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Ageofinnocence)
(一)
1896年九月初的一天早晨,美国纽约某上流住宅区,流川背着书包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这是他上七年级的第一天。
他走着走着,无意中看到路边一个花圃的灌木丛里,突兀地露出一双脚,他吓了一跳,然后停下来看。
过了一会儿,那双脚的主人从灌木丛里倒退着爬了出来。
那人站起身来,是个和流川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可能大一两岁,穿着和流川相同的当地著名私立中学圣约翰中学的制服,头上拈着几根杂草,清俊的脸上神情兴奋,手里还捏着一只令人作呕的昆虫。
流川不由皱了皱眉。
少年看到他,神情窘迫地对他展颜一笑。
少年举止怪异,但这像阳光一样绽放的笑容,还是令流川一时之间有点不知所措。
他扔下少年,小跑着走开了。
第二节课后时间,流川独自走到操场左侧的树林边,又看到了那个古怪的少年。
少年仰着头,凝神看老梧桐树上站着的一只正昂头鸣叫的小鸟。
他一直仰着头看,直到上课铃响才转身走开。
看到不远处站着的流川时,他对流川又是微微一笑。
这天下午,流川无意中听说少年名叫仙道彰,八年级。
他的父母是行踪不定的考古学家,他一直和老祖父住在这个街区里。
在流川眼里,仙道是一个爱捉虫子、会盯着一只鸟看一个上午的怪人。
不久,怪人仙道就离开了学校,听说是被父母接到法国巴黎去了。
很多年后,流川几乎忘记了仙道,但仍记得那个上午的阳光,是怎样挥洒在少年仙道清俊柔和的脸上,淡淡地发着光,一直照进流川清冷孤寂的心底,未尝须臾忘怀。
这一年,仙道14岁,流川13岁。
岁月如梭,到了1908年十月初的某天下午,美国纽约华尔街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25岁的流川,已经成为纽约城一个年轻有为的律师。
他刚接到未婚妻晴子的电话,让他晚上到表姐彩子家赴晚宴。
又是晚宴。
参加晚宴、参加舞会、看歌剧……
这就是这个时代,这个大都市,上流社会成员工作之余的全部社交生活。
流川厌倦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他不过是这个城市的一份子,他的事业、理想和幸福都在这里。
傍晚,流川来到彩子家。
管家看到他,笑着说:“流川先生,您来了。”
流川低声说:“先生,晚上好。”
他压低着嗓音和周围的人问好,就像他抑制了自己对生活的态度而屈从于整个纽约。
从懂事开始,他就学会了和一切保持距离,这样,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影响和伤害到他。
流川走进大厅,大厅里都是彩子家的人,彩子和晴子表姐妹俩正在说话。
晴子看到他,连忙迎过来:“流川,你来了。我们正等着你呢。”
“流川,我正要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咦,仙道跑哪去了。”彩子四处张望着。
“我在这里。”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侧门外传了进来。
流川促然转身,看到一个梳着朝天发的青年向他们走来。
青年在流川眼前渐渐清晰的脸部轮廓,逆光中显出一种异样的柔和,使流川一时有些恍惚,觉得记忆深处也有过似曾相识的这样一个时刻。
青年应该也是25、26岁,比他要高一点,与众不同地穿着驼色卡其布长裤和浅蓝色棉布衬衫。
这在终年西装革履的流川看来,过于随意,就像个普通体力劳动者的打扮,和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
但今晚,这个人显然是彩子的座上宾。
青年走到他们面前,看着流川微微一笑:“这位就是流川先生吧?”
彩子笑着说:“没错,就是我们家族最体面的准女婿流川枫先生。”
晴子俏脸一红:“彩子你……”
“有什么可害羞的,整个纽约城的女孩子都在嫉忌你。流川,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巴黎留学时的校友仙道彰,他十几年前也在纽约住过,现在是生物考古学家,一直都在非洲大陆闯荡冒险。”
仙道彰……这个名字……好熟悉。
流川伸出手:“仙道先生,幸会。”
仙道笑着说:“幸会。其实,我有件事要麻烦流川先生。”
“是啊,流川,仙道老先生,也就是仙道的爷爷刚刚过世,仙道是接到通知来继承遗产的。他在纽约也没认识什么人,只好请你这位大律师帮忙了。可以吗?”彩子说。
流川现在就算不是如日中天,也是风头正健,的确是很久没有处理过遗产类的案子了,但既然是彩子的请求,他没有理由拒绝:“可以啊。仙道先生,明天请带相关资料到我律师所。”
仙道点了点头:“那么多谢了。”
吃饭的时侯,仙道坐在彩子身边。
彩子家和纽约上流社会的其他家庭一样,吃到一半,开始谈论近期发生在这个城市上流社会的那些奇闻逸事。
这个时侯,通常就是流川埋头苦吃的时侯。
他对那些无聊的事情实在没有兴趣,但人们似乎都喜欢闲聊和传播那些不知已经转了几手的流言。
彩子的母亲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今天的客人-仙道身上:“仙道先生,听彩子说,你是个生物考古学家,常年待在非洲,都干些什么呢?我实在是很好奇。”
流川这时抬走头来,看了对面的仙道一眼。
这是他今晚唯一有兴趣倾听的话题。
仙道笑着说:“准确的说,我是研究海洋生物学的。非洲的撒哈拉沙漠在二亿或三亿年前,曾经是一片海洋。这样一个埋葬了所有海洋生物的大坟场,对一个研究海洋生物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阿里巴巴宝藏。我通常会自己拿着铁锤和鹤嘴锄到沙漠去找化石,有时也请当地的居民帮忙挖掘。因为沙漠上每一个人都可以自由开采化石,所以,有时我也会到阿拉伯市集去寻找和购买。”
“这样一定很辛苦。”彩子说。
仙道点了点头:“当然。但很值得。”
“仙道先生,听说非洲人很野蛮,你有没遇到过危险?”晴子好奇地问。
仙道一怔:“不会啊。我和他们相处得很好。当然,沙漠里也有强盗,还可能会遇到风沙,找不到水源,是有很多危险的。”
当仙道说到他在非洲的工作时,流川一直在注视着他,他在这个人不卑不亢的语气中,听出了在座的其他人没有听出的某种自信和充实。
除了流川,或者再加上彩子,在座的其他人像是听异域奇闻一样听他的经历,神情和语气中,还带着对这个人选择离经叛道人生的不解。
但……流川觉得,仙道似乎更有鄙视他们这种生活方式和现状的权利。
很快,彩子的父母对这个话题不再感兴趣了,他们转转到了其他的话题。
晚宴结束后不久,仙道起身告辞。
仙道走后,彩子的母亲说:“彩子,仙道先生人才虽好,但毕竟做着不太体面的工作,你可别对他有什么想法。”
“妈,我可不认为做生物学家是份不体面的工作。不过,就算我喜欢他,他还未必会喜欢我呢。”
流川送晴子回家,在路上,晴子说:“仙道先生很特别呢。他们家也算是贵族,但从他父辈开始就与众不同,在纽约待不下去了,才去巴黎的。”
流川没有说话,他其实很厌倦晴子措词委婉地道人是非。
晴子看着他:“流川,今晚你好像都没说话。”
流川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多话过。
(二)
第二天上午,在流川的律师事务所,他的秘书敲门进来:“流川先生,有位仙道先生找你。”
“请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仙道走了进来。
他坐在流川对面,把手中的档案袋递给他:“流川先生,我想把我爷爷在美国的生意、股票和地产全部结束掉,越快越好。”
流川接过档案袋,把里面的文件拿出来看,不经意地说:“仙道先生,你急于用钱吗?”
“不完全是。我的确需要一笔研究经费。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早一点结束这里的一切,回非洲去。”
流川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太急的话,恐怕会有所损失。”
仙道微笑着说:“我也知道。不过,我不是生意人,我想我爷爷会原谅我的。”
流川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会尽量快。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仙道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流川:“这是我暂时的住址,电话号码也在上面。你有什么事,请打电话通知我,晚上我一般会回住处的。”
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说:“流川先生,你觉得纽约的空气怎么样?”
流川一怔:“还好。”
仙道微微一笑:“是吗?我怎么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看来,现代工业文明社会并不适合我。”
他说着走了出去。
流川若有所思地看着仙道留下的纸条。
傍晚,流川乘车经过哥伦比亚大学附近的江滨大道,看到有个背影极像仙道的人,倚在江滨护栏上盯着哈得孙河出神。
他不由想起了13岁的那个秋日上午,那个盯着一只鸟看一个上午的少年,不由心念一动,让司机停下车,走了过去。
果然是仙道。
在走向仙道的过程中,他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个仙道和十二年前那个是同一个人。
所以,昨天在彩子家听到这个名字,他会觉得耳熟。
仙道感到有人走近,回过身来,看到是流川:“流川先生,下午好。”
流川走到他身边:“仙道先生,你是不是曾在圣约翰中学读过书?”
仙道点头:“读了一年多。我猜流川先生也曾是那里的学生。”
流川心想,原来他也认得自己:“你怎么会知道?”
仙道微微一笑:“被称为圣约翰中学有史以来最英俊、最受女生欢迎的流川,我怎么会不记得?就如彩子所说,你是整个纽约上流社会的母亲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适婚女郎最想要的丈夫。和我预料中的一模一样。和流川先生比起来,我是个不务正业、离经叛道的异端,应该有很多人苦口婆心地劝你离我远一点。”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在纽约,不论男女,都被告知要和你保持距离。”
仙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么,流川先生为什么不离我远一点?”
流川淡淡地说:“因为我自恃刀枪不入,且对你尚有好奇之心。”
仙道嘴角露出了一丝嘲笑:“刀枪不入?流川先生恐怕高估自己了。纽约多的是刀枪不入的人,可你恐怕还不是。你还不够肤浅、不够造作,不够虚伪、不够自私、不够冷酷,也不够残忍。”
流川不动声色地问:“证据在哪里?”
“如果你是,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流川突然觉得,再待一分钟,他就会在这个人面前丧失保持多年的绅士风度,他没有再说话,扭头走开。
在以后的好几天,他一想到仙道这个名字就觉得不快,甚至恼怒。
然而纽约再大也只是个城市,在街道、宴厅和歌剧院等公众场所中,流川还是会遇到那个与众不同的人,那个会令他觉得无所遁形、不知所措的人。
五天之后,在彩子家举办的舞会上,他和仙道再次相遇。
在觥筹交错、衣袂飘飘之间,流川觉得自己不论走到哪里,都被仙道那双无所不在的眼睛注视着。
仙道说得没错,尽管他在这个城市生活了25年,这些浮华虚伪、看似优雅实则无味的社交活动,还是会令他郁闷得喘不气来。
但他还是忍受不了仙道那洞穿一切的注视和一针见血的言辞。
他的生活,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发表这种生活过得好与不好的权利。
何况仙道只是个在非洲沙漠里闯荡的浪荡子。
流川悄悄溜出大厅,走到后花园的一棵树旁,深深地吸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仙道清朗的声音:“外面的空气是不是好一些?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纽约的空气。”
流川转头看着他:“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不属于这个城市的人,曾经是你中学的学长,现在是你律师所的顾客。”
流川帮他加了一句:“还是个在非洲沙漠里游荡的浪荡子。那么,我想请问仙道先生,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口气说我?我是这个城市受人敬仰的律师,即将和一个温柔娴淑的小姐结婚,一生都可以过着幸福、正常和美满的生活。”
仙道的嘴角又露出了那种讥讽的笑意:“幸福、正常和美满的生活?如果那是你的追求,为什么你听了我的话,会觉得受伤?为什么你会侧着耳朵,在一片嘈杂声中倾听我的经历?为什么你会不由自主地,对一个浪荡子产生好奇之心?纽约对你来说,真的是个代表着一切美好东西,诸如自由、平等和关爱的完美城市?在我看来,纽约不过是一座装饰考究的牢笼,她要求的是和别人一样,拒绝的是不一样,是个虚伪保守、压迫人性的世界……”
流川终于爆发了,激动地说:“那又怎么样?你是救世主,是先知,还是革命者?你能做到什么?又能改变什么?”
如水的夜色中,仙道看到流川消瘦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他的表情同样激愤。
流川说得对,固然他能洞悉,也能随意地嘲笑人们温文尔雅下的冷酷嘴脸,但他的确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改变不了,只会从一块大陆逃到另一块大陆去。
他把一切真实残忍地撕开,却没有设计出新的蓝图。
于是,在繁华拥攘的纽约,两颗孤独的灵魂在与对方擦肩时,不仅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温暖,反而只有伤害。
在这难言的沉默时刻,晴子突然出现在门口:“流川,仙道先生,你们在谈什么呢?”
仙道对她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问流川先生,我的事情办好了没有。对不起,我先失陪了。”
他从流川面前走过,进了大厅。
晴子看着流川虽然已经抑制了却仍显得激动的神情,刹那间,她觉得自己有点不认得他了。
这个冷静的人也会有情绪失控的时侯?
而且,是为了一个普通的处理遗产的案子?
她的心中产生了怀疑。
(三)
接着又过了十天。
在这过去的十天中,流川总是可以从任何地方听到仙道这个名字。
纽约人没有秘密,通过各种渠道,每个人对每个人都了若指掌(everybodyinnewyorkalwaysknowseverybody)。
那个在父辈时就放弃了体面的上流社会生活,为了所谓的考古研究差不多快败光家产的青年,自然就成了纽约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男人们津津乐道他在非洲大陆的游荡生活,女人们则以一种更肤浅也更体面的口吻攻击他,从名字到住所,从着装到举止。
只有一个声音不肯参与到对仙道的非短流长中去。
那就是流川。
流川这时已经为仙道办完了所有的交易手绪。
他打电话到仙道的临时住所,没有人接,决定下班后直接去找他。
这件事一结束,从今而后,他们应该就不会有任何交集了。
这样想的时侯,流川有一点如释重负,但有更多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压迫在胸口。
纽约的秋天看起来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仙道暂住的公寓,在纽约一个不是很体面的街区,流川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几个衣不蔽体的黑人小孩睁着牛铃一样的大眼一直盯着他,让他觉得有点心慌意乱。
他登上一幢公寓的二楼,走廊里光线不是很好,找到仙道的门牌号后,流川开始敲门,但许久也没有人应声。
看来仙道外出还没回来,看来他们没必要再见这一面。
流川在走廊里站了好一会儿,决定明天再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解除他们的委托关系。
他下楼时,看到仙道正从外面进来,不由停下了脚步。
仙道望见他,先是一怔,然后对他一笑。
走到他面前时,仙道说:“流川先生,真是稀客。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今天去了一趟波士顿。”
他从流川身边走过,打开了房门。
流川跟着他走了进去,仙道的公寓在流川看来,有点狭小,也有点杂乱,到处都摊着书,还随意堆放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动物标本。
仙道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实在是太乱了。请随便坐。”
流川淡淡地说:“不用了。我打过电话给你,但没有人接,只好直接找来了。你要我办的事已经办好了,因为你上次说最好能快一些,时间比较仓促,所以,地产方面的卖价可能不是很理想。你先看看帐单,有问题尽快告诉我,看看还能不能减少损失。”
仙道接过档案袋,看也没看,扔在桌面上:“没问题。我相信你。”
流川黑亮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相信我?仙道先生,这个城市在你眼中如此不堪,还是别随便相信什么人才好。”
仙道微微一笑:“总要找些人来相信。那天你问我是救世主,是先知,还是革命者……老实说,我的确什么都不是……”
流川打断他:“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没有兴趣讨论。仙道先生,帐单在档案袋里,请你近期把委托费用汇入我们律师所的帐户。我有事先走了。”
仙道突然说:“流川,我这次回纽约,并不只是为了办理遗产事宜……”
流川在门口转过身来,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不管你相信与否,十二年前,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对你非常好奇。那天上午的课后时间,在圣约翰中学的操场,我知道你站在不远的地方看我,当时我真的很想走过去和你搭话。可是,你看起来那么一本正经,而我又显得那么不拘小节……老实说,我不怕孤单,但很害怕被你拒绝,反正寂寞惯了,保留一点幻想总是好的。当然,我还以为会有很多的时间可以认识你。但不久,我就被父母带到了巴黎。”
他靠在窗前,伸出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所以,从那以后,我一直都很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拿出点勇气,让自己的记忆一片空白。这些年来,哪怕是在撒哈拉沙漠里,我都会想,那个叫流川的男孩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成了纽约上流社会精英中的一员,有美满的家庭,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过着让人羡慕的生活?如果是这样,我也为他高兴,为他觉得幸福。于是,趁着这次回纽约继承遗产的机会,我鼓起勇气到你面前验证自己的猜测。”
流川静静地听着。
他这时也很恨仙道,恨他那时为什么不走到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你好,我叫仙道彰,你呢?”
他们的少年时代,可能会因此而有另一番天地。
他们也许不会在以后的十二年里,只能各自寂寞地成长、各自孤独地生存。
在他渐渐接受了纽约界定的成功与幸福的标准时,仙道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就像是四平八稳的命运突然和他开了个玩笑。
但一切都好像太迟了。
流川冷冷地说:“都让你猜中了。我过得还不错。你满意了?”
仙道看着他:“流川,你想要的就是这些?诸如成功的事业、美满的家庭、正常的人生、幸福的生活?真的吗?就这些?”
“不可以吗?”
“真的就是这些?”
“你以为呢?”
仙道有些激动地说:“这些对你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都一一摆在你面前了,为什么你没有乐在其中?为什么你会比别人敏感,比别人清醒,比别人痛苦,比别人有更多的期待?你难道从没想要过一种自由而有梦想的生活?”
流川笑了笑:“我想请问一句,你所谓的自由而有梦想的生活,是否就是你现在过着的,这种居无定所的生活?”
“你可以这样笑话我。如果你觉得自己真的过得很好的话,如果你觉得这个城市对你来说,不是像监狱而是像天堂的话。我无话可说。”
“你早该无话可说。有谁会像你一样,莫明其妙地跑到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面前,煞有其事地告诉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才是有生命力的生活。然而,那不过是一种被大多数人诟病着的生活。仙道彰,你知道整个纽约的人,都是怎么说你们家族和你的?”
仙道不以为意地说:“不用猜也知道。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我倒没兴趣参与其中。”
“那就没什么了。”
流川看了看表,心想,他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对不起,我该走了。”
仙道看着他:“在离开纽约之前,我还是想问你一句,愿不愿意和我一起离开这里?”
流川笑了笑:“你要我放弃家族、事业和未婚妻,和你去非洲?你可以在沙漠里游荡找海洋生物化石,那么我呢?是原始部落的野人需要律师,还是沙漠里的骆驼需要律师?仙道彰,虽然你满口自由和梦想,不过是个自私的人。你为什么不可以留下来,和我一起生活在纽约?”
“非洲并不是你所想像得那么落后和荒凉,也有富庶繁华的都市,真诚友善的住民,还有比这里壮美一千倍的自然风光。在那里你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在纽约,人们只需要假装,把自己变得和别人一样就可以了,这个城市对你来说,真的这么有吸引力?”
“一个14岁就离开这里的人,没有资格和一个在这里生活了25年的人说这种话。”
仙道笑了笑:“可是,我只用了一个晚上,一顿饭的时间,就彻底看透了这个城市。但我佩服的是,流川,你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仍然可以不被同化,仍然可以保有真诚、反叛和梦想这些可贵的品质,我承认如果是我,恐怕做不到,所以,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
他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是这么喜欢你,简直到不能自拔,差点就想答应和你一起留下来。可这个城市的空气令我窒息,我怕我留下来,会连累你一同毁灭。所以,流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流川看着他良久,没有说话,走了出去。
又过了三天,流川接到晴子的电话,说彩子家今晚要为仙道举办送行宴。
她告诉流川,仙道已经决定明天起程回巴黎,从那里转道非洲。
晴子在电话里的语气显得快乐而轻松,毫无离愁别绪,看来,就连这个在流川眼里最温柔纯真的女孩,对仙道的友好也是假装多过真心。
整个纽约,也许只有他和彩子为仙道的离开伤怀难过。
而其他的人,都在为即将要送走一个另类而庆幸。
好像仙道在这里待得越久,污染这个纯洁的城市的可能性就越大。
(四/尾声)
在最后的送行宴上,整张桌的人都在谈笑风生,和任何一个晚宴没有差别。
仙道和流川被安排坐在相隔遥远的座位,流川只能偶尔看到他清俊的侧脸。
他侧着耳朵,在嘈杂的人声中,分辨和倾听着仙道和彩子的对话。
“仙道,你以后还会不会来纽约?”
“恐怕不会了。”
“真遗憾。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应该会吧。如果你去巴黎或去非洲的话,我们也许还能见得到。”
流川咀嚼着仙道温和却没有迟疑的语气,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既然他们不可能一起去非洲,也不可能一起留在纽约,仙道也许就会彻底地放弃和他有关的一切。
在别人看来,他们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一个上进成功,一个不务正业。
但流川知道,他们骨子里是相似的人,可以拿得起,当然也能放得下。
尽管他曾同样痛楚而无助地看到,仙道痛楚而无助地说喜欢他到不能自拔。
一时之间,他反倒希望,他们从少年时代分别以后,就不再见面了。
这样,他就可以永远记着13岁那年,那个九月初的上午的阳光,是怎样挥洒在少年仙道清俊柔和的脸上,淡淡地发着光,一直照进他清冷孤寂的心底。
从那一刻起,他就学会用那个记记片段温暖自己。
正如仙道所说,反正寂寞惯了,保留一点幻想总是好的。
然而现在,连幻想也一并失去了。
“流川,你在想什么?”晴子见他呆呆出神,有些好奇。
流川定了定心神:“没想什么。”
晴子微微一笑:“仙道先生要乘明天早上的轮船回巴黎,我们也去送他吧。”
“我明天要上班,你要去,就和彩子去吧。”
“只好这样了。”晴子微笑着说。
宴席快结束时,仙道握着酒杯走到流川面前,微笑着说:“流川先生,谢谢你。”
流川举起酒杯:“不用客气,那是我的工作,拿了佣金的。”
仙道温和而坚持地说:“还是要谢谢你。”
他不仅要谢流川极其用心、非常妥帖地为他办好了遗产事宜;还要谢流川在这个虚伪冷漠、流言耳语的城市里,从来没有加入到中伤他的人群中去;更要谢他十二年来从不曾忘记过他,尽管他最终没有超越理智,答应和他一起到非洲去……
仙道看了看晴子:“看来是没有机会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先预祝你们一生幸福。”
晴子满脸是温柔的笑容:“仙道先生,谢谢你,我们一定会幸福的。”
“干杯。”
一饮而尽时,流川看着仙道仰起的俊脸,恍惚地想,他和这个人终其一生,难道只有两次见面的缘份?
从此,永不再见?
仙道伸出右手:“流川先生,很高兴在纽约认识你。”
流川握住仙道的手,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仙道掌心的温暖。
他想,他们就这样握一辈子的手,也没什么不好。
一放手,也许就相隔天涯。
当仙道的手松开时,流川感觉到自己的的掌心多了一样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让那件东西滑入衣袋里,看着仙道起身告辞离开这个名义上为他举办的晚宴。
在回去的路上,流川不时摸摸他衣袋里那件像是饰物的东西。
在家门口的路灯下,他迫不及待地拿出来看。
那是一个看来非常罕见的小型贝壳,极为精巧,顶端钻了一个孔,用一根丝线穿着,就成了一条别致的项链。
流川久久地研究着那个贝壳,突然看到在贝壳的内侧,刻着五个字母“senru”和一组数字“1896-1908”。
他的心不由一颤,那是他们姓名的首字字母和他们共同的时间。
是仙道留给他的最后纪念。
他们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时光流转,到了1910年5月初的一天,北非摩洛哥北部海滨城市卡萨布兰卡。
在卡萨布兰卡市中心的广场北面,仅仅隔着一道不很高的土黄色城墙,却有着和法式租界建筑风格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在狭窄密集宛如迷宫的小街小巷,喧闹活泼的集市里,蒙面的柏柏尔女人和穿传统长袍的男子行走其间。
这里是卡萨布兰卡的阿拉伯旧城区,人称“麦地那”(médina)的城中之城。
它全无城墙外那大半个卡萨布兰卡的殖民地样貌,唯有密密麻麻的砖房,同样是一色耀眼的白。
流川穿着棉布衬衫和卡其布长裤,走在麦地那的横街窄巷里。
他走进一家礼物店,店主用不甚熟练的法语问他:“先生,想要些什么?”
流川弯腰看那些镶嵌着海洋生物化石的石块,那条贝壳项链从他的衬衫衣领间垂出,在他胸前的衣襟间跳跃着。
他用不是很标准的法语问店主:“老板,有没有一个比我高一点、头发朝天梳的青年,来这里买过这种石块?”
店主好像没听懂他说的话,疑惑着摇了摇头。
流川失望地说了声谢谢,转身出去。
流川走进卡萨布兰卡的阳光里。
五月的北非阳光已经很耀眼,他想,仙道要找到他是多么容易,他就在纽约的街道、事务所和歌剧院里;而他要找到仙道是多么困难,他不知道仙道这一刻在非洲的什么地方,是沙漠、是城市、是山区,还是峡谷里。
但总可以找得到的,只要他还在这块土地上。
流川迈步向前走,突然,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用英语说:“流川,是你吗?”
他来不及转身,条件反射地回答:“仙道,是我。”
他回过身去,在那间礼物店的外面,站着一个也穿着棉布衬衫和卡其布长裤的青年。
他的笑容明朗灿烂,如同这时卡萨布兰卡的阳光。
那是他的仙道。
那个在1896年的九月,可以对着一只小鸟看上半天的人;那个在1908年的十月,在他的手心放了一条贝壳项链的人。
他们共同的时间,终于可以跨越1908年的秋天,在这块土地上延伸到更长久的将来。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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