柜已笑眯眯地问:“怎么,酒不好?”
萧中玉叹了口气:“酒的确是好酒,可惜,我已经戒酒了。”
掌柜忍不住“卟哧”笑了出来,他久做这种买卖,早就看出萧中玉是个贪杯之人。
他微笑着:“这壶酒乃是小店珍藏了几十年的好酒,倘若不是公子这样的人物,我是万万舍不得拿出来的。”
萧中玉又看了一眼酒杯,忍不住道:“这是竹叶青,还是花雕?”
“这是陈年花雕再兑了三成新酿的竹叶青,既有老酒之浓醇绵长,又有新酒之清烈爽口,实乃酒中佳酿。”
萧中玉忍不住伸出手,却又慢慢缩了回来,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掌柜笑了笑:“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公子不妨开怀畅饮,又何必诸多顾虑?”
萧中玉刚想开口,门外忽然有人截声朗笑:“想不到此区区小店,竟有如此美酒佳句,若不在此痛饮三百杯,实在枉此一生。”长笑声中,一白衫少年已大步走进飞来楼。
他手上摇着一把折扇,步履轻快,轻衫飘飘,宛如玉树临风,丰神之俊朗,气度之洒脱,仿如天外仙客。
他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一张脸孔生得说不出的俊秀,他笑起来的时候,眉梢眼角竟流露着一种不羁的风情。
风情本是女人才有的,但他脸上的这种风情,却足以打动天下每个女人的心。
但他看起来又绝不轻佻,他的目光温暖而热情,他整个人就像一把火,可以温暖每一个人的心。
掌柜看见他的时候,脸上笑容更甚,“想不到又多了一个同道中人,今晚小店当真是热闹得很。”
他的脸上虽然地笑,眼睛里却充满了不安和忧虑,他们今晚要做的事,本就不想有任何人来打扰。
少年却没有看见,他只看见秋羽裳——美丽的女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最惹人注目的。
少年的笑声突然停住,连呼吸都几乎停顿,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停留在秋羽裳的脸上。
他呆呆地看,痴痴地看,竟似已瞧得呆了。
秋羽裳的心跳突然加速,全身都有些不安起来。
她本不是个怕被人注视的人,但这个少年的目光却太放肆,太无礼,象一团火,一直烧进了她的心里。
她几乎有些忍不住,就在她刚刚想发作的时候,少年却忽又笑了,“更想不到此荒山野岭,竟有如此国色佳人,当浮一大白!”
他居然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似已将这国色天香尽溶杯中,复又朗声大笑:“果然是好酒,美人配佳酿,妙哉!妙哉!拿酒来。”
伙计早已在一旁瞧得呆了,听得吩咐,立刻飞奔下去,片刻间又端上一壶酒。
少年接过酒壶,径自在两人桌前坐下,满满斟了三杯酒,举起酒杯,“美酒赠佳人,人海茫茫,浮萍半生,你我今日有缘相遇,实属天幸,我敬你一杯。”
秋羽裳皱了皱眉,微一抬头,就看见少年明亮的双眸。
这双眸子充满了温暖的笑意,就象春风吹绿的湖水,多情而动人。
他也一直看着她,四目相对,他也绝不回避,他的目光虽然放肆不羁,却又十分真诚、恳切。
他就用这种目光看着秋羽裳,一瞬不瞬。
秋羽裳终于伸出手,抬起酒杯,这少年的目光,竟根本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少年看着秋羽裳饮干杯中的酒,笑容更灿烂,他看了看萧中玉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兄台也同饮如何?”
萧中玉勉强笑了笑,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少年轻摇折扇,神情犹是兴奋之至,又回头看看掌柜,“这酒果然不俗,不知道下酒菜如何?”
掌柜微笑:“酒既是好酒,菜自然也是好菜。”
少年大笑:“好,答得好。看来掌柜也非俗人,不如过来同饮几杯。”
掌柜摇了摇头,“在下只是个山野村夫,怎敢叨扰公子的雅兴。”他也不等少年开口,回头对伙计说:“吩咐厨房,做几个精致小菜上来。”
伙计应了一声,又飞奔下去。
掌柜这才眯着眼,问:“公子从哪里来?”
“从来处来。”
掌柜仍旧眯着眼,“往哪里去?”
少年满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醉乡路常至,他处不堪行……”
掌柜皱了皱眉,“公子莫非不想走了?”
少年却不回答,看着秋羽裳,“你什么时候走?”
秋羽裳避开他火辣辣的目光,没有回答。
萧中玉笑了笑:“天色不早了,前面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家。”
“那今晚是不走了?”
萧中玉看了秋羽裳一眼,点了点头,“可能住一宿,明天再上路。”
少年微微一笑,这才回过头对掌柜说:“今晚不走了。”
掌柜忍不住笑了:“公子莫非是为她而来?”
少年也笑了,他看着秋羽裳,似笑非笑,“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也许就是为她而来。”
秋羽裳的脸终于红了,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却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神情居然十分自得。
掌柜长长叹了口气,喃喃说:“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为了女人,只怕连命都不要了。”
菜很快就摆了上来,的确十分精致。
淡青色的碟子里是白玉般的冻鸡,琥珀色的碟子里是蜜炙云腿,色泽柔和,香气浓郁。
筷子也很精致,细细的竹枝上缕着牡丹富贵图。
掌柜一脸都是笑,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对别人说:“这一杯一箸都是小店的精品,平时是绝不会拿出来的。”
“今日为什么会拿出来呢?”少年问。
“因为今天的客人很特别。”
“有什么地方特别?”
“在这种地方,实在很难见到像你们这样的雅客。”
“其实你也不是俗人。”
“哪里,哪里。”
“天下真正懂得安居山野,享受美酒佳食的人才算得上是世外高人。”
掌柜笑了,“公子过奖了,老朽一个山野村夫如何担当得起。”
店伙计手脚麻利地又上了几道菜,又把每个酒杯都斟满,退了下去。
门口桌前的四个老人仍慢慢品着酒,不时把目光投过来,又低低谈论着什么。
萧中玉看着面前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酒菜,才忽然觉得自己实在饿得要命,他差不多已有整整两天没有吃一顿好饭了。
他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双筷子,递给秋羽裳。
秋羽裳伸手去接,就在这时,她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座本来并不狭小的酒楼突然变得说不出的压抑和沉重,连空气似乎也在瞬间凝固。
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秋羽裳也不知道。
筷子送到了她面前,她伸手接了过来,这细细的缕花竹筷似乎显得稍稍沉重了一点。
掌柜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而诡异,放射着凶光,四个老人脸上也充满了杀气。
杀气,瞬间已弥漫了整个空间,难道她刚才感觉到的就是杀气?而且,这种强烈的感觉似乎就来自秋羽裳手中这双纤细的竹筷。
她立刻将手中的竹筷掷了出去,竹筷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嘭”的一声爆裂开来,墙角立时塌陷下来,硝烟土块四下飞溅。
几乎同时,桌上的两双竹筷也一齐爆炸,杯碟桌椅一片粉碎。
这不是普通的竹筷,赫然竟是霹雳堂的独门暗器霹雳弹。
霹雳弹是江湖中威力最强、最霸道的暗器,它能在瞬间将人炸得粉碎。而霹雳堂也是江湖中最强霸、最凶残的帮会之一,他们要杀的人,几乎没有人能逃脱。
但秋羽裳现在却没有死,竹筷一出手,她已拉着萧中玉飞身而退。
那少年似乎吃了一惊,但反应也绝不慢,秋羽裳才一动,他立刻也退出去了一丈,他身法快得惊人,不但快,动作居然还十分潇洒,他的手上居然还稳稳地端着一杯酒。
他掠出去几丈,杯中的酒居然一滴也没有溅出来。
霹雳弹爆炸时,秋羽裳已到了门口,只差一丈她就可以夺门而出,外面至少比里面要安全些。
她快,别人也一点不慢。
门口那四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已挪动身形,挡住了秋羽裳的去路。他们坐在这里,本就不打算让秋羽裳活着走出去。
四个人的目光森冷,脸色郁暗,他们手中没有兵器,却有可毁灭世间一切生灵的霹雳弹。
他们的身手敏捷迅速,绝没有因为苍老而显得有一点拖沓,相互配合绝对默契,天衣无缝。
他们刹那间就封死了秋羽裳所有的退路,只要一扬手,霹雳弹立刻就会爆炸。
他们绝不迟疑,他们一定要致秋羽裳于死地,但他们的手刚刚扬起,就看见了一道剑光。
剑出龙吟,剑光夺目,狂风般一旋,四个人脸上的血色也突然褪了下来。
血从脸上褪下来,却从胸膛喷射而出,然后他们的力量也立刻随着鲜血和恐惧流走。
霹雳弹仍握在他们手中,无论它的威力有多强,但若根本没有机会发挥,就完全失去了它的作用。
他们死了,只因为他们还不够快。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掌柜站在那里,脸色苍白,白得几乎透明。
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笑声。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有人笑?掌柜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快的剑!”少年倚在窗棂上,多情的双眸凝视着秋羽裳,目光充满了钦佩和赞赏。
秋羽裳垂下头,避开少年的目光,没有说话。一旁的萧中玉拭了拭脸上的冷汗,脸色惨白,惊魂未定。
少年笑了笑,手中折扇轻轻一摇,目光突然转向掌柜,“霹雳堂,五指勾魂。”
“好眼光!”掌柜冷冷地说。
秋羽裳心念一动,“那天晚上,也有霹雳堂的人?”
掌柜笑了,笑容恶毒而诡异,“若没有霹雳堂,那晚上的火怎么会那么壮观?”
秋羽裳咬着牙,瞳孔渐渐收缩,盯着他,“你也去了?”
掌柜摇了摇头,“没有,那天晚上,霹雳堂只去了一个人。”
“是谁?”
“雷霸天!”
“正气山庄和霹雳堂素无仇,雷霸天身为霹雳堂主,为何要血洗正气山庄?”
掌柜沉默着,脸上的表情很奇特,半晌才说:“正邪不两立,世上有霹雳堂,就不刻有正气山庄。”
秋羽裳逼视着他,“但雷霸天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掌柜笑了笑,笑容苦涩而无奈,“他虽然已经死了,但你却还活着,而霹雳堂也仍然存在,总有一天你会来的,等你来,不如自己先来的好。”
少年忍不住说:“这有什么区别?”
掌柜冷冷地说:“自己来是来杀人的,而如果等下去,就只有等着被杀而已。”
“主意不错,手段也很高明,可惜只是赶着来送死。”
掌柜脸色铁青,“究竟是谁赶着来送死现在还未必可知呢?”
少年微微一笑,“好说,好说。只可惜好好一个‘五指搜魂’,被人家一剑就削掉了四个指头。”
掌柜眼角的肌肉抽搐着,半晌,才一字字咬牙说:“好快的剑!好狠的剑!”
少年笑了笑,问:“你就是拇指?”
掌柜缓缓点了点头,“是。”
少年大笑:“听说五指中以拇指最为厉害,可惜其余四根手指都断了,剩下一只也能杀人吗?”
他一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信手将手中的空杯抛了出去,轻身掠下窗棂,对秋羽裳说:“他已经不中用了,我们走吧。”
秋羽裳冷冷看了看掌柜的脸,缓缓转过身,走了出去。
拇指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突然现出一丝狞笑,喃喃道:“你错了,一根手指同样也能杀人。”
说完这句话,他整个人突然爆裂开来,霹雳一声巨响,火光硝烟四散,整座酒楼在瞬间倒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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