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流)(loveActually)
(一)
三月底的一天晚上,仙道和几个同学相约去上野公园赏樱。回家时,看到父母神色凝重地坐在大厅里,像是在等他回来。
那时,仙道刚考上东**学部,斑斓多彩的大学生活也刚在他眼前铺开,他觉得一切都还不错。然而,就在那个樱花飞舞的春夜,他的父亲仙道广之郑重地告诉他,他们决定离婚。
事情突如其来,显得毫无征兆,仙道听了当然很吃惊,然而仔细一想,又似乎早就有了预示。
但一时之间,他还是很疑惑:互相扶持着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决定要彻底离开对方?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对方;还是因为在一起生活了太多年,爱情已经消亡,彼此感到厌倦,相敬如宾的表象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但最终,仙道还是什么也没问,把疑惑都藏在了心底,看着父母心平气和地分了手;看着母亲和那个名叫浅川的美国纽约大学客座教授一起离开了日本,飞向遥远的大洋彼岸。
仙道就这样突然而迅速地失去了完整的家。他不知道其他家庭在崩塌的过程中,是不是都经历过强烈的地震,反正他们家没有,每个人都平静地接受了发生的一切,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只是现在终于来了而已。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在樱花落尽的四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仙道从学校回来,看到父亲站在厨房里,双手捧着母亲常用的那个水杯发呆。看向他时,父亲的眼角犹有泪痕。仙道这时终于明白,对于这个家庭的突然分崩离析,父亲和他一样,也是非常介意的。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仙道广之开口了:“小彰,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是,爸爸。”
那晚,他们父子俩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对于之前发生的那件改变了他们生活的事,他们不再各自捂着,第一次开诚布公地做了交流。
“其实,你母亲以前最喜欢的人不是我。”
仙道这时当然已经猜到了,母亲心目中的真命天子,应该就是那位离了婚一直在等着她的浅川教授。
“高中时,你母亲喜欢浅川学长的事,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但那时的浅川学长太受欢迎了,你母亲对他没有信心,后来就选择了老实巴交的我。当然,她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但一般人都会觉得,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才是最好的,你母亲也不例外。何况,这些年来,浅川学长好像一直都在等着你母亲。我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为那个人着想,如果你母亲觉得这样不幸福,那么,我还是应该放手,让她可以和少女时代最心爱的人在一起。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你终究要让她自由。何况,你也长大了,又这么懂事,应该能体谅爸爸的苦心。”
仙道心想,长大了,懂事了,就能无痛无苦地接受一个幸福家庭的突然分崩离析吗?
但他很清楚,这个时候最痛苦的人并不是他;而母亲丢下他们父子,和少女时代的意中人一起去美国开始全新的生活,也未必就真的志得意满了。
对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而言,每经历一次选择,那颗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难免会被划上一道或数道或深或浅的伤痕。但人活着总要做出选择。
“爸爸,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吧。妈妈如果因此得到了幸福,我希望你将来也能幸福。”
“幸福?小彰,爸爸是过来人,想给你一个忠告,以后你一定要找一个喜欢自己多过自己喜欢她的人,这样才可能得到幸福。退一万步说,就算失去了她,也不会觉得太难过。”
“是,爸爸,我会记住的。”因为这是父亲的肺腑之言,仙道郑而重之地接受了。但十九年来,他还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对这样的真理仍然停留在一知半解、似懂非懂的阶段,所以,不明白里面有什么微妙的玄机,能够左右一个人的一生幸福。或许,有些真理是在不断碰壁和跌倒中得到参透的。
因为那晚父子俩做了一番促膝倾谈,仙道广之似乎觉得自己对儿子已经有了交代,于是摘下了面具,对所谓的幸福摆出了不再期望的姿态,虽然他不过45岁。
从此,他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了工作之中,忘我地加班,连仙道也很难得见到他。但仙道也觉得,离婚之后,父亲应该有个寄托,只要不损害身体,就由他去吧。
但他自己也会寂寞,他怕一个人回到家,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所以,五月初的时候,他决定去打工,聊以打发漫长的课外时间。
工作的地方最好是那种人不是太多也不是太少的公共场所,这样,他就既不会觉得孤单,也不会觉得紧张,可以平静地度过这难熬的特殊时期,慢慢修复心中因父母离异造成的创伤。毕竟,他也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
他想,没有经历过父母离异的人,肯定不能体会突然失去一个温暖的家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一天晚上,仙道经过一家便利店,看到门口贴着招工的海报,鬼使神差地凑过去看了一会儿。他看完海报,走进那家便利店,问那个站在收银台后面的中年女子:“请问,这里还需要请人吗?”
那个面容娇好的中年女子认真地打量着他:“我是店长千草。你是来应聘的?”
仙道点了点头:“没错。我想打周二、三、五、六四个晚上八点到十二点的工。其他晚上我要上课。”他把自己的简单履历递给了千草。
“你是东大生……”千草吃惊地抬头望着他。在普通人眼里,东大生简直就是日本的天之骄子。而天之骄子竟然会到这样的便利店来打工,她自然会觉得诧异莫名。
“嗯,刚上大一。”仙道微笑着回答。
“东大生为什么会想来我这么小的便利店打工?你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打工机会。”
“我喜欢简单一点的工作。”仙道越来越觉得这家便利店符合他的理想。
“这样啊……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了。一般只有高中生到便利店来打工。”
“几个月前我也是高中生。”仙道微笑着强调。现在,他对这个心直口快的中年女店长也有了好感。
“那好吧。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现在就可以。”
仙道就这样开始了他的便利店打工生涯。这家便利店只有两个全职工作人员:即店长千草和一个名叫藤原的年轻女店员。客人自然也不是很多。仙道的工作主要是整理货架、向客人指明商品放在哪里什么的;货架如果空了,就去仓库搬货上架;当然,还要帮忙藤原做便利店的卫生。这的确是一份非常简单的工作,不用动脑,只要用点心就行了。
仙道打工的时间正好是便利店的生意高峰期,客人不少,所以,他也常常忙得没有时间想别的事。从这个角度说,这份工作真的非常适合现在的他。工作了一个星期之后,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问藤原:“藤原,其他三个晚上怎么办?你们两个人能忙得过来吗?”
“一直都有一个高中生在这里打工的。”藤原比他大两三岁,今年二十出头,人很开朗。她不是东京人,家在静冈。藤原笑着说,“他叫流川,现在上高三了,功课很忙。刚好你来了,他就可以只打一、四、七三个晚上的工了。”
“读高三了还打工?”仙道有些诧异。
“也许家境不太好吧。听千草店长说,他好像没有父亲。所以,他从高中开始就在这里打工了。他很认真,就是不爱说话,和你刚好相反哦。不过,也是个大帅哥呢。”
仙道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虽然一直都在同一家便利店打工,因为上班的时间叉开,仙道始终没有机会遇到流川。六月下旬的一个周二晚上,藤原突然指了指收银台后面的一本代数书:“流川好像要参加期考了,昨晚一直都是边工作边温习功课。他一时疏忽,把书搁在这里了。那本书,也不知道他急不急着用。”
“他在哪一所学校上学?我明天上午十点之前刚好没课,可以帮他送去。”
“好像是湘北高校吧。”
“是吗?那么,我明天给他。”仙道拿过了书,看到封面左下角有一行字:三年七班流川枫。他对湘北高校有一点模糊的印象,记得那是一所学风不太好的公立学校。看来,流川的家境的确是不太好。
第二天上午,仙道走进了湘北高校。因为睡过了头,他到湘北高校时,第一节课已经下课了。他一路问着去,总算问到了三年七班。在三年七班外面的走廊上,他叫住了一个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男生:“同学,请问哪一位是流川同学?”
那个男生朝教室里指了指:“最里面一排最后一桌的那个。”
“谢了。”仙道看进去,看到那个位子上坐着的那个男生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
仙道继续微笑着:“能不能帮我把叫他出来?”
“好啊。”那个男生扬声朝里喊了一句,“流川,有人找你。”
那个趴在桌上的男生终于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了教室外。
流川比他稍矮两三公分,一张极为俊美的脸上鲜有表情,但双眸看过来时却明亮如星。怪不得藤原会说他是个大帅哥,这样的男生的确是女生会喜欢的类型。流川眼中渐渐露出了些许疑惑,但仍然沉默地望着他。
“你是流川吧?这本书是你前天晚上落在便利店里的,藤原担心你在迎考期间可能会用得上。我上午刚好有空,就帮你送过来了。”仙道把那本代数书递给他。流川伸手接过,仍然没有说什么。
虽然仙道并不介意,但还是觉得,流川至少也应该向他道一声谢。
“太迟了。”流川突兀地说。
仙道怔了一下,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什么太迟了?”
“今天的代数课已经上完了。”
仙道愣住了,心想,他好心帮流川送书过来,难不成流川还要怪他送得太慢了?他不由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但仍然好脾气地说:“对不起,因为我今天早上睡过了头。”
他想,今天是怎么了,他明明是在做好事,却还要向对方道歉,这种事真是前所未有。
流川拿着代数书,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走廊里。
“不打扰了,再见。”可能是因为流川显得太安静了,仙道开始觉得有些尴尬,正要迈步走开,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我忘记做自我介绍了。我叫仙道彰,和你在同一家便利店打工,不过,我打的是二、三、五、六四个晚上的工,所以,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
仙道看着流川,流川这时的表情给了他一种直觉,那就是之前流川早就听说过他了。也对,藤原会对着他说到流川,当然也会对着流川说到他。突然之间,他很想知道藤原在流川面前是怎么说到他的。
仙道转身走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再次回过身去问流川:“流川,你现在已经是考生了,为什么晚上还在打工呢?”
这时,流川眼中有了嘲弄的神情,像是在说,原来,聪明人也会有相当愚蠢的时候。
仙道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顿感狼狈,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确是问了一个相当差劲的问题。
答案是明摆着的,如果流川家境宽裕,断然不会冒着可能考不上大学的危险在嘈杂拥挤的便利店里打工。
“我该走了。”仙道匆忙转身向前走,走得很远了,仍能感觉到流川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在走廊某个地方望着自己。
走出那幢大楼时,他站在六月盛夏的阳光里不由微微一笑,心想,好快啊,不知不觉中,这个漫长而潮湿的的春天已经过去了,夏天终于来了。
(二)
晚上,在便利店里,仙道故作不经意地和藤原说起了流川:“上午我把代数书送给流川了。”
“怎么样,他很帅吧?”藤原笑着说。
“嗯,是很帅。藤原,你好像说他没有父亲,是真的吗?”仙道在看到流川第一眼的那一刻,就有一种直觉,觉得他不是一个在完整家庭长大的孩子。之前,藤原曾无意中对他提起过这件事,今天,他等天是用自己的直觉做了确定。
“千草店长是这么说的,应该没错。这么久了,我只见他母亲来找过他。流川的母亲是个大美人呢。”
那也是可以想见的。
仙道微笑着想今天上午站在走廊里的流川,心想,能生出那么俊美的孩子的母亲,当然不可能不美。不过,这和他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终于见到了流川,虽然总是碰不到面,仙道还是觉得生活多了几分亮色。
有时,站在便利店里,他会突发奇想:流川工作的时候,是怎么一个样子呢?因为他只看过趴在桌上昏昏欲睡的流川,实在难以想象流川认真工作时的样子。
生活一直在继续,他也一直继续遇不到流川。
七月底的一个周四的晚上,仙道走进便利店。
藤原看到他,高兴地说:“仙道,你昨晚不是说要和同学去北海道玩吗?怎么有空来这里?”
仙道笑了笑:“明天才出发。我刚好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对了,藤原,我请假的这两周,二、三、五、六四个晚上怎么办?”
“这个你就别操心了。流川现在也在放夏假,你留下的空缺,他会全部候补上的。千草店长说,你们是难得的好伙计,短期内她不打算请别人。”
“千草店长对我和流川的评价竟然这么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呢。”仙道笑着四处看了看。他很想问流川在哪里,但还是没有问,“对了,我想问问,你们想要什么礼物呢?我回来时,会从北海道带礼物给你们。”
“太好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仙道,帮我拍一些富良野熏衣草田的照片吧。我实在是太喜欢富良野的熏衣草了。”
“没问题。千草店长和流川呢?”仙道见说了这么久也没看到流川,只好开口询问。
“千草店长说有事出去一下。至于流川,应该在仓库里吧。”
“那么,我进去问问他。”
仙道边说边朝里面走。他走到接近仓库门口的地方,刚好看到流川走了出来。
流川今天穿着一件深蓝色的t恤和一条同色的牛仔裤,在夜光灯的映衬下,仙道觉得他俊美的脸上似乎散发出有如白玉般的淡淡而温润的光泽。
流川手里这时抱着一个很大的箱子,蓦然看到他,似乎怔了一下。
仙道微笑着正要开口,突然,流川迅速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快步向他走了过来。流川突兀的举止令仙道不免觉得有些诧异,但他很快就发现,原来是他身后最高层的货架上有一大盒饼干正处于摇摇欲坠之中,而且很有可能会砸在他的头上。流川把那盒饼干推进去了一些,仙道就此避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谢谢你,流川。”
“没什么可谢的。”
流川走回去抱起那个箱子,向邻近的一个货架走去。仙道跟着他到了那里,站在旁边看着他整理贺架上的商品:“流川,要我帮忙吗?”
“不用了。”流川沉默了一会儿,侧头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要去北海道玩吗?”
“明天出发。是去参观八月初的函馆港之祭,据说那是函馆一年一度最盛大的嘉年华会,我很早以前就想去看看了。对了,我今晚刚好路过这里,就顺便进来问问你们想要什么礼物,我会从北海道带回来。”
“我不要。”流川拒绝得很干脆。
仙道怔了一下:“流川,别这样吧。我们好歹是同事。北海道这个时候可是有很多好东西呢。”
“那就随便吧。”流川改了口。
随便?仙道苦笑着想,随便是什么呢?他这时不由有些踌躇。与其说流川可有可无的态度挫伤了他的自尊,倒不如说流川就此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那么,我走了。流川,下个月再见。”仙道开始觉得自己杵在那儿显得很傻,于是向流川道别。
他转身正要走开,突然听到流川在身后说:“谢谢。”
仙道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个晚上,仙道第一次失眠了,他想,流川谢他什么呢?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些不想去北海道了。他甚至发现,他原来是那么的喜欢便利店那份单调的工作。他想,如果不是自己二三五六,流川一四七就好了。刚才在便利店里看着流川整理货架时,他突然很肯定地觉得,他和流川可以成为很好的合作者。但那只是一家很小的便利店,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同时工作。
于是,第二天他还是去了北海道。
八月中旬的一天,仙道回到了东京。当天晚上,他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便利店。他给千草带回来的礼物是函馆的手信(特产)——一大包鱿鱼加工品;除了一卷熏衣草田的照片,他还给藤原带回来一瓶熏衣草香料。
当千草和藤原兴致勃勃地欣赏那卷熏衣草田的照片时,仙道时不时会朝仓库的方向看一眼。也不知过了多久,流川终于从仓库里走了出来。
俩人甫一照面,都是呆了一下。
“仙道,你给流川的礼物呢?”藤原问。
仙道抱歉地笑了笑:“因为流川那时说随便,我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就什么也没买了。”
“实在失礼呢。”藤原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我也觉得。”仙道转向流川,歉然微笑着,“流川,真是对不起。”
“算了吧。”流川淡淡地说。
“仙道,说说你在北海道的见闻吧。”藤原说。
“好啊。每天晚上,我们都会爬到函馆山顶,在那里喝啤酒。我想你们也知道,函馆的啤酒是非常有名的,也非常好喝。函馆港祭期间,正好也是函馆海边乌贼的丰收期,渔民们会连夜劳作。从函馆山顶看去,海上渔火无数,函馆就像是一座海上浮城。尤其是烟火大会的那晚,函馆市区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海上的盏盏渔火以及空中的朵朵烟花汇成了一片,函馆简直成了人间仙境。”
“真有那么美?仙道,你太夸张了吧。”藤原不由有些怀疑。
“从函馆山顶上眺望的夜景,据说是世界三大夜景之一,有‘世界之最的夜景’、‘百万美元的夜景’的美誉。我以前也去看过的。”千草这时的表情很复杂,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
“是吗?那我一定也要去看看。”藤原听千草都这么说了,于是相信了仙道的话,对函馆的夜景也更为憧憬了。
“那个夜景啊,最好是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去看。”千草突然说。
“店长,你难道就是……”藤原疑惑地望着她。
“是啊,十几年前,我和你们差不多年纪时,就是和我最心爱的人去看的。看过之后,就觉得以后能不能和他在一起都无所谓了。”
“这样啊……”藤原若有所思地说。
仙道曾听藤原说,今年三十六岁的千草到现在也还没结婚。她条件这么好,至今单身,肯定是有什么故事了。原来也和函馆的夜景有关。
站在函馆山顶上眺望,华灯初上时,函馆港和津轻海峡中间窄长的景观有如“天上星星跌落人间”,天上地下繁星璀璨,仿佛伸手可摘。所以,函馆山被称为“可摘星的地方”。
仙道看着那样的美景,当时就想,实在应该和某个人一起来看。
那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到了流川。然而,他们不过才见了两面,话都说没过几句。他竟然会莫明其妙地想和流川一起分享北海道这充满诗情画意的夏夜美景。他自己也觉得吃惊,但那时,他的确只想到了流川。
现在听了千草的话,他心中猛地一跳,偷偷看了流川一眼。流川表情淡漠地站在一边,从头到尾都没有发表过任何的看法。但他的确是一直都在认真地听着他们三个谈论函馆的夜景。
之后,他们又恢复了以前那种时间交叉开来的打工。
即便如此,时间依然过得很快,八月一晃就过去了。
九月初的一天晚上,千草说为了纪念这个美好的夏天,一定要请他们三个好好地吃一顿。
那个晚上,仙道很早就到了那家饮食店,千草、藤原和流川也相继来了。流川是来得最迟的。有一刻,仙道几乎以为他不会来了。
当看到流川出现在饮食店门口的那一瞬间,仙道着实松了口气。
“千草,他们就是你的店员吗?不错,都很有朝气呢。”店长兼厨师江口笑着打量他们三个。他的年纪和千草差不多,俩人好像极为相熟。
“那还用说。他们都还这么年轻,当然很有朝气。”
“和那时的你一样呢。”藤原、仙道听了江口的话,都侧头看向千草。从千草的眉目之间,确实可以看出她年轻时是个大美人;但朝气之说,就很难让人信服。她怎么看都有点老气横秋,年轻时恐怕也不太可能会有什么朝气。
“我说,你们这样很失礼啊。你们知道吗?千草高中时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头脑很好,体育万能,那时喜欢她的男生多得像过江之鲫。”江口笑着说。他和藤原一样,也是个十分开朗的人,和他相处让人觉得很愉快。
“江口先生想必也是其中之一了。”藤原笑盈盈地说。
“我还算不上。因为我比千草低一年级,在她眼里简直就是毛孩子,她根本就不把我算作是她的崇拜者。”
“江口,现在说这种话,不是很讽刺吗?”千草淡淡地插话说。
“怎么会呢?在我眼里,你和从前一模一样,甚至比从前更好。老实说,我根本不希望你成为某个差劲男人的幸福太太。”
“这么说,你一直都希望我变得像现在这么惨了?江口,原来你的心这么黑,亏我还一直把你当好人看,真是走了眼了。”
“千草,你觉得现在的你很惨吗?你还这么漂亮,又能自食其力,何况……何况,又不是没有人爱你。你所谓的惨,只不过是……”
“别说了。”千草颇为粗暴地打断了他。
仙道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果然,这个美貌能干的店长的确也是有故事的。
(三)
仙道突然想到自己刚从北海道回来的那天晚上,千草曾说函馆的夜景是要和自己最喜欢的人去看的。他不由心念一动,开始有些明白了。
“四月初,我父母离了婚。”他以这样突兀的开头打破了这时难堪的沉寂。
“什么?”千草、藤原和流川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因为他一直都是笑着的,有时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好像什么烦恼也没有,所以,千草他们一点也看不出,他几个月前曾经历过父母离异这样的不幸。
“后来,我父亲对我说,他们之所以离婚,是因为他不是我母亲最喜欢的人。我母亲最喜欢的那个人很多年前就离了婚,一直在等着她。我父亲说,如果自己最喜欢的人觉得和自己在一起不幸福,就应该放手让她自由。因为一般人都会觉得,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才是最好的。”
仙道说到这里,暗暗呼了口气,他的心情这时轻松了许多。他想,太好了,经过了漫长而黯淡的四个月之后,他终于有勇气在人前揭开自己的伤疤,不必一味地藏着、捂着了,“他在自己最喜欢的人面前充大方,其实痛苦得要命。然后,他把自己的全身心都投入了工作之中,从此对幸福不再做任何期待。”
“他还对我说,以后一定要找一个喜欢自己多过自己喜欢他的人,这样才有可能得到幸福。而且,就算失去了他,也不会觉得太难过。我倒是觉得,两个决定厮守一生的人,如果是彼此最喜欢的人固然很好,不是其实也无所谓,只要有不离不弃的诚意就好了。只要有足够而持续的努力,就算不是彼此最喜欢的人,应该也能营建一生的幸福。
尤其不必去想是自己喜欢他更多,还是他喜欢自己更多。我父亲也许就是一直太介意这一点了,总想着自己不是对方最喜欢的人,于是,对和我母亲能否白头偕老越来越没有信心,终于到了不得不离婚的地步。当然,我尊重父母的选择。我只希望他们离开了彼此之后,各自仍能得到幸福。”
藤原以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天之骄子:“仙道,真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的,懂得的道理还不少。我也想说说我自己。我以前的男朋友和我是青梅竹马,从幼稚园时代开始就认识了。我头脑不好,只能读短大,他却是早稻田大学的高材生。仙道,论头脑,他也许不比你差劲呢。高三毕业那年,我们一起去北海道参加富良野的熏衣草祭,看着富良野延伸到天边的紫色花海,我也曾幸福地以为,我和自己最喜欢的人会有一辈子。
可是去年秋天,他突然对我说,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合适了。更残酷的是,他甚至说以前对我也只是兄妹一般的感情。总之,他彻底把我甩了。刚失恋的时候,我很想去死。因为那时我想,我应该不会再喜欢一个人到喜欢他的程度了。何况,经过那次打击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相信男人。但千草店长说得对,如果曾和自己最喜欢的人一起看过世上最美的风景,就会觉得以后能不能在一起都无所谓了。将来,也许我也能遇到一个喜欢自己多过自己喜欢他的人,那时,我还会得到幸福。”
“藤原,怪不得去年你刚到我店里工作时,状态那么差,原来是刚刚失恋。不过,那样的男人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他竟然不懂得珍惜你,简直是个傻瓜。”千草说。
“我没有千草店长说得那么好。现在,他在一家大公司上班,有了一个很体面的女友,以他的能力,我想,他应该能得到所有他想要的东西。如果得到那些对他就是幸福的话,我会祝福他。毕竟,我曾经那么喜欢过他,以为他会是我生活的全部,所以,我还是希望他能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也许是因为情过境迁,不再介怀了,藤原说到这里,清丽的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孩。藤原,我想你一定能得到更好的幸福。虽然我自己是个男人,知道男人大都很差劲,但这世上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好男人的。所以,你千万别急,那样的好男人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江口笑着鼓励她。
“是啊,藤原,差劲的男人走了更好。”仙道微笑着说。
“仙道说得对,坏得不去,好的不来。”千草说。
“我也这么想。”藤原很快便恢复了先前的开朗,“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来,我们喝酒吧。”
仙道这时看了流川一眼。流川一直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他的目光显得有些迷蒙,但又似乎说不出的清亮。
这个晚上,他们都吃得很开心,也都喝了不少的酒。
“我头有点痛,想回去了。”千草突然站起身来。
“店长,我送你回去吧。”藤原也站起身来。
“谢谢你,藤原。”千草点了点头。
“藤原,千草就麻烦你了。”江口说。
“没问题。”藤原微笑着说。
千草和藤原走后,仙道和流川继续坐了一会儿。
“江口先生,千草店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结婚?可不可以告诉我?”仙道问。
“当然。女人……有时是很难说的。她什么人都不要,偏偏喜欢那个最会伤她心的人。也就是那个她最喜欢的人。也许优秀的男人对女人的杀伤力也非同一般吧。但那个男人并没有给她幸福,扔下她去了欧洲。十年过去了,至今也没有回来。老实说,他除了智商很高,基本上是很差劲的男人。”
“江口先生,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千草店长?”
“我不是在等,我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而已。我也希望能找到一个喜欢自己多过自己喜欢她的人,可能是我太没有魅力了,这样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在我生活里出现。看来,我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了。其实,仙道,还是你说得对,她更喜欢你,还是你更喜欢她这种事,有必要斤斤计较吗?只要懂得珍惜对方,即便不是彼此最喜欢的人,一样可以在一起幸福一辈子。”
仙道微微一笑,心想,明明是在等,却又不愿承认,真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他们走出江口的饮食店时,已经是深夜,夜风有点凉,吹得仙道顿时酒意全无。
“流川,你想考什么大学?”
“随便。”
又是随便。仙道心想,有没有事情是流川会在意的?
“东大怎么样?怎么说也是我们国家最好的公立大学。”
“那也没什么不好。”
仙道在夜色中暗自微笑,心想,这个人也一样,明明是答应了,却一定要答应得这么含糊。
“流川,明年夏天,有没有想过去哪里玩?”
“再说吧。”
“在函馆山顶上看夜景真的很不错,而且还有啤酒喝。”仙道不经意地说。
“那也没什么不好。”流川又是那句话。
“要不要结伴一起去?”仙道试探着问。
“可以啊。”
“就这么说定了。”仙道释然一笑。
九月底的时候,仙道平静无波地向前推进的生活突然起了涟漪。
一天晚上,仙道广之突然对他说:“小彰,我准备再结婚了。”
“什么?”仙道不由怔住了。虽然他已经十九岁,但他总以为父母在这种年龄离婚复合的可能性会很大,虽然,他的潜意识其实已经知道不太可能了,但难免心存这种侥幸。父亲的最新决定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虽然他对着江口、千草、藤原和流川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通和幸福有关的言论,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能接受,但听到一直以来对母亲一往情深的父亲竟然在离婚半年之后就准备再次结婚,还是有点猝不及防。父亲的新恋情进展得似乎太快了一些。
“对方是我负责的那个部门的一个普通职员,人很善良,也很温柔。我们已经共事很多年了。她的丈夫很早就因车祸去世了,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儿子。小彰,对于这件事,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但生活总是要继续,何况,这个重新组成的家庭也许会令四个人得到幸福。”
“爸爸,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总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仙道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地表了态。
“那么,小彰,我准备安排两家人见面了。”
“好吧。”
一天晚上,仙道在电话里和母亲说起了这件事。他的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在大洋彼岸对着话筒也是沉默了良久。显然,她也没有想到仙道广之这么快就找到了新的人生伴侣。当然,对这件事,她已经没有资格发表什么看法了。
“小彰,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呢?希望她以后会对你好。实在不行,你不如到纽约和妈妈一起生活吧。”
“我还没见过她。不过,爸爸说她是个很善良也很温柔的人,所以我想,和她相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仙道虽然这么说,其实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只要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多一个后母及一个和自己年龄相若的弟弟,就觉得实在是别扭。不过,他之所以会闷闷不乐,主要不是为了这个。
“妈妈,你们以前到底有没有喜欢过对方?”
“当然是有的”
“既然有,怎么可以在半年内就面目全非了呢?”仙道虽然毫无恋爱经验,也真的认为不必介意谁喜欢谁多一点这种事,但他总觉得,如果真的喜欢上了一个人,最好就是一生一世,对于在人生的中途各奔前程这种结局,他仍然有些接受不了。
“怎么说呢?小彰,我只希望我们的事不会令你的人生有阴影。”
这怎么可能……仙道心想,早就有阴影了。如果发现喜欢一个人喜欢了二十年,仍然不得不重新开始寻找另一个人生伴侣,是不是会觉得,不如当初就没有喜欢过那个人会更好一些?
“我这么说吧。你爸爸以前对我是真的,现在对那个人我想也是真的。有些夫妇就是这样,没办法一生一世。一生一世反而会令当事人更加痛苦。所以,小彰,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我也希望你父亲从此能得到幸福。”
第二天是周末,仙道约了流川出来。他们现在可以算是朋友了,虽然流川不爱说话,却是个很好的听众。
他们坐在快餐店里,仙道看着流川:“流川,你还记得吗?那次在江口先生的饮食店里,我有说过,我父母在四月初时离了婚。”
“有点印象。”流川淡淡地说。其实,流川对那个晚上的印象可以说是非常深刻。尤其是听了仙道的那番话后,他可以说是受到了不大不小的震撼。当然,从他的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他甚至想,不管将来会怎么样,他一定会记得那个夜晚,那个五个年龄、性格、境遇各异的人坐在一起谈论幸福的夜晚。尽管在那个晚上,他基本上只是个听客。
“我父亲现在又决定结婚了。”
“是吗?”流川这时眼中露出了一丝关注之意。
“流川,你知道我为什么去千草店长的便利店打工吗?因为我一时没办法适应突然没有了家的感觉。我父亲也一直都很消沉,我的家就像是一潭死水。但我总觉得,只用半年的时间,就忘记一个曾和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去接受另一个人,会不会太快了一点?我不是老古董,也说过不介意谁喜欢谁多一点这种事,也真的希望我父亲在离开我母亲之后能再次得到幸福。但我总觉得,应该不是这样的。”
“应该是怎样的?”流川难得地显出了继续讨论某个问题的兴趣。
“用多一点时间忘记过去。因为人们总是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但如果只是半年……半年时间,真的就可以忘记一个人吗?”
流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和人不一样,没有什么可比性。”
仙道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默的男生,没想到流川会突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一句话。
他当然也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找到自己最喜欢的人只要一瞬的时间,有的人就是用上一辈子也还是找不到。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父亲的决定其实也未必是仓促的。
“仙道,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在青阳会社做某个部门的经理。”仙道心想,太好了,流川终于有一点关心他的事了。
“是吗?”流川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有什么不对吗?”仙道隐隐觉得,流川淡漠的眼神里有着非同一般的内容。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四)
十月初的一天晚上,仙道父子西装革履地坐在春日酒店十八层的宴厅里,等着见那对就要和他们成为一家人的母子。
十九年来,仙道松散惯了,很少穿得这么正式,所以,坐在人来人往的宴厅里,他越发有一种穿着好衣服上刑场的视死如归之感。没错,他是打心眼里希望父亲能得到幸福,但对于自己就要被大刀阔斧改变的人生,还是殊无把握。
他呆呆地坐在那儿,有一点紧张,也有一点惶恐。突然,他听到父亲高兴地说:“来了。”
仙道暗暗呼了口气,和父亲一起站起身来,目光朝出口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美貌女子和一个也是西装革履的少年向他们这一桌走过来。
仙道吃惊地张大了嘴。那个少年这时也正看着他,清澈明亮的双眸中有一种淡淡的笑意。仙道这时终于明白,流川那天为什么会对他父亲的再婚显出非同寻常的关注。
这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他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父亲的再婚对象就是流川的母亲。
流川母子很快就走到了他们父子跟前,仙道广之笑着说:“由美,你来了。小枫,这是我儿子小彰,以后你们就是兄弟了。希望你们能相处得好。大家先坐吧。”
他们坐下后,流川由美仔细地打量着仙道,然后微微一笑:“你就是小彰……广之,你一点也没夸张呢。考得上东大的孩子,果然非同一般。我希望小枫明年也能考上东大。”
仙道看着对面的流川,心想,自己看着流川西装革履冒充大人的样子有些可笑,流川一定也这么看他吧。
弟弟……流川竟然就要成为他的弟弟了。仙道只要想到他们很快就要住在同一屋檐下,就会觉得,从今而后,他的人生铁定会异彩纷呈。
“由美一个人拉扯大小枫很不容易,也很不了起。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自从优香离开我之后,我们仙道家已经家不成家了。所以,我对新的家是充满期待的。小彰,你也是吧?”仙道广之看向儿子,心想,这个聪明懂事的儿子断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丢他的脸。
仙道一直在发呆,这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因为他知道,流川已经很清楚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所以,虽然他很愿意对父亲的话顺水推舟,但他不想在流川面前随随便便地推翻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仙道叔叔,可以问您一句话吗?”流川突然开口了。
“当然可以。小枫,有话就说吧。”仙道广之温和地说。他从来都是个好好先生,仙道的好脾气也是从他那里遗传来的。
“叔叔为什么会离婚呢?”
“因为我的前妻,也就是小彰的妈妈最喜欢的人不是我。”
“也就是说,叔叔把自己最喜欢的人拱手相让了?”
在座的其他三个人听了流川的话,都是吃了一惊。
“小枫,你这么说太没礼貌了。”流川由美严厉地责备儿子。
“既然我们要成为一家人了,还是袒诚相见比较好。”流川毫不退让地说。
“小枫,我承认,小彰的妈妈的确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也知道,在你母亲心目中,小枫你父亲才是她最喜欢的人。我和你母亲不是因为最喜欢对方才想结婚的。人生有时就是这样,由于种种原因,没办法和自己最喜欢的人过一生一世,但不是彼此最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也一样会幸福,说不定还会更幸福。”仙道广之转向流川由美,“由美,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只能说我一定会努力,尽量让你和小枫觉得幸福。”
“谢谢你,广之。”流川由美微笑着说。显然,她也是这么想的。
“叔叔,你最喜欢的人又不是过世了,你都没办法和她一生一世。你怎么就肯定能和不是你最喜欢的人,也就是我妈妈一生一世呢?我不能不怀疑。”
“流川……够了。”仙道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没想到,沉默寡言的流川一旦开起口来竟然可以伶牙俐齿到可怕的地步。
现在要和他父亲结婚的是流川的母亲,又不是流川。流川的母亲都没有说什么,流川身为晚辈,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对他父亲说话?就像审问犯人一样,丝毫不理会是否会伤到对方。这样的行为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只是怀疑有没有真爱,流川却具体地怀疑他父亲有没有真心。
“仙道,我说错了吗?对你父亲只用半年的时间就忘记你母亲这件事,你不是也有怀疑吗?我只是跟着你怀疑而已。我不能让我母亲受到伤害。”
“但你说过,人和人不一样。”
“没错,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因为人和人不一样,才更需要谨慎一些吧?”流川漆黑明亮的双眸凝望着他,眼神显得有些凌利。
“我父亲只是想,如果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得到幸福总归是件好事。”仙道一向聪明过人,口才也是极佳,但这时在流川令人无处遁行的目光的逼视之下,一时有些头昏脑热,几乎要口不择言了。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因为你父亲的慷慨慈悲、降格以求,终于使得我们母子又能得到幸福了。”流川冷笑了一下。
“我可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你那时也是这么说的。”
“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太快了而已。”
当仙道和流川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时,仙道广之和流川由美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们。
突然之间,他们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似乎要结婚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仙道和流川。
“小彰,小枫,原来你们以前就认识了。是朋友吗?”流川由美微笑着说。
“我们在同一家便利店打工。”仙道说。
“哦,这么说,你们也是同事了。广之,看来我们两家人真的很有缘呢。”
“是啊。”
其实,看着仙道和流川一本正经地讨论真爱和幸福,仙道广之和流川由美的心情是欣慰的。而且,他们因此更加肯定了,他们的结合已经不只关系到他们两个人自己的幸福。
这将会是一个多么完满的婚姻,可以令四个寂寞的人不必再继续寂寞下去。
“小枫,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敢保证能和你母亲从此一生一世,但我决定和你母亲结婚,绝不是出于我的慷慨慈悲,更不是什么降格以求。如果真是这样,你母亲这么聪明,也不会答应我的求婚。虽然将来会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但我一定会努力。”仙道广之诚恳地看着流川,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把流川当作一个孩子。在他眼里,流川已经是一个能平等对话的大人了。
“小枫,相信仙道叔叔吧。妈妈愿意相信他。”流川由美看着儿子说。
流川看了看他们两个,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仙道,没有说话。
仙道这时觉得流川的眼睛似乎在问他,你相信吗?
他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对于普通人来说,人生茫茫不可预测,但总可以找到某个或某些人来相信,相信有他或他们陪在自己身边,就不会觉得过于恐惧和孤单。
仙道这时差不多想通了,也彻底接受了他母亲已经渐渐远离他们父子生活的事实。在他们面前,人生可走的路很多,其他的选择也未必都是黯淡无光的。
不过,看着流川,他还是不得不暗自苦笑。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觉得一生一世的幸福会比较简单一些,至少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后母和突如其来的弟弟。
所以,他想,他们的将来应该会比父母这一辈要好得多,命运纵然反复无常,至少已经不太有机会在他们心上划刻太多道和选择有关的伤痕。
(五/尾声)
第二天晚上,仙道上完课,想也没想,就乘地铁去了便利店。
“千草店长,藤原,晚上好。”他走进便利店的大门,笑着向站在收银台前的千草和藤原打招呼。
“仙道,你今晚怎么来了?”藤原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我找流川有点事。”
“他应该在那边。”藤原指了指一个货架,“我发现,你们俩现在感情很好呢。流川刚才说,从下个月开始,他就不再打工了,要专心备考。和他共事了这么久,一想到他就要不来了,就觉得很舍不得。不过,考大学毕竟是最重要的。”
“没错,流川是该专心读书了。东大可不是那么容易考得上的。”仙道笑着说。
“流川也要考东大吗?”千草问。
“是啊,我都读东大了,他当然不可能有别的选择。”
“流川为什么要向你看齐?我觉得,他虽然不爱说话,却是个相当有主见的男生。”藤原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仙道,前天晚上你不是说,昨晚和你父亲去见未来的后母和弟弟吗?结果怎么样?”
“那个嘛……”仙道笑着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朝里面走。
藤原看着他挺俊的背影:“店长,你觉不觉得,今晚的流川和仙道都有点不一样?尤其是流川,好像开朗了很多。他们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那还用说,仙道简直都快从心里笑出来了。看来,他应该会有相当不错的后母和弟弟。难道说……唉,再有城府,也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藏不住。”千草笑着摇了摇头。
“真的吗?他和流川那么要好,应该会对他说吧,我去偷听一下。”藤原踮着脚尖走了进去。
仙道终于在货架之间找到了流川。
流川这时正在整理和摆放商品,突然听到有人在附近小声的叫唤:“弟弟。”
他怔了一下,循声望去,看到仙道倚在过道对面那排货架旁边,朝自己促狭地笑着。
流川没有理他,继续埋头工作。
“流川,你没听到我在叫你吗?你这样假装没听见,未免太没礼貌了吧?”
“无聊。不知所谓。”流川哼了一声。
仙道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身边:“从昨晚开始,我就算是你哥哥了。你对自己的哥哥,至少也应该表现出适当程度的尊重。”
“尊重?那也要看是对什么人。”流川站起身来,挑衅地直视着他。
仙道在他黑亮的眼睛里分明看到了一丝笑意。他心里不由暗暗叹息,流川啊,流川……真是不能小看呢。昨晚,只因一时的疏忽大意,他这个将来要靠头脑和口才吃饭的人就被流川引进了言谈的陷阱里,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没想到你口才那么好……我真是被你骗到了,一直都以为你不擅言辞。你知道吗?昨晚回到家里,我爸爸对我说,流川真是个好孩子,这么懂得保护自己的母亲。你看他多好,你那样不留情面地逼问他,他却一点都不怪你。”
“那是当然的。我至少不会表面一套,心里一套。”流川淡淡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昨晚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所有的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完了。”仙道微笑着看他,“流川,你应该觉得骄傲才对。昨晚,你把一个准精英律师迫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有什么好骄傲的。是那个人头脑不好,口才又差,将来的职业前途实在堪忧。”
“流川,就算你真的不看好我,至少也应该说得更婉转一些吧?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还有,我要再强调一遍,我就要成为你哥哥了,俗话说得好,长兄如父……”仙道说到这里,突然觉得流川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渐渐有了取笑的意味,他正要问流川笑什么,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头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接着听到一件罐装商品落到地上的声音,他朝地上看了一眼,看到一听啤酒正向流川脚下滚去。
他捡起那听啤酒,放回货架,抱怨地说:“好痛啊……流川,它还没掉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一声?上次,你甚至还会帮我把那盒饼干推回去。我要是被打傻了,你养我吗?”
“我看你手舞足蹈,说得这么高兴,实在是不忍心打断你。何况,你本来就不见得有多聪明,这么一听啤酒也不至于把你打成白痴。”流川说着拿起空箱子往仓库里走。
仙道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流川,如果我真的被打傻了,你会养我的吧?”
“那很难说。”
“又这么说……流川,你为什么这么爱说模棱两可的话?你知不知道,猜别人话里的意思很伤脑筋?”
“所以,我没低估你,你的确是不够聪明。”
“谁说的,我智商……”
藤原听到这里,微笑着慢慢走回收银台,静静地站在千草身边,没有说话。
千草这时正在算帐,抬头看了她一眼:“他们俩在说什么?”
“店长,这世上果然是有奇迹的。仙道和流川就要成为一家人了。”
“真的吗?”千草隐约有些猜到了。她是真的为仙道和流川高兴,也为他们的上一辈高兴。毕竟,这世上有人因为新选择得到幸福总是值得祝贺的。
“所以,我想,我应该很快就能遇到江口先生说的那个命运的好男人,他一定会喜欢我多过我喜欢他。”
“藤原,那也不必吧。只要互相喜欢就好,仙道说得对,只要有不离不弃的诚意,应该就能得到幸福。”
“我也是这么想的。对了,店长,你什么时候能接受江口先生呢?他其实一直都在等着你吧?而且,他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等明年夏天吧。明年夏天,我会和他一起去函馆看那里的夜景。”千草微笑着说。
“太好了。江口先生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高兴得疯掉的。”
“你别忙着告诉他。他那个人特别容易得意忘形,我要教训一下他。”
可怜的江口先生,情路还真是坎坷。不过,藤原还是觉得很高兴。她想,到了明年夏天,她命运里的那个人也许已经出现了,那时,他们既可以并肩坐在函馆山顶上看那“世界之最的夜景”,也可以一起徜徉于富良野那无边漫延的熏衣草花海……
谁说生活不是充满变数的,上一秒可能还在为失去某个人伤心欲绝、痛不欲生,下一秒却发现,那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前路上有的是机会和希望,生活仍然值得期许。
圣诞前夜,仙道广之和流川由美举行了婚礼。他们没有请太多亲友观礼,婚礼简单而朴素,但选在这一天,贵在有节日气氛。让新生活从一个节日开始,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在教堂里,仙道坐在流川身边,小声地说:“流川,我们现在真的是一家人了。”
“那又怎么样?”
“从现在开始,你该叫我哥哥了吧。”
“想得美。”
仙道微微一笑,心想,父亲那时的话倒是有预见性,一个婚礼可以令四个人得到幸福。他们的确是世间少有的幸运者。
“你现在不觉得他们发展得太快了?你父母不过离婚了九个月。”
“但我爸爸和你妈妈已经认识十几年了。”
“你不是希望你父亲多花一点时间忘记你母亲吗?”
“我的天……流川,你还真会算旧帐……有时,我真希望你的记性能更差一点。但你不是也说过,人和人不一样吗?有的人本来是你最喜欢的人,后来渐渐的就不是了,比如藤原那位青梅竹马;有的人无情地抛弃了你,却会被你一生一世地记着,比如千草店长那位差劲的初恋情人不过,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我希望她能接受江口先生。”
仙道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坐在后面几排的江口、千草和藤原他们。他们三个做为他和流川的朋友也被请来观礼。这时见他转过头,都笑着向他和流川做了个恭喜的手势。仙道收回目光,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有的人没有那么多选择的烦恼,一辈子就只喜欢一个人,而且,一次就遇对了人。”
“有那么幸运的人吗?”
“怎么会没有?”仙道心想,他自己就是。当然,流川也是。
“对了,那次你去北海道,为什么没有带礼物回来给我?之前,是你自己非说要送我礼物的。”
“怎么没有?那时我看着函馆的夜景,心想,我给流川的礼物就是明年夏天一起再来这里看夜景。我想流川一定会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
“但那天你已经答应我了。流川,你记性这么好,可别说你已经忘了。”
“对了,流川,你想要什么新年礼物?这些天实在是太忙了,我都没有时间去买。”
“我不要。”
“你又来了。不过,上天把你作为弟弟送给了我,也把我作为哥哥送给了你。我们其实可以算是彼此的新年礼物。”
“仙道彰,你可真够肉麻的。”
“没关系,我脸皮够厚,再肉麻的话都说得出口。”
“流川,那天,在你教室外面的走廊里,你说的话就不肉麻吗?”仙道突然想到了某件有利于自己的往事,得意地说了出来。
流川侧头看着他:“你胡说什么?”
“你对着我说太迟了,其实是在责备我没有早一点去找你,对不对?我们那时已经在同一家便利店工作了一个多月,一直都是只听说过对方,却没有见过对方。也对,你怪我也是应该的。对了,你是这么认真的一个人,怎么会在期考时把那本代数书忘记在便利店里的?流川,你是故意的吧?你其实早就想认识我,于是借那本书试试我会不会去找你,对不对?”
“你别臭美了。我那时是说,你既然打算帮我,就应该赶在第一节课之前送过来才对。谁会有那种意思。”
“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自己知道就行了。反正以后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可以把以前遗漏的时间统统补回来。”
在婚礼进行曲中,仙道悄悄握住了流川的手。流川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但仙道因此握得更紧了,流川一时没能挣开,就任由他握住了。
当放弃挣扎的那一刻,流川觉得仙道的手心很温暖,那种温暖的感觉,一直漫延伸展进他的心底。他想,从今而后,他再也不会孤单了。
除夕之夜,仙道和流川去神社祈福。神社里人很多,他们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小心地把自己的祈愿符板挂在神社那棵古树旁边。
离开神社时,仙道问:“流川,你在祈愿符板上写了什么?
“没什么。随便写了几个字。你呢?”
“我也没写什么。”仙道微笑着说。其实,他在自己那块祈愿符板上写的是:死生契阔,不离不弃。当然,他也已经偷看到了流川的祈愿符板,上面写着:这样就可以了。
他想,虽然流川的文字朴实,他的表达花俏,但愿望其实都是一样的。
这时,神社的贺岁钟开始敲响,悠扬的钟声在静夜里慢慢漾开。
“流川,新年快乐,生日快乐。”仙道边说边拥住了流川,他想,真好,这一天既是新的一年的开始,也是流川的生日。而到了2月14日那天,他们还可以一起过情人节和他自己的生日。他们果然是绝配,连出生都无一例外地选在有重大纪念意义的节日那一天。
“走吧。越来越冷了。”
流川挣脱了他的怀抱,俩人开始并肩向前走,渐渐没入了无边的夜色里。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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